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秋高气爽,迎来新秀选拔最后的比试。
四王爷和滕歌早早稳坐高台,就连尚候这个老杂毛也来了。
唯独不见左殿。
时间将至,辰娘派人去寻,很久后,才见素衣少年抱着左殿走来。少年生得唇红齿白,只是嘴紧紧地抿着。他怀中的左殿面容发虚,额头沁着细密的汗,青筋延展到鬓角生出狰狞之色。
尚候捋须笑眯眯道:“左殿今日气色不太好,可是身体被掏空了?”
左殿很生气……从未见过的怒目而视。
周身迸发的气势劈砍出去,犹如滔天巨浪,没有半分顾忌地掀飞遮阳的绡帐,抱着他的少年在怒气席卷之前,本能的察觉到危险,仍死死地抱住头发都要冲上天的左殿,即便被怒气的伤到,也只是紧皱眉头,低着头,才没重蹈昨天少年的覆辙。
而尚候却硬生生的挡住了这番怒火,黑豆般的眼眸中缓褪赅人的鸿光:“生什么气嘛,多大点事。”
也许顾忌到尚候的实力和在场皇亲的安危,左殿的怒气刮向高台后的城墙,但听“咚”的一声巨响,劈裂墙头两尺缝隙。巨大的冲击带来晃动,宛若山神打个喷嚏,令在场之人都有几分心惊胆战。
左殿这次……受到什么刺激……
人们面面相觑,辰娘依然泰然自若道:“时辰已到。”
“呵。”碍于尚候威压下的左殿一声冷笑:“昨夜本座遭奸人毒手,身受重创,若让本座查到何人所为,必将挫骨扬灰,不计代价!”
遭毒手?
众人被这词震慑到了,谁敢在傩教和朝廷的眼皮底下,重创堂堂左殿?
左殿面色很难看,可还是勉强撑着身子,任少年抱他坐下。
“怕吗?”空气中陡然传来一声密语,我听后笑了笑,回望摇扇看来的云桑,不置可否的耸耸肩。
昨晚我借着天光透亮,手起刀落,但见左殿的袍子下方很快渗出湿润的印记,旁边昏死的少年似乎闻到血腥味隐隐醒来,我和云桑赶紧闪到房梁上避开碰面。那少年惊见左殿血流不止,惶恐了半天,竟然拿起我落在榻上的刀子,又狠狠地补了一刀。
他颤抖的动作使素衣顺着肩膀滑落,露出遍布青紫污痕的肩胛骨。
也许真是惊着了,少年补完这一刀立马丢了刀子,慌乱中又捡起,朝自己脖颈划出一道血痕,薄薄的刀口瞬间被血珠填满。也不管大出血的左殿,在傩教的人发现之前,继续匍匐在榻上装睡。
果然,左殿经过今晨的抢救,勉强保住半条命,只是成了阉人。醒后发了怒的要找到伤他之人。而割他一刀的少年此刻正坦然的抱着他看向台下,眼底闪过不符年龄的光,我看着头皮都发麻,更何况深谙人心的云桑。
这厮还在笑:“娘子啊娘子,想不到啊想不到,你这算是替左殿培养出了冷血暗人,还是替倾回挖掘了一个祸国殃民的苗子?”
“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呢。”我凉凉道:“每一个人、每一条生命都有自己的选择,我能有什么办法。”
“那你呢,你的选择还没告诉本君……”他话音未落,那那再一次敲响铜钟,昭示最后的比试开始。只听云桑的声音在耳畔回响:“罢了。不管你的选择是什么,本君都奉陪到底。”
我领悟过来他的意思,更惊愕他气势如虹的魄力,便在我想问他原因时,辰娘从袖中拿出一个铃铛。
“此物是傩教至宝,凤羽凰飞铃。世世代代交由大贵上掌管,历经数千年传到云王爷手里,王爷不惜割爱,拿来作为最后的测试。即刻起,最先碰到这枚铃铛的前三人,就是本次新秀选拔的头三甲,即获得进入虚碧崖的资格。”
像是响应辰娘动人的嗓音,万里晴空突然传出阵阵鹰啸。
“那是什么?”人们惊呼的同时,数只苍鹰张开羽翼,从头顶飞过。
