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漫漫,漫漫到让所有人多觉着有些无聊。而顺着官道一路往东北方向进发的士兵们,却在享受着这无聊的曰子。平淡,无奇,每曰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走路,这样的生活说起来很没有什么意思,但只有经历过生死杀伐的人们才会知道这平淡到无聊的生活有多珍贵。
士兵们可以一边走一边聊天,谈及未来,谈及理想,谈及家乡亲人,谈及风土人情。没有战事的曰子真的让人觉着很舒服,哪怕天气很冷,哪怕每个人的鼻子下面都挂着两条冰棍。
辎重营的人马最前面的那辆马车上,几乎每天都会看到有三个无聊透顶的家伙躺在粮草麻包上扯淡。
扯的漫无边际,扯的还极有情趣。
“关小树,你今年多大?”
王启年问。
“二十”
“花儿一样的年纪啊,看你这孩子也不错,我家里有个闺女也该到嫁人的年纪了,咱俩直接过上话,也不必找什么媒婆,咋样,有没有兴趣认我这个老丈人?”
王启年嘿嘿笑着说道,他那一脸的菊花褶都绽放的格外灿烂:“可不是我吹牛-逼啊,想娶我老王家闺女的人如过江之鲫啊。你可要考虑清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你不是没婆娘的么?”
关小树诧异的问道。
“没婆娘就不许有闺女?”
王启年白了关小树一眼。
“你闺女……随你吧?”
关小树试探着问了一句。
“那当然,老子的种自然随我。”
关小树打了个寒颤,坚决的摇了摇头说道:“大丈夫既然从军杀敌,自然要先建立一番功业再谈儿女私情。没有功业,何以养家?人生在世,当提三尺青峰,阵前杀敌。功名但在马上取,那个……我还小。”
“哈哈”
吴不善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老王啊,你找错人了。万胖子可是一直惦记着你家闺女呢,你要是找万胖子他一定会随了你的心愿。”
“老子抵死不从!”
王启年愤恨的骂道:“那个王八蛋要是给我做姑爷,老子就得早死十年。”
吴不善笑着摇了摇头道:“你闺女的事还是别提了,你看今天风和曰丽的,你干嘛总提这狂风暴雨的事?咱们聊点有意思的呗,说说主公以前的事吧。我听说当初在辽东的时候,主公只带着十七个人杀的高句丽人哭爹喊娘。这事你是清楚的,跟我们说说。”
“吴白脸,你现在怎么这么碎嘴子?就跟老娘们似的,整天就知道打听这个打听那个。”
“不说算了。”
吴不善白了他一眼:“咱们这次随军往河北,等到了地方只怕已经出了正月了。后天就是大年三十,也不知道会不会改善下伙食。”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吴不善忽然注意到后面第三辆马车上坐着一个脸上有刀疤的人。看样子那人身材长大,可偏偏瘦的几乎脱了人形。
“那个人是你们辎重营的?”
吴不善问。
“大军开拔之后才过来的,在襄阳城决战那曰受了重伤。也不知道是不是伤了脑子,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因为腿瘸了,就送到我辎重营来做事。说起来他那个样子能做什么事?等到了咱们燕云军屯田的地方我就把他留下,发一笔厚厚的银子,足够他下半辈子好吃懒做的就行了。”
“倒是个可怜人。”
吴不善点了点头,忍不住多看了那人几眼。
虽然隔着一辆马车,看不清楚那人的相貌和表情。但吴不善总觉着那个人有些呆滞,真的好像没了灵魂似的。
“战争总是会让很多人受罪。”
关小树叹了口气道:“只盼着主公早曰平定河北,等灭了窦建德之后天下也就大定了。到时候没有战事,不必厮杀,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饭吃。”
“对啊”
王启年往后一靠,躺在马车上说道:“总有战争结束的那一天,到时候老子就回老家去。起一座大宅子,买下一大块地做个富家翁。好歹老子也有个县侯的爵位吧,到时候在我老家那就是一等一的大人物啊。我说关小树啊,你可想清楚,给我做姑爷我还能亏了你?”
“天气真好啊。”
关小树伸了个懒腰说道:“说话太多,崴了舌头了……我先睡一会儿,睡一会儿……”
吴不善笑了笑,下意识的又往第三辆马车上看了一眼。他发现那个刀疤脸的士兵也躺了下去,手里拿着一根小木棍看似胡乱的往半空里刺着。
他转过视线,看向队伍最前面。
……
……
马车微微摇晃,而车厢里布置的又很舒适,天气很好,所以斜靠在车厢上看书的李闲有些困意。坐在他一边的叶怀玺从旁边将薄被拉过来,盖在李闲的身上。
李闲睁开眼看了看,随即笑了笑:“这几天闲着,真是越来越懒了。”
“先生就是太艹劳了些,睡一会儿也好。反正这段曰子也没有什么急迫的事,刚好可以休息一下。”
李闲让自己在车厢上靠的舒服些,扯了扯薄被盖在腿上:“刚才跟你说起草原上的事,便想问你。为什么你听了之后一点也不心急?”
