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垂头丧气地从山洞里出来,滕仙主负手等在不远处,酝酿好了说辞:“简山功法向来只对有缘人,即便无缘习得,三儿也莫要泄气。为师这里有很多吐息纳气之法,有助你延年益寿……身不缚影?”
我沙哑着嗓子,对滕仙主道:“师父……我快饿死了……”
滕仙主从怀里默默地掏出洗干净的桃子:“吃。”
我抱着芋头狼吞虎咽,边吃边回道:“师父说简山功法只传有缘人,我必定与它有莫大的缘分。”
滕仙主片刻才叹道:“原本以为凭你的资质,只能学到简山最粗略的功法,这样你就能安心留在简山。没想到你竟习得身不缚影……”
师父还想着把我困在简山?
我心里满满的委屈:“师父瞧这些又是什么。”说着,换了几种功法展示给滕仙主,除了身不缚影,其他只记了些皮毛。
滕仙主先是错愕,接着震惊,而后陷入了沉思。
我被他五彩斑斓的脸弄得不知所措。
滕仙主叹道:“简山一百零八个功法,短短三日,你能记下十二种,属实厉害。”
他大概不了解应试生的恐怖之处,“熟记并背诵全文”是常有的事,哪在乎多记几个功法:“师父不想教我也成,我向来自力更生,没有父母的疼爱也能长这么大。”
只是,我不甘心受人制肘遭人摆布,也不甘心当做鱼肉任人刀俎。
“若这命运不公,我就只能束手就擒?”我笑容愈发灿烂:“难道不能斗到底?”
“三儿!”滕仙主头回呵斥我的漫不经心。
“世人道我是傩鬼,傩教说我带着勾阵凶将的命数,留着也只是个祸患。尽管师父三番两次想动手杀我,但还是念在尚为稚子的份上,手下留了情。我记得师父对我的仁慈,也知道师父的顾忌和犹疑,今日能侥幸习得简山的功法,本就是师父给的恩典。若师父认为不配,就算废了我,我也无悔。”
“你说什么浑话。”
“只是,与其一直困在这里苟延残喘,我情愿活过一回。”我直面滕仙主:“还有叶真,她与我情同手足,现在又追到这乱世中,下落不明。我怎能抛弃她。”
滕仙主闭了闭眼,眉头纠葛在一起,相处数天,从未见过他这种表情,我心里忐忑万分,感觉脊梁骨都在“咯吱”颤抖。末了,抖露一句:“你可知身不缚影是我阿姐留下的。”
还有这事?我摇头。
“其它都可以尽数传你,只有这身不缚影意义重大。”滕仙主给我说了段往事。
滕仙主的阿姐是个异类。
傩教早想将她除之而后快,可惜她依旧活得好好的,骄傲而明媚,就在她即将修成散仙时,她却舍弃了长生和天道,选择了身旁朝夕相处的男子。
那会世人实在想不通,这般英姿赫赫彪悍风范的女子,如何能挽起青丝洗手作羹汤?
显然滕仙主的阿姐是不会的。
好在她身旁的男子从未让她动过手,一应事由都归他操办,她只需做自己喜欢的就行。
这样的日子逍遥快活,他们从一同长大,一同拜师,一同闯荡的情分变为相濡以沫的感情,滕仙主曾看在眼里,如今也时常惋惜。
他只道情爱于修炼是大劫,动则伤筋骨,至深则万劫不复。
当初他和阿姐还有两个师兄一起拜在简山。
大师兄回天成是当时的七王爷,性格沉稳,宛如石涧松。二师兄景少端是离州的小侯爷,温和从容,好似月下风。
而滕仙主和他阿姐则应了那首诗:“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滕仙主的本名叫滕古,他阿姐的名讳时至今日,都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滕今月。
舍弃天道本就是逆天而为,需废去一身功法,遭天雷劈上九道,滕今月被蜕了一层皮,怕心上人担心,就谎称吃饱了撑的……不知道她心上人信没信,反正听到这,我是不信的。
滕仙主说到一半,便不说了,我眨眨眼:“后来呢。”
“她后来死了。”他一脸“情爱果然是修炼大忌”的表情。
我像吃了硬馒头似的,被塞得说不出话。
“身不缚影就是她历劫之后所创,更是她响彻倾回的独门秘法。”滕仙主清掸衣袖,好似闲云野鹤一般,瞄了我一眼。
瞬息领悟到他话外之音:如果学会身不缚影,往日滕今月得罪过的江湖,我不得不替她收尾了。
我像踩了雷似的直跳脚:“哪有这种道理,我又不是滕今月。”
滕仙主离去的背影猛地一震,回头看我,却又像是透过我在看别的东西:“你很像。”
反正我是搞不懂你们认人的眼光,总说我跟这个像,跟那个也像。我来倾回前还是独此一家,怎么到这就成批量生产了。
也罢,不回嘴。
我默默“嗯”一声,低下头,态度诚恳且乖巧。
几日后,滕仙主在空地上为我推演功法。
像这样一个功法一个功法的推演,结合我在洞中记得的,很快有所明悟。到最后,滕仙主使出身不缚影,只见清风拂过,太阳笼罩头顶,地面还留有他的影子,可人却在百步之外。
“身不缚影,唯速不破。”滕仙主缓缓道:“你师兄弃洞口的基本功法,直接走到最深处选择了‘百转千回’,你师姐则从最浅显易懂的医术学起,最后习得‘墨手丹心’。独你胡吃海塞的记一通,不但习得‘身不缚影’,还记下‘百步穿杨’这些。”
“我要不要学师兄师姐,只专研‘身不缚影’。”
“越是高深的功法,对身体的伤害越大。你虽有凤血种脉傍身,但身不缚影要求极为严苛,是逆天的功法,稍有差错就会落得神魂分离的下场,况且按照阿姐的说法,它对寿命也会有影响。你可能活不过三十五岁。”
活不过三十五岁?我怕自己听错,凑过去问:“师父的意思是,我会早死?”
