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天亮时分,唐槿抱着裹成小粽子似的女娃娃悲喜交加,华林撞门出现的样子分外狼狈,仅是瞧见被血水浸透的被单便溃不成声:“这是……”
“二哥来得好迟啊。”我埋头逗弄女娃皱巴巴的“老头脸”,月娘拿着换下的被单去院里浆洗,唯有白端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
同样期盼能得到答案的唐槿和大海投来目光。
华林将手放在衣角擦拭几遍,才敢小心翼翼地抱起新生儿:“昨夜多亏公子和两位姑娘,华某感激不尽。”
“阿爹你昨晚去哪了,阿娘差点熬不过去。”大海初次面临生死,现在才想起来嚎啕。
华林慈爱地抚摸他的头,眉梢眼底藏着深沉:“你做得很好。”
我冷淡出声:“我师姐和肖错呢?”
华林闻言一震,颤巍巍地和白端对视,而后艰难道:“如姑娘和肖将军……被天君关押了。”
我冷笑,唐槿似乎想到什么,神色又是愧疚又是难过。我拍拍她的手背,刚生产过的孕妇不宜伤神,再说此事与她无关。
“离州这次来东夷城,是想除掉关押水底的海兽吧。”我给唐槿合上被角,抓住华林的前襟:“昨晚你们一起行动,只有你回来了,现在你又告诉我他们都被抓了,莫不是天君后面长了眼,能料到你们要杀海兽?”
华林声色沉稳,面上始终波澜不惊:“摇姑娘怀疑我?”
细想了一夜,大致能猜出昨晚这些人不在酒馆的原因。
一拨人带着离州的命令前往海境,想趁苏涔难得分神之际,杀掉那些威胁无数人生命的海兽。另一拨人也就灯华,应该和偷偷找上门的势力有关,顶多悄悄潜出城见面,初拂出于好奇的跟上。
再说云桑,他向来神出鬼没,不按常理出牌,没准跑哪儿猫着呢。
最后看向白端,他显然知晓猎杀海兽,却临时改变了主意,没有参与,我又凑近在他袖口闻了闻,携着暖暖的笑:“苏杳杳燃香点灯的手艺,公子可还喜欢?”
苏杳杳擅长调制灯芯里的香,所以苏涔和她身上都有沉水香的味道,只是一夜不见,不会这么巧沾在白端袖口。闭眼都能想象得出,他二人面对面坐着喝茶品风月的场景……
我想起一些抽丝剥茧的信息:“二哥,我前几年在军中毫无威望时,被一股异军崛起的匪徒堵到城门前,当时若非心魔大作杀出重围,只怕要死在刀光冷箭之下了。也不会事后知道,截杀我的这股匪贼,出自你的手笔。”
“你怎么笃定是我做的?”他质问我质问得这般大义凛然。
我嘴角一抿,也很干脆果决的答了:“杀到他们老巢问出来的。”
等华林微微褪下老好人的嘴脸,打算与我争锋对峙的时候,我却松了他的衣襟,只见他眼眸突兀变得猩红,欲对我使出诡谲的瞳术,可我已然落到他身后,反手朝他颈肩就是一掌。
如此鬼魅的瞳术如果当面中了,只怕现在倒地的就是我了。
我既然敢摊牌,就不怕他动手。
外面下着深秋的雨,我迈出一步,下一瞬,有人挡住掌下杀意,接着又有人抱住我的腿。
面前是唐槿产后虚弱苍白的脸,身后是大海苦苦哀求的声音。
“姑姑,求您放过我阿爹吧,他不是故意的。”
我一低头,在如珠帘的雨檐下见到了灯华,没一会儿,雨水打湿了他的发,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诸多犹豫与无奈,盯着我,深深施了一礼,转身攥紧拳头,悄然走了。
雨中还传来初拂的歇斯底里:“你如果跟那帮人走了,就别想回来了,滕少更不会认你!洛灯华,你给老娘想清楚!”
