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端神色冷淡,低声道:“这是你的心里话?”
我看着他,最后轻轻地,轻轻说了:“是”。
暑气消沉,碎叶带来秋意,荷花缓慢泄了一池。很快四王爷和左殿主赶至尚城,立马来无上宫拜访。
尚候将我撵到后院,云桑正躲在树上偷吃桑子,师姐穿着雪白冰绡衫子挖莲藕,完全不顾惜身上洁白的衣衫,我托腮眼巴巴地瞅着,心里将莲藕做成无数道美味,师姐看也没看我一眼,依旧姿态优美地挖泥,道:“你最近怎么无精打采的?”
我想了想:“许是日子太平得有些无趣了。”
师姐笑着摇头。
和白端那一晚交谈后,之前的很多事情似乎就此揭过。白端待我又是原来的态度,不算亲近,也没有避之不见。
我却身心俱伤了一阵子,觉得他说揭过就揭过,毫无迟疑。但时间长了,也不打紧了。
师姐知道从我这里问不出实话来,也懒得找白端,只好问经常与我厮混的云桑:“你说她为何无精打采。”
云桑正给桑子排排坐,慢慢地掸了掸衣袍,闻言笑着说:“许是真的无趣了,她素来不安分,给她找点事做。”
师姐觉得在理,让我跟着一起挖莲藕,怕秋天一过,烂在淤泥里。我幽幽地瞪了云桑一眼,他一摊手:“辛苦娘子。”
我正和师姐挖着藕,忽听小红急促的脚步:“滕姑娘,四王爷指名让你过去。”
让我过去干什么。”我见小红闪烁其词的目光,便明了,“来拉拢滕家的?”
滕家世代享有战将之称,如今师父隐退简山,师姐为离州殚精竭虑,独独滕歌一人支撑全族名望,他越是急于把我推进庙堂,就有越多的势力对我好奇。
我琢磨着如何推辞,云桑说他去会一会。我觉得他有些膨胀了,连四王爷和左殿主都敢会一会。
没想到云桑这一去,半天没动静,我把荷花池的藕挖了个精光,削去皮,洗干净,切成片,炖起排骨莲藕汤,等他回来。
夜露星芒,池边有些凉意,才等到云桑。
他脸颊泛红,眸光却在看见我后泛起晶亮,闻着排骨莲藕汤:“给我的?”
我“嗯”了一声,担忧道:“我还以为你要被那两个人给吞了呢。”
云桑撩开衣摆坐下,捏捏我的脸蛋,又开始不正经了:“我若没了,你会不会殉情?”
我“呸”了几下。
刚喝了几口汤,小红又急匆匆地跑来,这次是找云桑:“云王爷,左殿主派人请你去他那一叙。”
我僵住,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汤撒了一手背,吃疼间手背又碰到了通红的锅,起了黄豆糕大的水泡,云桑握住我的手腕,扑通塞进池子里。
我看了看夜色,今天白天天气好,晚上繁星闪烁。慢慢往云桑的脸上移去,只见他面露担忧,似乎在心疼。我盯着他看,缓缓龇起牙笑道:“没想到你还是个王爷呢。”
云桑没理我,我手背的红肿已经消退,有凤血种脉,想受伤都难,尤其随着身不缚影的精进,好得更快了。眼见烫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了,我怕云桑看见,又怕他惊嚷。
他虽看见,却没有过问。找来膏药,假装涂抹烫伤处,末了,挤出懒散的笑:“是啊,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有钱赚,有人使唤,也不会再有人欺负你,滕家可以荫其子孙,还能帮你找到亲人。如此多的好处,我知道你不上心,但还是想与你说一说……”
他绑绷带的动作很轻,我垂下了头。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亏欠别人。
云桑放下我的手:“我去去就回。”
我打了个冷颤,云桑将外袍搭在我身上,微微一笑:“你不用觉得负担,我对你好是遵循我的内心。哪怕得不到回应,也是我自己的事。你只要遵循你的内心,不要勉强就好。”
云桑跟着小红的身影走了,我立在池边,艳羡地盯着他坦然的背影。
原以为能看透我自己,没想到我连自己都看不懂。
愣了片刻,排骨莲藕汤有点糊了,我端起锅丢向旁边的乔木丛中,踩灭篝火,转眼来到树荫后,捏住她的脖颈:“偷窥,嗯?”
凤清捂着手臂的烫伤,目光似寒刀般冷冽,她自然想不懂我的听力为何会如此好,我刚才一直觉得有人偷窥,没想到竟是她。
换作旁人,我倒会惊讶,唯独她,处处争对我,也不知道哪得罪这尊活神了。
凤清的目光落在我完好如初的手背:“凤血种脉?”
“没有人教过你,不要肆意窥探别人的秘密吗?”