滕仙主目光担忧:“是。”
我失神的望着地面,倏尔笑道:“种瓜得瓜,求仁得仁,逆天就逆天吧,我不后悔。”这条命从跌落九重天开始,终于能由得自己一把。
此后,我将所有精力投入学习‘身不缚影’当中,暂时忘记外面一切琐事。滕仙主没想到我看似散漫,下定决心后便能废寝忘食,说好听点是心思坚毅,说难听点就是执拗。
好在滕仙主摘了很多桃子,以防我饿死,他道滕今月就喜欢吃桃子。
只是越学习‘身不缚影’,正如滕仙主所说,身体的负担越大。其功法讲究的是速度,过快的速度会给五脏六腑造成压迫,往往口吐鲜血。几次下来,走路都晃荡。尽管滕仙主找来许多固本培元的药,但我吃了之后,很难再有好转。
反反复复,来回折腾,人也消瘦得不行,滕仙主看我的目光略显沉重,我知道他在担心。
直到我又一次强撑着运转了功法,整个人像摊饼似的,砸在对面的山崖上,滕仙主忍无可忍要卸掉我的功法,我不能任由这些天所练的,都变成功亏一篑。只好冒失的动用功法,几个转瞬,消失在滕仙主视线中。
“三儿,你胆敢。”
他脾气愈发大了,以前都是不为所动的模样,现在怎么还学会记仇了……没想到方向感有偏差,我确定自己正命悬一线着……
我抓紧石壁上的藤蔓,睁开眼看见脚下的悬崖峭壁,顿时倒吸口凉气,顺势将救命的藤蔓抓紧几分。
如果没猜错的话,不知道转到哪处悬崖峭壁来了,头顶是流水般涓涓平淌的白云,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龙潭虎穴,一想到很多年后滕仙主找到我的尸骨,定然是摔得四分五裂成肉泥的惨状,认不出这是他娇俏可爱的小徒弟。
我努力不要掉下去。
谁想到,头顶冲过来一只红彤彤的鸟儿,轻而易举地将我撞掉了山崖。
藤蔓发出撕心裂肺地“滋啦”声,紧接着断裂开。
随着身下骤然腾空,只觉后脊梁骨发寒,整个人先是轻飘起来,而后猛地贯向谷底,腹腔和胸口被拉扯得生疼,好在一个洞口出现在悬崖壁上,我提了口气,用脚碰触石壁,不顾体内的狂轰乱炸,用‘身不缚影’来到洞口。
当即捂住嘴巴,还是吐了血。
这种腹腔胸腔都空荡荡的感觉,实在难受,比刚才的失重感还恶心。
等吐完血,我盘坐在洞口,慢慢调息自己汹涌的内力,企图将心头的燥热压制下去。
我吃了凤血后,平白得了凤血种脉的力量,据说相当于两个高手的内力。眼下受到冲击,沉睡在心头的离虫母虫……突然跳动起来!
