春分一过,青川就正式成了劝学堂一名学生,每日鸡鸣起床,温书习武,然后才去学堂。虽然第一天时,青川不再黑炭掩面,以正常容貌示人,但考虑到青川这容貌太过惊人怕招来祸事,叶寒实在放心不下还是亲自送他入学堂,好在一路上他人只是略感惊讶而已,并非有生出其它之事,她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青川在学堂念书,又有花折梅的保护,不用她担心太多,所以她一天有大半时间都放在了红姜地上,这可是她唯一的经济来源,日常花销、青川学费还有等等等等,都得靠红姜挣钱,幸运的是不停有各大酒楼上门买红姜,而一些大户人家也会慕名前来求买,不过这其中还是兰麝馆出的价更高,所以叶寒一般都会把收成的一半卖给兰麝馆,赚个大头。
当最后一瓢泉水浇落在红姜地上,日头也快接近正午,叶寒收了活,在房檐下坐下休息。
此时正值春时,这个时节可能是云州城最美的时候,春雨绵绵不绝,烟雨弥漫中的云城尽是白墙黛瓦的清雅,墙上绽放的一藤蔷薇也成了它云鬓黑发间一小巧精致的粉色步摇,点缀其中好看极了。若此时有一过客匆匆来云城,便再也忘不掉青石雨巷里那一把古木色竹伞,当然,还有那竹伞下半遮半掩的窈窕女子,仿佛误入了仙境迷梦,因为一转眼,那抹香影便消失不见,除了一条烟雨小巷,白墙黛瓦,就只有一方明空,再无其它。
想着想着,叶寒的视线便被院中的那一棵老枯树给吸引去,犹记得去年秋时初到此院,满眼荒凉,那口老井边上的枯树也恍若老死,可这春来一暖,老树突发新枝春叶,先是嫩芽青苞,接着是枯枝挂绿,然后便是现在的一树梨花,白莹如雪,淡蕊冷香,几片新衣零落成泥,说着空庭春寂寞。
再往外,叶寒的目光好似穿过了那一树梨花一方墙,莫名落到了墙外那一条西城正大街上,不由间,又让她想起了那也江流画说的那句话。
你找侯九了吗?
叶寒到现在还记得当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的无知和诧异,因为她的无知让人有机可趁,而她的诧异正说明了自己的无知,她从未想过之前发生的一系列红姜事件居然是因为一无耻宵小之徒的无心一瞥所引起的。
她记得那是刚与花折梅签下契约之日,带着胜利的喜悦,她站在院门前看着花折梅气呼呼往城外挑泉水而去,而当时青川也在院门口处,不久,门右斜对面大街上便突然落下一花盆,砸得一地粉碎。她当时还以为是野猫不小心碰到而致,没想到竟是被侯九打落,而着打落的原因更是一奇——竟然是被青川的容颜所迷,忘了心神所致。
叶寒当时听后只觉江流画夸大其词,甚至有点天方夜谭,可当她细细说着她的所见所闻,说着侯九如何勾结齐老三,偷红姜只不过是他们的手段,目的居然是把青川卖到烟花之地,狠赚一笔,说着若不是毒红姜事件出了偏差,估计他们的奸计已经得逞了,说到最后,让她也不得不信。
江流画也只是偷听而来,拿不出什么证据,她只是说了她所知道的,至于自己信不信,她决定不了。
叶寒还记得江流画最后说了那么一句话,她说她恨不得把侯九千刀万剐杀之而后快,若不是侯九偷走盘缠,她们也不会流落至此,秦婆婆也不会身染重病,若不是自己心里多生了一丝警惕,估计她现在也是长乐街上的一抹风尘。
其实,叶寒懂得,江流画这是在以自身遭遇警示着她,只是她不知道的是自己早已无条件相信她,不为其它,就凭她以一张纸飞机报信告知贼人是谁。
只不过当她知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时太过震惊,没有回应,连花折梅出来寻她什么时候到的自己都不知道,因为她在后怕。虽然毒红姜事件已过去了这么久,尘埃早已落定,可如今才知道这一系列红姜事件的策划者其实另有其人,而且这个人自始自终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存在,可以想像自己之前的心有多大。
你找到侯九了吗?