凤清脸憋得通红,声音都不利索:“原来两年前出现的傩鬼,是你。”
她斩钉截铁的语气让我暗叹不好,凤血种脉这事肯定瞒不住,对于世人来说,难免有诱惑力。
我总不能真把凤清灭口吧,犹豫间凤清蹬中我的腹部,翻身上了屋顶,踩着瓦砾,飞快消失在黑夜中,身法之快,不愧有盗中女侠的称号。
黑夜酿出最浓郁的酒,一点点沉醉世人,冷风吹得我清醒。凤清身姿淡薄,在夜晚却极为灵敏,我受夜盲症的影响,竟落后她半步。
往常只觉得她高傲冷漠,寻常人都难以接近,先前护送景却进城,凤清就对我极力反对,似乎骨子里对我排斥,今天突然跑来偷窥我,不知道她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我们一前一后,你追我,互不相让。
倏然,凤清才停下脚步,回头望来:“你不是一直在找傩教的落脚点?”她指着不远处高高悬挂于九霄上的宫殿。
我怎么也想不到,原来在天上!
我怎么会忘,这样巍峨壮阔的云上宫,曾出现在青竹小筑上空。
此刻站在屋顶,仍能感受到傩宫传来的威压!
耳边传来凤清的嘲弄声:“你极力隐瞒自己傩鬼的身份,岂不知这些拙劣丑陋的把戏都被傩教看在眼里,你想一叶障目不见其山,远不知自己头顶永远有只眼睛。”
我攥紧衣袖:“我只想活着。”
“生为傩鬼,你就该死!”凤清想也不想飞往傩宫。
启料一道箭光早已对准她,傩宫前的守殿人搭弓射箭,一气呵成。凤清被正中腹部,箭矢带着她消瘦的躯体,笔直朝我冲来。
我慌忙躲开,可这箭矢像认准我似的,不论我飞到哪里,都会准确无误地对准我。不得已我接住凤清的身体,箭矢贯穿我的肩膀,一股巨大的力将我们打落地面,凤清几乎气若游丝,不敢置信地看向傩宫。可能在她心里,似乎还有着不可撼动的信仰。如今,碎了。
我虽用内力护住心脉,但还是摔得吐血,正当守殿人再次搭弓射箭,一道湛蓝,一道绯红,不知何时出现……
我被白端云桑架回无上宫的姿势,有点不雅观。但我浑身酸疼,已经没力气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凤清丢了半条命,那根箭矢在腹中翻江倒海,实在恶毒。师姐紧急给她开了刀,取出折腾人的箭矢,众人认出是傩教的箭矢,立刻问我怎么回事,我毫无力气解释,在云桑的要求下盘膝而坐,任由他给我疗伤。
其实不用疗伤,我腹中的伤也会自己好。
尚候闻声赶来,见我身上盖着湛蓝和绯红两件衣袍,捋了捋油光锃亮的胡子,笑得那叫一个猥琐:“丫头,你是邪火上身,走火入魔了?”
“老头,会说话你就多说一点。反正我今天也暴露了,大不了给你打一顿,逃出去。”
尚候收起戏谑的语气:“莫生气。莫生气。”
那边师姐刚给凤清上完药,她便大喊大叫的醒来,指着我喊道:“傩鬼害我,我跟你不共戴天!”
我都怀疑她是不是傩教的奸细了,可她此刻失心疯的模样,实在不是对峙的好时机。离州人听闻凤清歇斯底里的叫喊,纷纷把怀疑的目光对准我,我被他们看得头皮一紧,有些哭笑不得:“你们不会也以为我是傩鬼吧?”
时哲向来维护凤清,显然对她心仪已久,如今见她疯疯癫癫,心中大恸:“凤姑娘心系离州,断没有道理骗我们。”
“她没有道理,我就有道理?”这是什么道理。
师姐脸色一白:“你们怎么会去傩宫?”
“凤清带我去的。”
“她为什么要带你去?”武世伦粗言粗语道:“凤姑娘好好的,去傩宫找死吗?”
“她可不就是找死么。”
听到我的话,离州人彻底怒了:“凤姑娘沉默羸弱,哪有你能说会道。你不就是欺负老实人。”
我咬牙冷笑:“怎么,沉默羸弱的人就不会胡说八道,我能说会道就一定满口谎言?”
“谁都知道凤姑娘不会胡乱污蔑人!”他们咬定是我害的凤清,丝毫不给我辩解的机会。我气得不行,精血逆流,喉咙溢出一口血,生生地吞回肚子里。
前院传来傩教已在宫门前,拿着傩主的令牌要来搜宫。
若是让傩教的人进门,离州人在劫难逃,师姐脸色更苍白,肖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此刻众人都在逼我离开。
连许老也放话:“滕摇姑娘实在不适合和我等这些薄命鬼混为一团,趁事情还没闹大,还是走吧。”
“是凤清偷窥我在先,引我去傩宫在后,凭什么逼我走,这就是你们的道义?我不走!”