我直呼变态,听君尽瞳说起过一桩异闻:傩教饲养了一种苍鹰,自小食腐尸脏器为生,喝九尺寒潭之水,雏鹰刚出生吃的第一口就是父母的血肉。等到振翅高飞的年岁,眼珠子成猩红色,爪子异常尖锐,若伤到身上,必是脱皮去骨的疼法。
辰娘忽的将铃铛高高地抛起,在半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
瞬间数道身影紧追而去,盘旋的雄鹰闻到厮杀的味道,振翅挥舞,一时间血腥味和痛呼声打破尚城的宁静,昭示着腥风血雨的到来。
前方攒动着数枚人头,我掂量手中的软剑,挽出几道剑花,欲施身不缚影闯过去,登时人群中迸发骇人的气势,荡出方圆几丈外,一个姑娘穿着黑红相间的衣袍,微微晃动纤细如天鹅般的颈线,周身真气四溢,于漫天光芒中持剑玉立。
“好强啊。”很多人惊呼道。
我顿住步伐,微微抬起眼皮,这姑娘脸上挂着半张傩面,只露出精雕玉琢的眉眼和优美的唇线,很难说是俊还是美。
我冥思苦想,这号人物如果前两轮测试见过,多少该有点印象吧?可我真的不记得有过这姑娘。
关键还强的离谱。
但眼下也不是认人的时候,我挽动手中软剑,将迎来的雄鹰当场劈开,一股深藏骨肉和灵魂的弑血气息,登时喷涌出来,像是印证世人传言的“勾阵凶将,诛罚杀戮”那般,仿佛于烈火中反复的煎烤,等醒过神来,凤羽凰飞铃擦肩而过,我想也不想地伸手去抓,迎面劈砍来一把长剑,想将我的手和铃铛一起削掉。
映入眼帘的是萧铃音狠毒到疯魔的神色。
我顿时被激怒,松开凤羽凰飞铃,单脚点在她的剑锋上,手中软剑刺去。萧铃音冷笑一声,真气震开剑锋,让我重心不稳,使出身法避开,我眉目一沉,大喝一声,用气息对上气息,毫无虚招,毫无花架子,就这么简单地破开她的气场。
萧铃音浑身颤抖,咬牙切齿的盯着我,眼里几乎爬出怨毒的蛇:“滕摇!”
随着话音落下,剑尖刺向我的胸膛。
昨日她就穷途末路了,也许是吃了补过头的药丸,耗损精血,这杀招几乎破绽百出,待行至跟前,便被我的气息绞碎。我握住剑身,有滚烫的鲜血流淌,萧铃音双目微瞠,似乎想不懂我为何气势大增,但见我拉动利剑,向她刺去。
眼看剑尖刺进萧铃音的血肉,却在这时,台上又有人出手相救,金光封住剑尖,让这杀意止步于前。
我面色一冷,往台上望去,好一个绯衣公子风华绝代。他站在四王爷身侧,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娘子息怒啊。”
息怒?
你前一刻信誓旦旦说着“奉陪到底”,下一刻便当众打了我的脸,还告诉我“息怒”?
“你说这话不觉得讽刺?”我握紧剑刃,让它染上我的血,阳光下更显得锋利,身形一动,直取萧铃音的心房。
萧铃音惊慌中身形后退,仍被剑尖抵住心口,我正要扎深之际,旁边倏有一道气息攻来,我心头简直火大:“后台硬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叫大罗金仙来,我照样要杀你!”
萧铃音捂着胸膛行至傩面姑娘身后:“勾阵之命,就是为人们带来灾祸。以前我同门因你而死,今日便要亲手将你削骨剔肉,方泄心头之恨!”
她说得义正言辞,我倏尔笑了:“你来啊。”
离虫倾体而出,漫天银光向她飞去,也许感应到危险,萧铃音大喊:“我死了,傩教也不会放过你。”
我轻柔一笑。
离虫刺入她胸口,鲜血迸溅,只听“嘭”的一声,似将萧铃音摔成肉泥一般,萧山的人围上前救治,左殿的目光可谓恶毒至极:“滕摇,你胆敢!”
