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身一望, 却见那人站在长廊的尽头, 也正转过身来看向我。
四目相对, 我略微一怔, 那人却原地跪倒,向着我这边行了个礼。
我才微微一笑, 点了点头, 略看他一眼, 低声对小禄子说道:“你去问问, 昨夜是善保副都统当值?——是本宫的疏忽。他昨个儿才受了伤, 该当好好歇着,就说本宫的意思:今儿就让他回去休息吧。”
小禄子领命,说道:“昨个儿奴才也是这般说的,大概是副都统大人心念皇后娘娘安危,故而不顾自个儿也要当值的……奴才这就去跟他说说,他明白娘娘一片体恤之心,自会回去的。”
我望着小禄子向着善保走去,才搭了容嬷嬷的手,缓步向前离开。
我先去了阿哥所, 果然刚进永璂的房,就听到小孩儿唧唧哝哝的在说:“太医,我真的没事了, 我要去坤宁宫给皇额娘请安呀!你就让我去吧。”
我哈哈一笑, 迈步进去:“永璂, 你在缠着太医说什么呢?”
永璂正在床边上, 小腿乱晃,一见到我,立刻从床上下地,慌得旁边的太监宫女并太医在内急忙去扶着,我喝道:“小心点儿!你病刚好呢!”
永璂才站着不动,我急忙上前一步,弯腰拉住永璂的手,永璂乖乖靠在我的身边,说道:“皇额娘,您别生气,我是真没事了。”
“没事就好……但也要好生养着啊。”我叹一口气,说道。忽然想起方才的善保。没想到他受伤之余,居然也要在坤宁宫当值,这人是不要命了么?
念头一闪而过,看向永璂:“永璂要听话。皇额娘才会欢喜。”
“我知道啦。皇额娘。”永璂乖乖点了点头,又说,“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去坤宁宫呢?”
我笑道:“那就要看太医怎么说了。”
旁边的太医见状,急忙说道:“回娘娘,十二阿哥身上的毒……清了大部分,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要微臣等再煎几服药,十二阿哥用过之后,最迟三五天便能将余毒清扫完毕。”
“那就好。”我伸手抱过永璂,欣慰十分。
永璂在我怀中,轻声问:“皇额娘,怎么太医说的我不太明白?”
我低头看看他,手指头摸摸他的小脑瓜子,说道:“没什么,永璂会好才是最重要的。”
永璂想了一会儿,说道:“那这几日可拉下功课了,永瑆见我不上课,定是很着急吧。”
我听到“永瑆”两个字,心底咯噔一声,却笑着说:“是啊,永瑆很是关心永璂你呢,怎么永璂想见永瑆吗?”
“那是当然啦。”永璂很是开心地说,“皇额娘,我现在见永瑆可以吗?”
“嗯……”我答应一声,缓缓放开永璂,“永璂很喜欢永瑆?”
“是啊。”他点点头,“我这一场病来到突然,恐怕会吓到永瑆的。”说着,忽然低头,望着自己脖子上的香囊,惊喜说道,“皇额娘,我记得我掉了这个香囊?”
我回过头,说道:“是啊,你这孩子怎么那么不小心?是永瑆捡到了,特意来还给你的。”
永璂翻来覆去的摸那个香囊,说道:“太好了太好了,我还以为不见了。”
我看着他欢喜无限的神情,心底慢慢地爬上一丝酸涩。
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到嘉妃宫中,却没想到竟是这么萧瑟冷落。
刚进宫内,未曾有人出迎。隐隐听到永瑆低低的哭声,我一怔,急忙吩咐人:“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宫女忙忙地出来,行礼说道:“启禀皇后娘娘,嘉妃娘娘好似……不太好了。”
我大惊:“你说什么?”
正说着,里头哭声大起来,却是永瑆跌跌撞撞跑出来,跑到我的跟前,噗通一声跪下,哭着说道:“皇额娘,永瑆求你救救我额娘!她病得很厉害。”
“永瑆快起来!”我上前一步,亲自将永璂扶起来,“永瑆,带本宫去见你额娘。”
永瑆引着我向内,拐过回廊,望见在里面的床上,嘉妃斜斜躺在那里,遥遥一看,果然气色大为不好,原本还算平和的一张脸,此刻隐隐透出青灰色来。
我皱了皱眉,立刻喝道:“为何不赶紧的传太医?”
