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兰兰家距离学校路途遥远, 走路需要半个多钟头,一路上还要淌小溪, 过小道,翻山路。
车是没法开了,只能人力背过去。嘉宾们和工作人员分了任务,轮流背着几十斤重的器材。导演算了算,一群人分两组,一组留下拍学校,一组跟着去谢兰兰家里。
近黄昏时,放学铃声在校园里回荡,小学校没有留堂习惯, 学生们从教室里收拾好书包一窝蜂涌出来, 突然发现操场上多了些陌生人, 正扛着相机对着他们拍照。
老校长还拿了话筒, 让记者采访!
是不是他们要上电视呀?
一时间,学生们兴奋的叽叽喳喳起来, 不少人悄悄移到校长后面比手势, 被老师发现后制止。
另一边,摄影组已经到了谢兰兰家中。
谢兰兰家里真的很穷, 穷到工作人员一推开门,只能想到用四个字来形容——家徒四壁。
搭建在半山腰上的土坯房里空空荡荡,客厅里唯一能被称作电器的,是拖着长长电线, 垂吊在破旧小木桌上空晃悠的电灯泡。
一家人平常就在小木桌上夹菜,然后或站或蹲着吃饭。家里只有一张像样的椅子, 还是学校里换废凳子时谢兰兰从学校拿回来的。现在, 这张椅子被谢兰兰从房间里搬出来, 她卡了壳,一时间不知该请这一小群人中谁坐下。
没有能招待客人的地方。谢兰兰脸都红透了。好在所有人心中都有准备,谁也不是真来做客的。甭管心里怎么嫌弃,镜头下,其他两个嘉宾还是尽责地浮现出同情、痛惜等情绪。
江秋十摸摸她的发顶,说:“兰兰,带我们介绍介绍你家里,可以吗?”
周舟留在学校里做老师和校长的采访,谢兰兰家里的采访任务转交到江秋十手中。
徐飞白本想争一争的。可谁知明明大家一样的相处时间,小女孩愣是黏着江秋十不放,都不知道哪里培养出来的感情。
他也只好跟着附和了。
见江秋十问话,徐飞白凑在一边嘻嘻哈哈说:“谢兰兰同学啊,没关系的,我们站着就行。对了,你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啊?”
女导演在一边恨不得把他嘴给堵上。
江秋十抬头看他一眼,暗示闭嘴。
谢兰兰反而没觉得有什么,她很顺从地牵着江秋十主动伸出的手,边走边说:“爸爸一般过年回来,爷爷在房间里睡觉,奶奶等一下会从地里回来。”
说话间,谢兰兰推开一扇掉漆的房门,拉开灯。
狭小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小书桌,江秋十用哄小孩儿的口气耐心问:“兰兰,这里是谁的房间呀?”
直接把徐飞白还想脱口而出的问题堵了回去。
“是我们睡觉的。”谢兰兰站在大床前,上面放着好几个崭新的枕头,和卷成一团的棉被。“我和妹妹都睡在这里。还有弟弟。”
她指着床上漂亮的被褥:“这些都是村里送的,上个月送了几床被子过来。以前我们盖的被子没有这么好。”
江秋十轻声问:“村里还送了什么呢?”
“还给米、面,还有油。张伯伯每个月都来送。”谢兰兰说,“本来村里还给了小鸡的,但是奶奶说没时间养鸡,就吃掉了。”
谢兰兰口中的张伯伯,就是直接负责他们家脱贫的基层干部。
“村里送了东西之后,家里还有什么缺的吗?”
“有的时候有,有的时候又没有。”谢兰兰似乎回答过很多次这样的问题,“奶奶总说家里面还要一个电视机,听说张伯伯本来想送的,但是奶奶又说不想出电费,就没有装。奶奶说还要桌子凳子什么的,张伯伯说下个星期送过来。”
“那你希望家里安一个电视吗?”
“嗯……只有一点点想。”
江秋十好奇地问道:“一点点?为什么只是一点点想?”
“我怕安了电视,我就会每天看电视,不想看书了。”谢兰兰说,“张伯伯和校长都告诉我,我一定要读书的。”
摄像机无声运转,拍摄下这一幕幕。在问到这句话时,摄影师给谢兰兰来了张大特写。
其他嘉宾眼里的心疼几乎要写在脸上,江秋十也不得不更加放柔了声音,蹲下.身直视着这个枯瘦的小女孩:“好孩子,校长和张伯伯没说错,你自己呢?你想上学吗?”