原来萧铃音真的没说错。勾阵嗜血,我此刻从身到心,都感到无比的舒畅,连同这两年的憋屈、烦闷、郁结和忧思,都一扫而空。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傩教旋即投来乾坤罩,将场上团团围住。别说铃铛,连人和雄鹰也飞不出半个。
对于人来说,有点举步维艰。然而对于从小长在阴暗之地的雄鹰来说,这样封闭的场合则是最好的狩猎场。
我凝神望去,数只雄鹰认准我掌心流淌的鲜血,不顾一切地朝这扑来。我转身劈开一只雄鹰,血水撒落衣袍,更多的雄鹰闻到腥臭味,以前仆后继地姿态不要命的过来。我看见傩面姑娘趁机追逐铃铛离去,她似乎并不打算为萧铃音报仇,眼里专注到只有那枚飞舞跳动的铃铛。
就在她碰触到铃铛的一瞬,有刺眼的光将她紧紧包裹住。
“卿卿……”遥远的过去有人唤道。
“我不是。”疼痛劈天盖地地袭来,我忍着被鹰橼撕开的血口子,拼了命地抓住她手里的铃铛。
乾坤罩似琉璃般应声碎裂,稀稀落落的,像下了一场雪。
我便在这场雪里落在众人面前,连同傩面姑娘一起。
“新秀选拔前三甲,分别是洛州灯华、傩教阿九、简山滕摇!”辰娘宣道。
终于进前三甲了,真不容易啊……我脚步虚晃,眼看要倒下,没等云桑飞来扶我,抬手将他挡在半步之外:“别演了大哥,你是傩教的人,怎会和我奉陪到底。以后别招惹我了。我烦。”
云桑沉着眉目没有说话。
像是经受不住乾坤罩碎裂的气息,阿九姑娘脸上的傩面裂出一道缝,我好奇地望过去,想看看面具下是何等的风姿,霎时呆住了。
如果这个世界,有一人能牵动我的心魂,成为我不顾一切的方向,那一定是叶真。
等我回神时,已经盯了她半晌,更没察觉有人走近。
我似乎看不清来人的长相,只看见对方有漆黑如墨玉般的长发,浑身被宽大的黑袍罩住,在绿树成荫下,缓慢地抬起头,露出一张被毁掉的俊脸。
从他的下巴蔓延到右脸颊都被灼烧了,结了薄薄的痂,他冷静而冰凉的眼神将我从头淋到脚,隔了片刻才开口道:“你果然还活着。”
我听他说话的语态,似乎跟我很熟识,正微微愣神,只听那人又低头遮住半张烧毁的脸,低不可闻地自嘲一声:“是啊,这副模样,你又怎会认得……”
我虽不认得他现在的模样,但我认得他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君候?”
君候微微一震,冷淡的问:“女子,你认得出我?”
我还记得他谈及颜容时露出的温柔缱绻,也记得他犹豫的推开梦死阁后脸上的不舍,他那会时常闭眼回想颜容的点点滴滴,有时候也会睁开眼,疲倦地盯着屋里的角角落落。而此刻,容貌、地位、尊严……他几乎什么都失去了。
而我的叶真呢……我攥紧姑娘的衣角。
我不是没见过失魂之人的模样,又怎会认不出眼前的姑娘,那原本清亮得很好看的眸子,像被梦魇住了似的,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叶真她怎么了?她不认得我了?”
君候缓缓抽去我攥紧的一片衣角,不甚在意又沉痛无比的道:“怎么了?阿容生来就是至阴之躯,被傩主当作鼎炉,天魂尽毁,成为无知无觉、只懂得服从命令的离魂者!而你,踩着小筑和侯府堆积的尸山火海,登上万人瞩目的位置,可曾想过她一直在苦苦寻你!”
我肝胆俱裂,震惊到说不出话来,满脑子回荡着“鼎炉”二字。
“如今颜容成了傩教的阿九,成了一把披荆斩棘的利刃,我除了陪在她身边什么都做不了。”君候遮住叶真的眼,满目痛恨:“滕摇,你身负勾阵命数,注定孤苦无依,无人亲近,如果当初你能放过阿瞳,他便不会生死不明。如果你能放过颜容,她也不会沦落至此。”
“我要带她走!”我拼了命地拉着她,不顾她眼底冰冷至极的懵懂和茫然,孩子气的道。
“傩主给她下了毒蛊,离开他身边七日必会爆体而亡,他如此操控,你怎么带她走?偌大倾回,你又能去哪儿?”
傩主!又是傩主!
我恨不能回到那年的简山云巅,将傩主拿刀刮个干净。如果我没有心软,就不会亲手将恶魔推到叶真身边,她也能逃过这场劫数。
是了。我再也不会心软了。
“总有一日,我会斩断桎梏,诛尽宵小。”
是我没有保护好叶真。
“颠覆傩教。”
是我害死了君尽瞳。
“手刃傩主。”
我会倾尽一切治好她,再不会让她受半点伤害。我只求君候能保护好叶真,等我接她回家。
君候和叶真走后,我的世界一片漆黑,就像沉在天地混沌中的一块嶙峋怪石,满身狼狈地蜷缩在泥泞里呜咽嚎啕:
尚才选拔和高达选拔结束后,尚城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祥和。傩教准备的五百童男童女连同舫船,在一个起了雾的清晨停泊在离世海边的岸上,引来很多人围观和瞻仰。
彼时,我套上冰冷的银白甲胄,在滕歌略微欣慰的目光下,登上驶向虚碧崖的舫船……
后世记载:天成二十二年秋,虚碧崖开启,群雄争艳,舫船驶入离世海,音讯全无。次年三月,没有君侯的镇压,外族人在巽州压境,硝烟弥漫,战事四起。
一年后,离州匪首景却带领叛将打回离州,和傩教扶持的凤清仙主割据抗争。内忧外患之下,回王日渐老迈,寻求长生之法,不顾皇子争权夺势,朝政岌岌可危。
又过了半年,滕仙主之徒滕摇,在虚碧崖大放异彩,手持玉符献给王上,惹得圣心大悦,当即被封为中郎将,特赐封号——“扶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