这个问题现在已成了叶寒的一个心病,就如同成了她头上的紧箍咒般,时时提醒、敲打着她——侯九这么危险的人还在,那么青川
想到这儿,叶寒忽然一下站起身来,担忧重重,心里不禁质问着自己让青川去学堂念书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光是一个地痞宵小卷起的风浪就让自己拼劲全力才勉强平息,那如果是一有权有势的人看上了青川的容颜,那自己又有何力抵挡?
人常说,怕什么来什么,这不,叶寒在家里忧心忡忡之时,青川就一身狼狈跑了回来,脸上还带着青紫,连紧抿着的双唇也被牙齿咬处了一圈紫色,一脸倔强下是强忍着的愤怒。
“青川,你”
还未等叶寒说完,青川就一阵风地跑回房间里,无论叶寒在外怎么叫喊也不开门。
不知青川到底遭受了什么,但就凭回来那一幅模样,叶寒敢断定青川肯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否则青川怎么连自己都不理会。
叶寒突然转头,看着花折梅悠哉悠哉慢慢踱步回门,顿时那双黑白分明的清眸“噌”的一下冒出两团汹汹怒火来,然后转身拿起一旁的木棍就找花折梅算着账,“不是让你保护好青川吗,他现在怎么会这样?他被欺负了,你不知道帮忙吗?你不帮忙就算了,哪有你袖手旁观、幸灾乐祸的?”
花折梅刚躲过叶寒的木棍袭击,一时还搞不懂什么状况,就被噼里叭啦一阵乱骂,听了半天才弄明白,连忙大呼冤枉,“叶寒,你冷静点你先别扔,你先听我解释青川没有被欺负,是他欺负别人!你先冷静点好不好?”
叶寒怒气正盛,根本就听不进花折梅的话,只大声怒骂着,“你让我怎么冷静!我让你陪青川读书,你倒好,让他被欺负了!你看我今天不劈死你!”
说完,叶寒就从柴禾堆边拖出斧头来,只是由于太沉,叶寒举了几次也没成功,虽然是这样,也着实让躲在一旁的花折梅冒着冷汗,大声说着实情,“真的是青川欺负别人,别人真的没欺负他!”
“你放屁!青川怎么会欺负别”,叶寒突然愣住,清眸生出点点怀疑,有些不信问着,“真的是……青川把别人欺负了?”
“千真万确!”
花折梅连连点头,努力试图让叶寒相信,如果可以,他真想让叶寒去劝学堂看看青川的威望有多高,别的不说,就凭着作为朱老夫子唯一的关门弟子这一地点,谁还敢欺负他。
叶寒狐疑看向青川房间紧闭的门窗,眼神发深不知在思索着什么,然后又突然回过头来质问着花折梅,“如果真是青川欺负别人,那他怎么还一身狼狈回来?”
这时,叶寒已经把斧头拖回了墙角,花折梅这才敢走近,边解释道:“他那是走路太急不小心摔的,至于他为什么这么生气,那就得你自己去问了。”
说完,花折梅就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翩然而去,叶寒半信半疑,再次走近房门,可敲了几声也不见青川开门,她也不想逼青川,只好暂时离开。
夜晚,也不知梆子敲过了几声,云州城几乎溶入了整个漆黑中,即使大地上有那么几点零星分散的光亮,也会被无情碾碎吞噬掉,毫无存在感,而叶家小院就是其中那么一个。
晚风生凉,一盏明灯填满了整间空旷,叶寒就在这间屋子里,席地而坐,就着灯光不暗安静地缝补着青川扯破的衣裳,而她坐着的位置也特别巧,如同特意精心挑选般,一室明澄的灯色竟被她挡住,然后身后便是无限的黑色和暗影,如果有人凑近看,就会发现黑暗中有一方长塌,而榻上又睡着一人,如果你再持灯走近,你便会发现榻上之人看似睡着,可那双如夜深遂的墨眼却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叶寒在灯下已经坐了有一会儿,而手中的针线来来回回也没停歇过,其实不是青川衣裳太破,而是叶寒的针线活实在是太烂了,不是跑线就是针眼稀疏,衣裳补过后与没补前根本没有什么区别。虽然叶寒十分懊恼挫败,可还是一遍又一遍缝了又拆、拆了又缝,最后衣裳有没缝好不知道,不过叶寒的十指早已千针万孔。