周围的宫女们立刻跪倒一地:“娘娘恕罪!”
我的怒气刚起,那边嘉妃咳嗽了两声,身子一动,便要下地:“皇后娘娘,一切是臣妾自作主张,怪不得……她们,咳咳。”
我本想上前两步搀她,然而想到永璂的事,仍旧站住了脚,只喝道:“你们都傻站着做什么?主子病的这么厉害,你们还不搀扶着她?”
又回头,说道:“嬷嬷,赶紧去太医院传几个太医来,给嘉妃看看。”
嘉妃被搀扶住,仍旧着急的叫:“皇后娘娘,不必劳烦了,咳……臣妾,臣妾留着这一口气,只是等着见皇后娘娘一面。”
我转回头,看向她:“你说什么丧气话?太医还没看过呢!”
“我这病,太医是看不了的,看了也是白看。”嘉妃凄然一笑。
我心头隐隐揪起,皱着眉,叹一口气。嘉妃说道:“你们,带十一阿哥先出去一会儿。”
永瑆哭着蹭在她的身边:“额娘,你让皇后娘娘传太医来吧,额娘!”
“听话!”嘉妃厉声喝道,“怎么,额娘还没死你就不听额娘的话了?”
永瑆瑟缩一下,才低下头去,兀自流泪着说:“永瑆听的。”
“那就出去!”嘉妃疾言厉色说道。
永瑆回过头来,祈求般看了我一眼,才跟着宫女们全数退了出去。
我上前一步,容嬷嬷将屋内桌子旁的凳子拉出来,我落了座,才看向嘉妃:“妹妹病成这个样儿,很应该先让太医们看才是,又有什么话想对本宫说?”
嘉妃靠着床边,咳嗽了两声,才看向我,说道:“回娘娘,我这病,也拖不了多长时间了,而且……又添了一宗心病,要好起来,是万万不能。”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低下头,淡淡说道。
嘉妃苦笑,说道:“其实以娘娘的聪明,应该知道臣妾想要说的是什么。”
我点点头:“你无非是想要为永瑆谋划后来吧。”
嘉妃说道:“只不知娘娘是否能够成全臣妾这最后一个愿望。”
我沉默,不语。
嘉妃叹道:“臣妾知道自己罪无可恕,然而永瑆是无辜的,臣妾唯有这一个心愿,请娘娘……不要为难永瑆。”
“你可知方才永璂醒来,说了什么?”我抬头望着门边上,说道。
“娘娘……”
“他拿着你为他缝制的香囊,说到了永瑆,他担心永瑆会因为他的病而着急,想要快点好起来。”
嘉妃深深低头,哭道:“臣妾……无地自容。”
我冷冷说道:“你实在是做错了,就算你不如此,本宫也不会亏待了永瑆。一来永璂当他是好朋友,二来本宫也很喜欢那个孩子,他很懂事。”
嘉妃抬起头来看着我:“娘娘……是臣妾小人之心,然而……这后宫之中,屡屡发生的事情,娘娘跟我一样清楚,将来的皇太子只有一个,娘娘是皇后,自然会为了永璂着想,臣妾只是怕……万一有朝一日,永瑆拦了永璂的路,娘娘……”
她下了床来,噗地跪倒在地:“请娘娘将所有罪责都降在臣妾身上……”
我的心冷了又冷,手握起来紧了又松,竟然还有这个原因,竟然是这个原因!
我转头看向嘉妃,低低的沉声说道:“你可知道,这一切都是你多想了?永璂当不了太子,永瑆也当不了!你实在不该因这个糊涂原因而对永璂见死不救!”
嘉妃呆呆地看着我,似乎不明白我说什么。容嬷嬷在一旁急忙说道:“娘娘,您在说什么?”