灯华脚步没有停顿,伴随着和风细雨,隐隐传来了两个字:“再会。”
我此刻百感交集,不光为了华林背叛离州、和苏涔勾结的事,还为了生命中那些浓墨重彩而来、匆匆而别的过客。
松开即将落在华林胸膛上的杀招,他背上还有血肉模糊的伤,即便是假惺惺的做戏,面对毫无人性的海兽,仍免不了褪一层皮。
更何况落入敌手的师姐和肖错。
我走到白端身边,望着高高矗立的东皇塔:“公子,能探出他们在哪儿吗?”
白端定睛看了一会儿,眸光深藏暗涌,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拈掉我眼睫毛上的晨曦白露:“天君布下天罗地网,让你步步顺着走下去。”
我荡出笑意:“此去都是陷阱?想偷摸救人也不成?”
“不成。”
我与他站在再次吹进屋的风雨中,狂风席卷他的发丝与湛蓝色衣袍,起风了,该变天了。
东皇塔有三十三层,每层的通道都用铜锁锁住,越往上走越是浮云障目,我如约而至的结果,就是被关在二十四层。
四周挂满红绡帐,屋外碧空洗练如云端漫步,屋内雕栏玉砌有温泉莲华,铃音般笑声激荡心魂,梳着流云髻的少女摇着我的臂弯娇笑:“步遥姐姐,您说主人偷糖吃还哭鼻子,可是真的?”
“真的,他小时候挺怂的,偷糖也就偷罢,边吃边内疚的哭,我看他哭得实在难看,只好把糖还给阿姨。没想到我得了一顿夸奖,他倒得了一顿好打。”
少女歪着脑袋:“姐姐干嘛不替主人辩解?”
“人生的路要自己走啊。”这姑娘,我这么胡侃,她都坚信不疑,真是可爱。
她听我拉长语调,似乎才反应过来:“咦……姐姐笑什么,怎么……是骗了我吗?”
“她没骗你,小爷确实偷了糖,自己内疚哭了。”苏涔大咧咧的踹开门,面容俊美贵气,拎着一串葡萄的动作潇洒倜傥,一来就枕在我腿上不肯起来。
白衣少女惧怕他的喜怒无常,登时收起笑颜,乖觉地站起身,默默收拾好我吃完的餐具,将这间精美的“囚笼”留给我和苏涔。
“小时候的糗事,你还拿来逗弄小姑娘。”苏涔以手支颐地看我慢条斯理的吃葡萄。
“我都这样了,总得找点乐子。”笑着举起锁住双手的青铜链,这两根胳膊粗的青铜链从皓白的手腕,一直延展到屋顶两侧。他目光如炬,如两团幽冥烈火,随手拿起吃剩的粥,一口一口地喝着,不管我语气有多么的揶揄。
“吃人牙祭,你缺这点粥喝?其实我刚学会了啤酒,还有苦瓜汁,如果你想的话……”
骨节分明的手紧紧封住我的嘴,他眸间闪动着骇人的光:“小爷想做什么……”滚烫欣长的身子压来,唇瓣带着火焰吻过嘴角,渐渐徘徊至薄薄的里衣,“你不知道么……”
突如其来的冰凉卷积着寒意,我颤抖着身体抖落三个字:“住手吧。”
“怎么?”他的声线带着明媚的沙哑。
“我跟你道歉。”
“小爷不接受你的道歉。为了能亲手惩罚你这个薄情的女人,小爷费劲千辛万苦,甚至不惜和酸腐权贵做交易,也要将你步步引到跟前,心甘情愿的跳这个坑……”
摩挲的手令人颤栗:“道歉也不够?”
他流露出哀恸的神色:“为了找你,小爷疯过,屈辱过,痛恨过,但抵不过思念。可你又在哪快活呢?”
苏涔是执拗骄傲的。
他平日笑嘻嘻,一旦遇到打击,便会呈现出癫狂偏执的一面,很多年前叶莫出事的那个雨夜,他也是踩着满地斑驳的血渍对我喊道:“他骗了我们,他不属于这里!”