黑暗中,青川不知何时醒来,也没发声,就这样半侧着身子,睁着那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墨眼,安静看着眼前少女低头缝衣的画面。
只听少女“嘶”的一声轻呼着痛意,但想到身后熟睡之人,又立即将脱口而出的声音生生咬断咽下喉咙,被针扎破的手指也不敢轻呼出声,生怕把身后之人给吵醒,只好低头吸吮着伤口舒缓着痛意。
虽然青川的视线范围只能看见叶寒清瘦的后背,可他却仿佛能看见叶寒因疼痛而紧皱的脸一般,一双墨眼满生心疼。
也不知是自己多想,叶寒总觉得身后好似有什么盯着她,心里毛毛的,于是连手上的伤口都没处理就连忙转过头来一看,见床榻上隆起的鼓包纹丝未动,青川未醒,这才轻舒一口气心里感叹着万幸没吵醒他。
这样的静默随着椭圆长叶形状灯花的轻轻摇曳而慢慢流动着,叶寒依旧在灯下缝补着衣裳,青川依旧在她身后安静注视着她,两相无声里,唯有光和影与夜为伴。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青川终于开口唤道:“姐姐。”
声似情丝绕指,又如飞蛾于火,此中情感难辨只有青川自己才知晓,而听见一熟悉的喊声在身后幽幽响起,似隔了千山万水般轻轻传入耳中,叶寒本能回过头去,看着榻上那团纹丝不动的鼓包,凝目看了一瞬才半疑半问道:“青川,你醒了?”
未等青川回话,叶寒便已端起桌上半盏油灯走近,越近,黑暗中的那一双墨眸里倒影出的灯火也越大越亮,最后覆盖了整个眼眸,却随着叶寒将手中油灯撤离放回原处放下,墨眸中又恢复如初。
叶寒侧坐在床榻边,轻手拨开已经能遮住青川双眼的几缕发丝,关心问道:“现在才醒,饿了吧?锅里还热着菜,我去给你拿来。”
“姐姐,别走!”青川本想拉住叶寒的手,没想到只抓到她的衣袖,即使如此他也收紧握住不敢放手。
叶寒不明所以,青川也不说话,两人就这样无声对视着,良久,青川才用略带沙哑的声音不舍说道:“姐姐,我们就一直住在云州吧,哪儿也不去!”
这样无助的声音犹如从无底深渊传出来的绝望,叶寒听着耳熟,曾几何时在清远寺,在山中那个密闭的石洞中,青川也是用如此无助的声音说着他的绝望,说着他看不见一丝光亮的黑暗。
听后,叶寒心下一惊,连忙担忧问道:“青川,是不是学堂中的孩子欺负你了?还是你遇见了什么让你无法忍受的事?”
自从那日江流画提及侯九这人之后,叶寒总能不时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生怕青川以正常容颜示人后会无故遭受如元州太守之类的祸事。她今天也是这样,虽然花折梅再三强调青川没有被欺负,可青川现在这样她又怎能不怀疑这是他们不想让自己担心的说辞。
叶寒一把抓住青川的手,完全忘记了手上满是针头的痛,继续追问道:“你告诉我,是不是在劝学堂中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是不是打你了,还是”
“没有!姐姐真的没有!”
青川回握住叶寒,强力的手劲似乎在如实告诉着她自己在学堂一切安好,让她不用担心,可这份说辞却说服不了叶寒,毕竟这与青川今日回来的表现太过矛盾,“青川,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好直接告诉我?”
姐姐有此不信完全是出自于对自己的关心,这一点青川一直明白,心里暖得不行,半眯着眼睛笑着回道:“没有,就是今日朱老夫子的授课内容我一直学不进去,心里焦急,然后就冲撞了几句,所以才会”
结结巴巴说了一通,叶寒大概听明白了,可心里总觉有点古怪,再三追问道:“真的?你没骗我?”
青川脸上顿时退去别扭和犹豫,一脸认真回道:“真的!!!”