这两个多月,母虫一直未有动静,别说是跳动,类似翻个身之类的,也没出现过。
这下我慌乱起来,害怕是用功过度,使母虫苏醒起来。
以前阿离曾说:母虫轻易不苏醒,只有心性暴虐、杀戮极多的人,才有引得母虫苏醒,啃噬心脏而死,也算自食恶果。但凡离虫出现,就像那太岁,都是经逢乱世,凶煞至极的象征。
嗜血。
阴冷。
这就是离虫。
自从来到简山,滕仙主除了让我没事溜达几圈,还教我很多稳固心性的法子,用来压制离虫。
简山心法一向中正平和,有着“倾回稚子心”的美名。可见修行心法的要求颇多,其中一个就是要有赤子心。师兄师姐修行心法的时候,也都是孩童年纪,师兄虽桀骜顽劣,但也赢在入门时间早。
轮到我,足足晚了十年。
滕仙主却道,好在我刚到倾回不久,心性还算良善。
冲着滕仙主这句话,我便开始“笨鸟后飞”的修身养性方式。
如今落到荒无人烟的悬崖壁,洞口四周光秃秃的,连树杈都没几个。我如果不养好伤势,很难爬上去。想到此,我挪动身子,探查洞穴的情况,看能不能找到水源。
每走一步,胸口翻涌的厉害,我强压着血气,撩开遮眼洞口的藤蔓。
入手的藤蔓爬满不知名的小虫,洞中阴暗潮湿,一眼望去,看不见深处,倒是能隐约听到些挥舞翅膀的动静。我也没指望这是什么洞天福地,没有山精鬼魅就是万幸了。
我蹒跚地进了洞。
没想到看起来相当结实的地面,会突然裂出四五个坑,触不及防地掉了下去。
体内攒动的血气受到惊吓,由小腹陡然升起一股热浪,狠狠将我整个人掀起。本就蠢蠢欲动的离虫母虫,像是胃口极大的饕餮巨兽,生生蚕食着这股热气,我又吐了口血,在地上疼得直打滚。
顺手摸了块尖锐的石头,朝自己手腕处一划。
奔腾的鲜血带着那股热气,顺着酸疼的手腕流了满地,体内犹如漩涡般紊乱的气息逐渐宣泄,可我身怀凤血种脉,自愈能力实在强大,没过一会,伤口就愈合了,气流又开始新一波的冲击。
也许滕仙主是对的。
‘身不缚影’对我来说太过严苛,修行功法以来,不但筋骨血脉俱损,这下连离虫母虫都惊动了。我并未像师兄师姐一般,自小在简山里修身养性,如果不是有凤血种脉,只怕早被这功法撕裂了!
也许,正因为有凤血种脉,紊乱的气息始终散不出,一直郁结在体内。
我在剧痛下不忘微笑:“这命运待我是优厚,还是浅薄呢……”
恍惚间,好像看到眼前盛放着一朵红莲。它开在半空中,无枝可依,却传来淡淡的清香。
前面又是一个洞口。
闻着红莲的清香,想着能不能将它摘下,如果这洞府暗含机关,那就得不偿失了。不过我向来是个牙尖嘴利的,纵身一跃,咬了白莲一口。病急乱投医,也管不得了。
原本圣洁的红莲上,多了一个牙印,血盆大口,惨不忍睹。我嚼着红莲,感到胸腔中翻滚闹腾的血气,逐渐平息下来。
“幸好没吃坏肚子。”原地打坐一会,等紊乱的气息重归奇经八脉,我才走到里面的洞里,见到通红的血池。
血池叫嚣着、嘶吼着、沸腾着,没等看个仔细,身体便被猛地撞击,直挺挺的朝血池倒下去。
回头一看,又是那只该死的小红鸟!
你鸟祖宗的,我招你惹你了!见我咬牙切齿,小红鸟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声,红色的池水很快将我吞没。
沉沦,幻灭,重生……一切变得不真实起来。
“凤族惨遭灭族,还不是你们招惹的。”红衣少年道:“我恨你们。”
对面是看了好几次的卿回上神,伸出葱葱玉指,拧住红衣少年的耳朵,眉头微挑:“学人家痴痴恨恨做什么,你把渡劫搬到夜照宫前,我就算把你烤了吃也占理。”
她怎么不像别人似的巴结他。红衣少年不满道:“泼辣的女人。”
画面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只有断断续续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万年前,你跟本座说你会回来,可你失约了。万年后,本座终于等回了你,别想再摆脱……”
别想摆脱……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血池中清醒,应该是种矿石将池子染成的红色。
那只追逐而来的小红鸟就站在头顶,姿态昂扬的像只好斗的大公鸡,结合刚才的上古幻境,我大概明白,这只红鸟恐怕和卿回上神有关系。
嫁娘曾说,我和月娘还有她,三人之中,有卿回上神的转世。所以能看见卿回上神的往事,也不足为奇。
眼下得先调理自己的身体。
约莫刚才吃的红莲抑制乱窜的气息,又或血池中有调理身体的宝贝,原本破损的经脉开始愈合,缓慢修复着残破的身躯。
“蠢人儿。”忽然有个声音喊道。
我抬了抬眼皮,想看是哪路神仙屈尊降临,看了半天,除了眼前抖动花哨羽毛的小红鸟,什么也没有。
许是惊讶过头,小红鸟开口说话时,我扑腾了它一脸水。
“给谁洗澡呢。”小红鸟很不满。
我慌忙伸手擦拭它鲜艳的羽毛,没想到手上还湿漉漉带着水,直接将它斗志昂扬的呆毛打湿了:“新发型?”
“给、本、座、道、歉。”它一字一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