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至半夜,窗外云遮月,我醒的正是时候。
蹑手蹑脚地下床,瞥见云桑以手支颐的模样,煞是撩人。
我换上夜行衣,戴好面纱,站在他床前:“原来是你睡在对面的床铺,害我以为谁想对我图谋不轨呢。”
他闭着眼睛,吐息均匀,看样子没醒。
我叹道:“幸好你能遇见照耀你的明珠,你该有人对你好的。”
我又盯了一会儿,确保他没醒,随即走出了屋外。
虽说现在是深夜时分,但宫里多少寝殿都亮起微弱烛光。
若我在庆功宴上碰见叶真并非偶然,那么叶真可能就藏在宫里的某个角落。
是的,瞧我这副装扮也知道,我准备夜探内庭!
没想到被回王那么一吓,还把胆气吓足了。
我使出身不缚影,晃过好几个寝宫,倒看到许多有趣的事。
比如仪态端庄的皇后喜欢抠脚,荣宠不断的贵妃在苦练霓裳舞,刚弱冠的小王爷去小厨房偷糖吃,再有莲妃穿着肥硕的衣袍迎着风张开双臂欲飞……
幸好我来的是时候,当即抱下她滚落一旁,她被我压出闷哼声。这姑娘,一开始见就觉得仙气十足,现在居然真想飘飘‘上天’。
“咱们缘分一场,你放心,等我走了你再跳,我肯定不救你。”我拍拍夜行衣,准备拔腿就走。
莲妃斜着眼睛看我:“谁说我要跳了?”
啧,难道不是么。
“你懂什么,我要想死,早死百八十回了,还能等到现在?”莲妃站起身,揉揉被碰疼的腰,龇牙咧嘴的模样,一点不像个千金之躯。怎么说呢,嗯,很有跑江湖的气息。
我伸出手,做了个捏她下巴的动作,对她歪着唇角一笑:“你就不怕我非礼你?大晚上能飞檐走壁的,不是采花贼是什么?”
莲妃端详着我,旋即露出比我还风流的笑容:“那你下手轻点啊,姑娘。”
我趴在雕栏上笑个不停:“你还挺有意思。”
“有意思有什么用,还不是要人前端庄,人后懂事。”莲妃拿起雕栏上的茶盏,“咕嘟”的灌下几口,用手背抹抹嘴,顺手递给我,努努嘴,示意我别客气。
我想也不想地接过茶盏,却没有解开面纱,见她目光露出掩藏不住的探究意味,轻笑道:“想借机看我的长相?”
“好奇罢了。”被戳中意图后,莲妃旋即收回目光,无奈道。
我捏着茶盏,撩起面纱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嘬了一口,还是温的。寝宫的门倏地被风吹开,我与莲妃同时往门口望去,但见一盏孔明灯徐徐而升。门外晚风沁爽,我看向莲妃,她的脸庞红润饱满,带着希冀和动容。
“听说回良澈下狱了。”我唤得这个名字没有温度,莲妃浑身一憷,就这么巴巴的望了我一会儿,却只听我又说了几个字:“你还好吗?”
先前莲妃挺身护回良澈是不争的事实,以回王残忍多疑又刚愎自负的性子,落在他手里难免有苦头吃。
“啊……哦……还好。”莲妃忙不迭捋了衣袍,垂头搭脑,也顾不得看门外腾升的孔明灯了。
我飞出去抓住孔明灯,坦然的拿给她:“你好好看吧。”
她咂摸不出我说话的语气,迟疑着不肯接:“不、不用。”
我又抿了一口茶:“莲妃。”
她听着。
“为什么要进宫呢?”
“如果我说,是为了救心上人呢。”她苍白一笑:“是不是显得蠢?”