既然青川都这么说了,叶寒也不再怀疑,并不是因为相信刚才那份说辞就是事实,而是因为她相信青川不会骗她,就算是欺骗,她想那也是善意的谎言。
水落石出,叶寒轻轻在青川额头弹了一下,长松了一口气说道:“至于吗,就因为这么一件小事?这件事说到底也是你的不对,再怎么你也不该顶撞夫子,更不该闷在屋子里让我担心了一天。”后面有很多话,叶寒都咽进了肚子里,她怕勾起青川在清远寺时的不愉快的回忆,只好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青川低垂下眼睑,面色已有悔过之意,“姐姐,我知道错了”
青川毕竟才十一岁,叶寒也不好多说怕伤到了他,只好跳过直接说着决定,“好了,我是你姐姐,我倒没什么。不过,明天我得去一趟劝学堂,替你亲自向朱老夫子赔罪,到时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被叶寒意味深长地看了一言,青川虽然有点小别扭,但还是“嗯”了一声答应了。
事情既然说清楚,叶寒这七上八下的心也就彻底落了地,然后跟青川有一句没一句地商量着明天的道歉事宜,直到听着外面梆子一声作响,叶寒这才想起夜已经很深了,这才打算离开回房。
直到这时,青川才忽然意识到一件事,疑惑问道:“姐姐,你是怎么进来的?”
如果没记错,他当时可是把房门都关得死死的,连一直苍蝇都飞不进来。
被青川问及这事,叶寒不由一阵好笑,侧身瞧了眼房间另一侧床榻上隆起的鼓包,回道:“你难道忘了,这间屋子还有另一个人住?”
说真的,叶寒真不知道花折梅这个读书人还有这本事——趁着青川熟睡之后,居然凭借着一根小铁丝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就把房门从里面打开。如此高超的开门技巧,叶寒真为花折梅感到可惜,他不去当小偷都浪费他的天赋了。
叶寒说完后,青川没有说话,夜里的房间顿时就恢复了夜晚的宁静,蓦然,叶寒突然回头,却见青川一脸幽深,展现着她从未见过的少年老成,只不过很快就消失了,或者说是青川觉察到自己的目光,然后很快就恢复成天真无邪。这一切变化太快,如风般让叶寒看清抓住,所以让她不由自动把刚才所见皆归咎为眼花。
青川气鼓着小脸,双手握拳愤愤言道:“我就知道花折梅跟我有仇,每次都要跟我作对!”
“啊!”
叶寒轻呼一声,原来青川忘了他还握着自己的手,刚才一使劲,恰好碰到了指头上的伤口,有几处还流出几点殷殷血色。
“姐姐我不是故意的!”
青川见自己把叶寒弄伤了,连忙做起身来,抓着叶寒的手放在嘴边轻呼着,双手也没闲着,连忙从布筐里撕扯出几条干净布条,小心地替叶寒包扎伤口,嘴里还不时问着叶寒自己下手重不,生怕把她给弄疼了。
“好了,青川,已经够好了,只不过是些针眼,过一晚就全好了。”
叶寒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自己得手从青川那里“抢“回来,如果按照青川这样的包法,自己的手非得裹成一大粽子不成。
“姐姐,对不起!”
“好了,我真的没事!”叶寒起身,怕青川多心,还调侃着自己,“看来我真不是做女红的料,你这衣裳我还是送到江流画那儿,让她帮我缝补吧!”
说完,叶寒拿起青川那件扯破了的衣裳,转身飞快出了门,青川连下床都来不及就见叶寒消失在房间里,独留下一盏明灯和一室空空荡荡的灯色,一时让青川心下好不空落,说不出的不舍。
“哟,你这是怎么了?刚才说谎不还编得头头是道吗,现在怎么就词穷了,难道是真不懂朱老夫子教的内容,理解不了?”
如此轻佻话语一起,青川冷冷抬头,刚才还躺在床上熟睡不起的人现在正坐在床头好笑看着自己,青川哪能给他好脸色。
见青川不说话,花折梅得寸进尺说道:“要不要我给叶寒告密,说你其实在骗她,说不定叶寒知道后还会给我买聚贤斋的狼毫笔报答我。”
花折梅越嬉皮笑脸,青川就越冷静默言,趁着花折梅越发滔滔不绝之际,青川猛然一脚踹去,然后便听见花折梅“啊”的一声惨叫。
半天花折梅才从地上爬起来,对着闭眼悠闲躺在床上的青川打也不敢打,骂也不敢骂,生怕把叶寒引来,只能小声发泄一句,“让你踹!看你明天怎么收场!”
说完,花折梅转身躺回床上睡去,而青川连眼睛都没斜一眼,只是眉头紧蹙一下就瞬间消散,然后侧着身看着叶寒方才坐过的地方,墨眼如夜尽是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