眼前的苏涔跟那会儿一样陌生,陌生到我极力不在乎他的爱抚,却还是随着他的动作感到耻辱,倏然喉咙一甜,竟然活生生呕出一口浓血,喷在伤疤交错的胸口,他登时愣住,用手抚摸脖颈处的疤痕,那些有的是初到异世被吸血的藤蔓所伤,还有的是换瞳时因颈骨碎裂而难销的印记……
“这些伤……”他边擦拭我嘴角的血边问,越擦越多,直到最后,我弓着腰猛烈地咳血,露出疲倦与厌恶。
“你就这么不愿把自己给小爷?”他停下动作,只是用力地抱紧我,感受我心脏在剧烈的颤动。
“如果没有这场穿越,我想会和你一直走下去,上学工作结婚生子变老,可是苏涔,我们已经来这七年了,很多事都变了,你问的不觉可笑吗?”
“你爱他?那个梨落公子?”他箍着我肩膀的手力道极大,像是要把我狠狠镶嵌在玉石地面,我伸手去扯旁边垂落的红绡帷帐。
刚刚触碰到风扬起的纱幔,但手腕剧痛,青铜锁链被苏涔拽个正着,在他眼底感受到了强烈的怨恨,手脚并用地要往外爬去,却被他像死狗似的拖回来,用嘴封住凝在喉间的话。
“想跑?你能跑到哪去?你不想救你师姐了?”
此话一出,瞬息瘫软了身子,感受他的舌头填满口腔,鼻息里都是他散发的浓浓欲望,苏涔精瘦的腰身弓了起来,仿佛要扯破我珍惜的所有。
也就在这一刻,门外传来重重的敲门声,苏杳杳的话谪仙般响彻脑海:“长老们劝主人三思而后行,扶摇将军是滕家的命脉,眼看十万倾回大军即刻抵达,还请主人以大局为重,好好利用滕摇胁迫滕总帅。”
苏涔怒喝:“少拿长老压小爷,没小爷捡你回来,你早死蛮荒兽林喂狼了,小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要你多费口舌。去告诉那帮老东西,少说话命才会长。”
苏杳杳执意不肯走:“主人!”
“别废话。”
“滕摇不能碰!”
苏杳杳在门外捶打哭喊,吵得苏涔兴致全无:“给小爷滚远点。”
苏杳杳闹一会就走了,苏涔垂眸冷眼看我。
我揉着酸疼的肩膀坐起,漫不经心地合上敞开的衣襟,像是忘了刚才的屈辱,心平气和的说:“你过得艰苦,我过得也不轻松,这样的乱世,不学会讨生活,怎么能活下去。”
“那你可记得我?在无数讨生活的日日夜夜,像我记着你一样记着我?”
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青铜锁链化成青色铜镯套在手上,他一把将我杠在肩头,上了楼上,血腥味由远到近,推开门,惊见极乐宴上见到的白衣少女,皆以奇怪的姿势死在这个糊满牛皮纸的房间,她们的面容都被残忍的削去了,只留下一点。
睁大眼睛瞧这留下的一点,都和我的面部有几分相似。
丰慵眠曾感叹,每个人都有心魔。
如果说我的心魔是离虫母虫,是灵魂深处扭曲嗜血的欲望,那苏涔的心魔,便是我!
“过去的日日夜夜里,但凡找到有一点相似的少女,我便难以抑制的欢喜,哪怕她们厌恶我,说我是海上的妖风,是不洁之人,我也会舔着脸讨她们的欢心。因为你就像那股在心坎疯长的野草,只是到头来她们每一个都不是你,入戏再深用情再猛,也不过菁华浮云,如梦一场。”
苏涔痴迷地抚摸这些少女的脸庞,眼波里荡着奇异的光:“你说你有什么好的,叫小爷惦念。小爷喜欢你什么?难不成喜欢你逼小爷吹口琴,又或者欺负小爷长得漂亮?还是说真正难忘的,是你见到那些漂亮男孩被迎来送走时,眼底涂满对生命的困惑和挣扎。”
他疯了。
我快要被逼疯了:“你杀就杀吧,还拿我做由头。”
“身为统率万军的扶摇将军,你手上沾的血也不少啊。”
“你给我看这些做什么?”我会愧疚,会厌恶,但不会同情。
苏涔冷哼:“你还真是心硬如铁。”
我再次问道:“害死丰慵眠和灭一的人,是不是你?”
他说过今日要给答案。
苏涔短促的笑了笑,扯过我的头和他对视:“是又能怎样?”