“蠢。”
“没办法。如果我不进宫,他会郁郁寡欢一辈子的。”莲妃像是想起什么,笑容有些腼腆:“我初见他的时候,才八九岁,那会儿随着师父来王都讨生活卖艺。我是班子里资质不错的女弟子,和姐姐称为武艺双旦。
班子里的生活清苦,我常常偷跑出来,有次跳墙的时候,撞上了一个青头小子,害我胳膊骨折了。
要知道武旦是靠身姿吃饭的,胳膊如果落下病灶,我便连饭都没得吃。于是又气又怒之下,我跳上了青头小子的背,让他背我回家。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人木讷老实的很,乖乖地背我回家。可他好像很怕他的母亲,像偷养小猫小狗似的,把我放进一个地窖里养伤。
这一待就是小半年,班子里的人找我找疯了,可我在地窖里什么也听不到。等胳膊的伤好了以后,我跟他提起要回去。他有些为难的说,他母亲因为被父亲抛弃患有癔症,如果被她撞见,怕我会有麻烦。
我倒不怕麻烦,只怕他会挨揍。
我经常看他浑身是伤。那种伤比起学艺受的伤,重的许多。
他说会找人来救我。让我放心等着。
那天来的人,是他九哥。
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只觉他的眼睛澄清又通透。
他模样清俊干净,说起话温和从容,和他一比,青头小子只剩青头了。原谅我年少无知,爱惨了那副云淡风轻的皮囊,连带着伤了旁人的心。如果知道以后会这么喜欢青头小子,我一定不在九哥身上犯花痴。
可惜没有如果,在九哥设计把我带出阴暗潮湿的地窖后,我的眼里属实只有他一个人。”
听到这,我咧嘴笑了。
深有体会。确实年少无知,才会爱惨了云淡风轻的皮囊。
莲妃知道我听出故事里的人物是谁,便不好意思继续说。
这是个坦诚的姑娘,她对于自己的情感毫不掩饰,真挚又热忱,让人看着心疼。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接着说:
“青头小子喜欢粘着他九哥,我也喜欢。有时候粘着粘着,会在他房间里睡着,总要劳烦他把我们一个一个的背回去。日子过得很快,王都起了风波,最后一次见九哥的时候,他正要去往忘山的路上。他说忘山底下有忘川,可以连通异世与现世,他要去找寻复活他母亲的办法。在此之前,他不会离开忘山。”
我眼皮跳得厉害,一下子攥紧莲妃的手:“现世与异世?”
我怎么会从一个妃子嘴里听到这么先进的词?
莲妃被我攥得吃痛,眉头微蹙的背后,是几分心疼:“想渡忘川,就要吃很多苦,九哥自此杳无音讯。只剩我和青头小子相依度日。
也就在这时,他的母亲变本加厉,折磨他的手段层出不穷。按理说弱冠的男子可以和母亲分开住,可他的母亲怕被人再一次抛弃,便想出最狠毒的点子,给他投毒。他的性子本就温吞,在父亲众多的儿子中,毫不起眼。可他的母亲对他苛求甚多,甚至希望他能继承父业,做万人之王!”
我听懂了,这是《沉默的羔羊》的故事。
从莲妃断断续续的话语中,足以窥探回良澈为何走到今天的这一步。我也逐渐明白莲妃说起这个故事的缘由:让我救回良澈。
她属实是个聪明的姑娘,知道利用我的心软去救爱人。
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直接求白端,反而在我这煽动什么?
我饶有兴趣地趴在雕栏上问她:“你今天做出轻生的动作引我来,是不是故意的?”
莲妃微微一怔,转过头去,轻咳一声,有些不自在的承认:“嗯……”
“你从我的身法里认出了我?”我笑她小机灵鬼,将她笑得耳根子有几分红,我捏了捏她的脸蛋,在手里把玩着:“是啊,身不缚影谁不认得,你眼力见儿这么好,肯定知道。不过正好,我也很久没听人说这么多话了,我喜欢。”
莲妃眸光微微现出波澜,我捏住她的脸蛋往外一扯,对她摇摇头:“别哭,也别说谢谢,我喜欢你的这股劲儿,才打算帮你。不过这事交给我,也没多大把握,不如找你九哥。”
“九哥他……他会听你的……”小丫头还支支吾吾起来。
我闻言笑道:“这话我爱听。我帮你。”
“谢谢嫂子。”小嘴抹蜜一样的甜,她笑起来很好看,也接地气,比起仙资缥缈的气质,更动人心魄。
我问到正题:“你有没有在宫里见过一个比我高一点、比我瘦一点、比我白一点的女子?”