我皱了皱眉,深深压一口气,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才又说道:“罢了……一时……”
嘉妃说道:“娘娘……”
我扫过嘉妃,终于缓缓说道:“永瑆是个好孩子,而且现在永璂无事,本宫不会因此而牵连永瑆的,你放心吧。”
嘉妃顿时面露喜色:“谢娘娘恩典,臣妾多谢娘娘恩典!”
话已经说完,太医也到了,等候在外,准备替嘉妃诊断。
我不想再留在此地,转身要走,身后嘉妃忽然叫住我:“娘娘请留步。”
我转回头看她。
嘉妃望着我,迟疑了一会儿,才问道:“娘娘,臣妾心底有个疑问。”
“什么?”
“本来,毒蛛这件事情连臣妾也没有想到,臣妾自不会事先谋划,所以应该不会有任何蛛丝马迹留下才对,”嘉妃望着我,慢慢说道:“那日,娘娘说是有人向娘娘告密,娘娘才知道这件事的原委,不知这告密之人,是谁?”
我冷冷看着她,问道:“你想如何?”
“臣妾只是……想死也死个明白。”她微微一笑,刹那间竟多了几分风采,减了几分病容,我却看得心头一跳,这幅模样……莫非是回光返照?
嘉妃期盼地看着我:“臣妾只是想死个明白,请娘娘告诉臣妾。”
我定定地看了她许久,终于说道:“那告密之人是谁,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说完之后,再也不看嘉妃一眼,转身快步离开。
走到外间,吩咐太医们进去诊治,永瑆眼巴巴地等在外面,不敢进去,我停下脚步,看着永瑆,说道:“永瑆,你进去吧。”
永瑆皱着眉说:“皇额娘,我额娘不想我进去。”
“本宫说你可以进去,你就可以,”我伸手,摸摸他的头,“你乖,好好地进去陪陪你额娘,不要多话,只守着她,她……的痛苦就会少一些。”
永瑆面上露出欢喜之色:“谢谢皇额娘!永瑆知道了!”
他蹦蹦跳跳进去。
我回头目送。
出了嘉妃的寝宫,慢慢地走回坤宁宫,容嬷嬷问道:“娘娘……嘉妃所说的向娘娘告密的那个人,是谁啊?怎么奴婢也不知道。”她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我摇摇头,不回答。
回到坤宁宫,却见一个芷青居的宫女略带焦急的等在那里,见我来到,急忙行礼说道:“娘娘,新月格格吩咐奴婢等来告诉娘娘,她已经坚定心志,再无二意。请娘娘代为禀告皇上,成全她一片赎罪之心。”
“那新月格格人呢?”我问。
宫女说道:“新月格格自前天同娘娘说完了话,就换了素色衣裳,脂粉不施也不梳妆,呆在佛堂那边,一直都虔心向佛,没离开过。”
我想了想,叹道:“难得她有如此诚心……嗯,如此也好,都别去打扰她了。本宫会代她向皇上请命的。”
皇帝最近筹谋木兰秋围之事,在他临走之前将新月的事情定下来正好。然而最近疲于奔走,为了永璂的事情而忧心劳累,昨晚上又经历了侍寝的折腾,此刻才觉得劳累,便现回到坤宁宫补眠。
不知睡了多久,身子一抖猛地惊醒过来,正在回味是做了什么噩梦,却听到有人在外头说话。
“副都统你为人聪明,可知道那人是谁?”
“娘娘既然不说,自有她的道理……”
我听得清楚,前一个,是容嬷嬷,而后一个,自然是善保无疑。
“可是我跟随娘娘左右,都没见到什么告密之人啊。”
“容嬷嬷,其实你已经见到了。”
“啊?这话怎么说的?”
“娘娘不肯对嘉妃娘娘说,自然有她的用意,奴才不敢妄自测度。”
“你这么说,必定是知道那个人是谁了?娘娘在内歇息不会知道,你只对我悄悄说说就是了。”容嬷嬷在我这儿得不到答案,没想到居然就盯上善保了。
“这……”善保犹豫。
“说罢说罢。”容嬷嬷低声催促,“我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一声叹息,善保说出一番话来。
这一番话,却叫里头的我,听得心神震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