“欠债还钱,欠命还命。”
恩恩怨怨不就是这么简单,想那些冤冤相报何时了的话,还怎么让黄泉埋骨的人咽下一口气,如果做错了都不要受到惩罚,有亲情在就能湮没良知,这世间哪还有公道可言。
“那我欠你几条命?两条?还是三条?”他试探地问。
“什么三条?你还对谁下手?”我挣扎着:“师姐?”
苏涔抚摸我慌乱的眉眼,不慌不忙道:“你跟六出公子来个里应外合,我全身心对付你的这会儿,他已经把离州的人救走了吧。不过他竟然舍得送你入虎口,当真不在乎你。”
我哑然失笑:“这样……就好。”
苏涔贴着我的耳朵尖,读懂我欣慰下的落寞:“呵,你撒谎。”
“我的命无足轻重,我师兄把滕家的荣誉放在第一位,他不会因为我一个人放弃。你们既然想把我困在东皇塔,想必朝中人也无法阻止这次攻城。”
“小爷不怕。那蠢货不足以称帝为王,小爷就没抱有太大的希望。”局面似乎还在掌控中。
他身后还有别的势力。
我慢慢揣测:“你跟傩教也有往来?”
是了,凭借严守贵区区城主之位,不足以叫傩教的左殿卖命。看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应该和傩教高层有牵连。
猜猜看,是一心置我于死地的嫁娘?还是屡次三番提点我的右殿?还是一时心软放虎归山的傩主?
苏涔眸光变幻多测,将我放在老虎凳上,双手撑着,咧嘴一笑:“你就不想知道,小爷是怎么和傩教攀上关系的?”
我使出“你接着往下说”的眼神。
“当然是把上好的修炼鼎炉,送给了急于续命的傩主。”
原来是傩主。
心里对失手救他的懊悔又添了一分。
“也没什么,只不过几年前那鼎炉跳了离世海,顺着流云飘到小爷掉落的那块蛮夷荒地,当时小爷还在擅长驭兽的老天君手底下讨生活,被她撞见救了下来,我们结伴同行躲避追捕,生死面前只能将她交给傩教,换取傩教的支持,学会驭兽法,最后反杀回去干掉了老天君!真是励志传奇啊……”他这么说着。
我随口敷衍着,倏的脑袋像被狠狠扎了一下:“鼎炉?跳离世海?”
这怎么像是……
苏涔张着红口白牙,接过我方才不过脑称赞他的话:“是啊,小爷无所不能。那鼎炉就是叶真,你还记得吗?叶真……”
宛若晴天霹雳,雷霆万钧,狂风将人高高卷起,若重若轻的飘下,胸口被重拳猛烈地锤击着,四肢都在发麻,却怎么也不能拼凑一句完整的话。
苏涔还在滔滔不绝。
“也怪她撞破小爷被天君那老女人欺辱,不然小爷怎么能狠心将她交给傩教呢,且不说阿真将傩主拿她当鼎炉续命的事告知,就说我们从小厮混在一起的情谊,也断不会这么做的。啧啧啧,可惜她撞破小爷最屈辱最阴暗的时光,说什么还小爷一片光明,她还是那么喜欢自说自话,高傲的让人心有不甘啊。”
“这几年小爷潜伏在附近,等机会伺机而动,没想到又看见了叶真,这儿她总算放下那悲天悯人的神色,变成毫无知觉的活死人,小爷既为她感到惋惜,又为她感到高兴。这种肮脏的尘世间,当个活死人有什么不好,只是我们深陷绝望的时候,你又在哪儿?说好相依为命,你怎么先撒手了呢?你逍遥快活的时候,可曾念及我们的约定?”
“你大概不会念及吧,毕竟小爷可是亲眼瞧见你伏在那个瘸子的腿上,就这么把全身心交给一个陌生人……”
“丰慵眠不是陌生人。”我打断他的话。
苏涔突然温柔起来:“怎么不算。我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们看我们是异类,我们也要看他们是异类才行。这样……才公平。你说对不对。”
过了很久,他执着地盯着我,企图从我脸上找到认同感。
我却恍惚的出声:“你真的把叶真卖给了傩主?”
“是啊……”他满不在乎的耸耸肩,笑的很无辜。
我猛地散出数百条离虫,朝他迎面冲了过去:“苏涔,你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