她任我揉捏脸蛋,嘴巴含糊道:“好像没见过。”
我停下了乱动的手。
“再说,宫里的女子不是嫔妃,就是宫女。”她有点担忧:“最好别是嫔妃。”
我一愣。
莲妃眼神一黯,像是想起不愉快的事。
我便不忍心继续问下去了,总归是些痛苦的经历。与她坐了一会儿,莲妃倏尔斟酌着开口:“王上经年进补丹药,看起来精明矍铄,实则外强中干,最近更有呕血的迹象。”
“这么严重?”
“王上派君王爷去处理龙山剩余的尸人,另一个意图是让他找找有没有落下的药,他的心思一直都在长生药上,只不过……”她捏着自己的手臂,唇角往下,一副难以言喻的样子。
我捋起她躲闪的袖子,大片乌紫的淤痕映入眼帘,猛地站起身来,凝重的盯着莲妃:“你被害得这么惨,还要留这做什么?”
或许因为我说话太过严肃,也许是因为她心里,一直都害怕王权,所以一时间,竟就这样仰头望着我,眼角流出大颗大颗的泪水:“我也不知道能去哪儿……天大地大,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没让她说出后面的话,我便抱住了她:“去离州吧。”
“离州?”
“对,离州。那里是火与沙的天地,有动乱,有跌宕,也有打破腐朽的新生。”我顺着她的背拍了拍:“安逸有时不是好事,人要保持警醒才行。再者,离州的小侯爷也很有趣。”
我放开了莲妃,叉腰演起了景却:“你这丑八怪,本事没有一个,嘴皮倒挺溜。”
莲妃“噗嗤”一笑,用手背拭去眼角不小心滑落的泪花。
我看着她爽朗的笑容,便也笑了:“你啊,还是不假正经时最好看。”她如今的身份让她背负了不一样的沉重,我没有道理毁去她最后的念想:“我会想办法救回良澈,你也要好好保护自己。要是有我找的那个人的消息,记得想办法传给我。”
“好。”她伸手将耳边散落的发勾到耳后:“谢谢你。”
离开莲妃的寝宫,我又晃荡了一圈,所谓王宫,不过充斥着各种争执与无奈。我甚至壮着胆摸去了回王的寝殿,在屋檐上和警觉的影卫大眼瞪小眼,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怎么觉得这人的侧影有点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呢。
他终于瞪烦了,朝我挥挥手,示意我走远点。
我赶紧知趣的离开。
夜色将过,我回到自己的屋子,看隔壁的床铺已经没人了。
只有床上温热的被褥显示云桑刚走。
他可能去找我了,也可能是厌倦了我的随性,招呼也不打就走。
我便自己打坐调息,想着怎么给白端传递消息,怎么救回良澈。
我闲来无聊,趁机突破身不缚影的瓶颈,如果能练到归元期,达到“晗光入体,影随心动”,那就不用惧怕老狐狸的影卫了。
听说滕今月生前弃仙成人,自创身不缚影,历时十五年才修到归元期。也就是在刚修到归元期,才有功夫逼退影卫,执剑杀到老狐狸面前。
在这之前,她一直被王权和傩教禁锢,不得半点自由。
自我开始修炼身不缚影,已经有不少年头,有凤血种脉加持,修炼的速度可谓神速,但想短时间突破瓶颈,还需要一个契机。
至于这个契机什么时候到来,谁也不好说。
清早,我收起功法,伸个懒腰出门。
路上的宫女都以奇怪的眼光看来,看得我低头打量自己:是我穿的奇怪吗?
被这种异样的目光盯了一天,我抓住一个闪躲不及的侍卫,认认真真地贴脸打量他,打量得他结巴:“叶、叶参领,看、看我做什么?”
“你看我做什么,我就看你做什么。”
“我、我可没、没那种癖好。”
“说重点。”
“宫中流传你、你好男色!”他说完还自觉挺娇羞,嗔怪的瞪了我一眼。
我立马打了个寒颤:“谁说的!”谁这么造谣我、编排我、诽谤我!
“是云王爷。”他扭捏地摆弄衣角,一副细细咂摸的样子。
“你说你没这癖好,我怎么不信呢。”
“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