我死不肯走,众人便把目光投向师姐:“如姑娘,这是你们滕家人,此事需你拿定主意。是去是留,还请如姑娘给个话。”
师姐冷道:“滕摇伤害凤清是事实。诸位,我自己的师妹,绝不姑息,绝不包庇。只请诸位体恤我简山人丁单薄,留我师妹一条生路。”
望着众人寒意森冷的眼神,我尚不觉得疼,唯独师姐失望的眼神,就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底,我攥紧拳头,抖得不像自己,再看白端,他淡淡的眸光让人看不清,我忽然觉得苍凉,却还是想说:“我没有害凤清,你们信也罢,不信也罢……”
转身欲走,只有景却拉住了我。
唐槿道:“我信摇姑娘,她断不会害人。”
“让她走!”师姐再不看我一眼,指着门口:“再不要踏无上宫一步,再不要让我们见到你!”
我顿了顿,笑惨了:“谨遵师姐教诲。”
从始至终,白端不发一言,冷漠的,好像与他无干。
是夜,我被撵出无上宫后,慌不择路地避开傩教的人,漠漠人海,只有云桑亦步亦趋地跟着我。
我忍不住回头冲他喊:“你跟着我干什么!”
“大路朝天,怎能说我跟着你呢。”
“云桑,你看到了,我是傩鬼,不遭人喜欢。”我扯开衣服,把恢复如初的肩膀给他看:“凤血种脉,听过吧,跟着我准没好事,你知道巽州小侯爷么,他就是因为我家破人亡的!即便这样,你还要跟着我?”
云桑朱唇轻启:“为何不呢。”
“云桑……我不值得你对我好……”
“值不值得,只有我说了算。”他的身影几乎要融化在黑夜,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透过我,看着另一个人。
我扯过身上的绯衣,向他掷去:“够了!我不是卿回上神,她是神,而我是人!我会疼,我会想被人爱,我会想安稳活着。哪怕我是她的转世,但这一世,我就是我!”
云桑还要同我说什么,目光越到我身后,不知何时,站着傩教的人。为首的正是心狠手辣的艮主。
“今夜有不知好歹的人惊扰傩宫,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滕家小徒儿啊。”
我刚做好剑拔弩张的姿态,却被云桑张开双臂紧紧搂住,淡淡的清香,就像空谷幽兰上垂落的甘露,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姑娘家调皮,误闯了云宫,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乌云从头顶移开,露出云桑风华绝艳的脸。
“大贵上。”傩教的人突然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礼。
这世间唯一能与滕仙主比肩的,就是傩教的大贵上。其身份仅次于历代傩主,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
没想到,正是我身后之人。
起初,我以为他只是个手艺极好的调香人,后来发现他竟是一位异姓王爷。如今又是傩教大贵上。云桑啊云桑,你给我的‘惊喜’颇多啊。
我侧头问他:“不知大贵上准备把我怎样?”
云桑笑道:“扛回去,藏起来。”
我翻了个白眼。
云桑顺势用绯衣盖住我的头,对艮主等人摆摆手:“都散了吧。这位是简山滕摇,初出的牛犊,连本座都敢欺负,定是瞧那云宫好看,想上去摸一摸罢。”
艮主额头都有黑线了:“云宫好看也不能任人摸吧。”
云桑有点不耐烦:“知道了。下次本座带她摸。”
“这、”艮主无言,只好抬出左殿主:“大人您知道的,左殿主的命令,属下也不敢违抗。滕摇惊扰云宫,触犯傩教威仪……”
云桑笑笑:“知道了。本座去跟左殿亲自解释。”
“不劳贵上大驾,老夫还纳闷呢,贵上怎么下棋下到一半跑了,原来是英雄救美去了,呵呵。”苍老的声音从艮主身后传出,一个六七岁大的男童坐在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怀里,少年抱着男童缓缓地走了过来。而这个苍老的声音,不是从少年口中发出,是从男童嘴里出来的。
一想到傩教闻名天下的左殿,是个传授傩主阴阳采补之法的恶徒,我心里就泛起阵阵恶心。
尤其他还是个活了几百年的怪物。
每次垂死之际,都用极其阴毒的功法抹去一个孩童的灵魂,自己则进入孩童身体,重活一世。就算如此,还不足以令人畏惧。他还会用孩童的一族血亲殉葬,完成血祭,成为和大傩神交换长生的筹码。
没想到这种阴邪的功法,真能得到大傩神的应允,使他一世又一世苟活人间,祸害苍生。
只见男童明明还带着讨喜的婴儿肥,语气却是苍老阴冷的:“大贵上数年音讯全无,如今突然现身尚城,不会也觊觎秘境宝物吧。”
云桑朝我展颜一笑:“本座想要的宝物已经找到,其他的随你们折腾。”
左殿盯着我看,目光浑浊犹如垂垂老翁:“姑娘是何人?”
艮主抢在云桑前面道:“今夜误闯傩宫的就是她。”
左殿恼怒他插话,一股内力将他震飞数尺外:“我问姓名!”
“简山滕摇。”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