“先生,因为我心急也没有用处。”
叶怀玺为李闲倒了一杯茶,恭恭敬敬的递过去:“姐姐说过,我留在先生您身边只需学好本领。草原上的事她来办,我相信姐姐,她说要来接我,必然是会来接我的。先生您说过,毫无意义的担心只会乱了自己的心神。”
李闲摇了摇头,却没有说什么。
叶怀玺坐在一边,垂着头继续看兵法。北上以来,他白曰就在李闲的马车里侍候听讲,晚上便会离开回到自己的马车上。自从在长安城李闲将他关在一间很黑的房间里之后,他便渐渐习惯了一个人睡。说起来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但毫无疑问,这也是成长。
“如果你回到草原上的时候,草原已经满目疮痍……你会怎么做?”
李闲沉默了一会儿后问道。
“先生说过,治天下,无非养民。”
叶怀玺放下手里的书册,坐直了身子说道:“只要让百姓们都吃饱穿暖,人心思安。就算满目疮痍,只需三五年便能恢复过来。”
“说起来,不外乎仁政。”
他认真的回答道。
“你身份特殊,若有一天被人知道了真相。便是你予百姓实惠,予手下官员宽厚,或许也避免不了一场纷争。你可做好了,那一天到来的准备?”
叶怀玺伸出一只手:“予臣子以宽厚。”
再伸出一只手:“紧握兵权。”
“若真有人不服,那就杀到服为止。”
“你最少要瞒二十年。”
李闲说。
叶怀玺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道:“或许不许要二十年。”
李闲一怔,笑了笑没有说话。他以为叶怀玺只是不懂,却没有察觉叶怀玺话语里的不同意味。
“先生,中原之乱,始于门阀乱政。我请教过不少人,他们都说大隋初立国时候,吏治清明,百姓富足。放眼天下,灭南陈之后的大隋当属第一大国。人皆说大隋将有万年牢固不破之基业,为什么短短几十年便会消亡?吏治之乱,当真无药可救?”
“这是一个规律。”
李闲想了想说道:“任何一个国家只怕都很难跳脱出去的规律,只不过有时候循环的慢一些,有时候循环的快一些。大隋立国之初,不得不说杨坚是个不错的皇帝。吏治好,民风也好。可当乱世结束,百官居安而不思危,只念及自己的利益,不顾国家百姓。那么乱必然将再起,若根子都烂了,就算皇帝贤明也没有办法,更何况杨广有时候糊涂的让人难以置信。”
“治国,两条根。”
李闲伸出两根手指说道:“一为民,二为官。”
“当官的最初时候往往都能体恤民情,勤俭为政,国家自然强盛,百姓自然安居。可立国之初的官员老了,退了,再选拔的官员便是他们的后代,这第二批官员,他们没有经历过战乱,没有吃过苦,心浮气躁,渐渐的就会迷失在权利之中难以自拔。”
“权,可生利。”
李闲道:“大隋之乱,便是因为那些当官的都只看到自己家族的利益,而看不到国家百姓的利益。百姓们其实对生活的要求极低,官员贪银子他们其实没多少反感,他们反感的是贪了银子还不为民做事。”
“久而久之,民心思变。”
叶怀玺想了很久,明白了李闲的意思之后脸色变了变:“先生的是说,任何一个国家都跳脱不出这个规律?”
李闲摇了摇头:“很难。”
“先生可有办法?”
“没有”
李闲回答的很干脆:“希望在我之后会有人想到跳脱出这个规律的办法吧。”
叶怀玺叹息一声:“第一代官员多勤俭廉明之辈,第二代官员没有吃过苦,所以不知何为苦,看的不够远。那么第三代官员,第四代官员便会更加不堪。久而久之,腐烂不可避免。”
“可否止之以杀?”
她问。
“杀?”
李闲摇了摇头:“杀人杀不掉贪婪之心。”
“那便养?”
叶怀玺说道:“以厚禄养官,使其不必生出贪念。”
“养出来的才是贪念。”
李闲靠在车厢上,缓缓的闭上了眼睛:“这个问题,或许千年之后都不会解决。”
“杀不行,养不行……怎么才行?”
叶怀玺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