“想。”谢兰兰毫不犹豫地回答。
“想,那就一定要坚持。”江秋十直视着她的眼神光芒更甚,“只要你想,什么都不是困难。”
其他嘉宾跟着发声。
“是啊,一定要坚持读书,读书是你唯一改变命运的途径。”
“有问题跟我们说,跟村里说,你不能放弃。”
就连内向如孔湘,也禁不住说了一句:“女孩子一定要读书才行。”
小女孩抿着嘴,点点头。
“我爷爷在另外一个房间。他现在不晓得有没有醒。我去看一下他。”
五个人在房门外等待,能听到里面小女孩和老人家说话的声音,伴随着一阵阵老人家激烈的咳嗽。
不一会儿,谢兰兰出来,她去厨房倒了碗水,有点不好意思地和江秋十说:“爷爷醒了,我问了他,他说可以拍。”
“那我们就打扰一下老人家了。”
众人进去时,谢兰兰正端着水,给老人家慢慢喂。
一进房门,就有股冲鼻的味儿,说不上那是几股气味糅杂在一块熏了多久,像是久不洗澡的酸臭夹杂着些糜烂的、老年人身上独有的腐朽气息。
徐飞白没忍住,后退几步干脆在门口等,孔湘也是忍了又忍,悄悄掏出随身小包中的湿纸巾捂住口鼻。
连摄影师大哥和导演都禁不住离远了些。
这就显得站在原地没后退甚至继续前进的江秋十格外生猛。
气味来源于床上那个瘦小的老头,他坐起身靠着床沿,整个人看起来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窝都深深地凹了进去。
搭在下半身的褥子,看上去像是没盖住什么东西似的平坦。
之前校长提起过,就是谢兰兰的爷爷不同意她继续读书,想让孩子去打工赚钱。原本嘉宾们还想见面后劝一劝他,见到老人家这个样子,劝说的话反而说不出口了。
江秋十跟在谢兰兰身后,同样蹲下来,看着老人把水喝完了,一双混浊的眼球转过来。
“你好,您是谢兰兰的爷爷吗?”江秋十主动开口。
因是面对着老人家说话,他的声音放大了一些。
老人慢慢地点点头。
“是这样,我们是电视台来采访的记者和工作人员,想拍一拍您家里的情况,可以吗?”他放大了声音,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话。
离得近,那股味道更加明显,江秋十就像没闻到似的,脸色不变,继续履行采访职业。
摄影师挪远了些,打算拍全身景,心里暗自佩服江秋十。
别说他,其他两个嘉宾和导演望着江秋十耐心说话的身影,皆是一脸钦佩。
“今天来拍摄,一是想看看扶贫工作有没有做到位,哪里还有缺少的可以和我们说一说。”
老头声音又低又哑:“没啥子缺的,是俺们家里头命苦。”
他的眼睛似乎不能见光,说话时,眼角渗出几滴泪,顺着枯树皮似的脸颊流下。谢兰兰习惯性拿起床边的毛巾给他擦脸。
“老人家,没有谁天生命苦,现在大家都要过上好日子,都要脱贫,脱离贫困……”
按照台本上的要求,江秋十改了改词,把扶贫的事项大致说了下。
“……总之,国家和政府都希望人们过上好日子。”
“第二件事呢,就是关于你家里孩子上学的事情。我们之前听老师说,家里想让谢兰兰毕业之后去打工,是吗?”
老头呼吸急促了一些,连说话都流畅不少:“一个女孩子读什么书,认了字就去打工就行了。家里那么多小孩子。”他边说边比划了个数字,“每个都要吃饭,都要读书,哪里供得过来?没有钱给她读。”
“现在兰兰在小学,属于义务教育阶段。初中也是义务教育,特别是你们家这个情况,不要钱的。”
“她上学不要钱,她吃饭总要钱。她是大姐,要供下面的弟弟妹妹。”老人说话很费劲,说一句停一停,老半天才说完。
“现在兰兰这么点大,打工也没有人会要的,再说一个月也赚不了多少。等她读了大学出来,能赚的钱会更多……”
……
被他们讨论的谢兰兰无动于衷,说:“爷爷,你们先聊,我现在去做饭了。”
孔湘在留下和跟过去之间犹豫几秒,主动道:“我跟你一起,帮你做饭好吗?”
谢兰兰并没有拒绝的权利。
她点点头,答应下来。
见谢兰兰离开了,江秋十换了话题。
他知道,自己刚刚的劝说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处,能说的、能做的,扶贫干部说的做的只会多,不会少。
他握住老人枯瘦的手,低声说道:“兰兰爷爷,如果是钱的问题,以后谢兰兰的学费、生活费都由我来出,只要让她继续上学,钱的问题我给她解决。”
“你,你出什么钱?”老人家慢慢地摆手,“以前……也有人说给我们捐钱,说叫女娃子上学,说……每个月都给三百。结果捐了才……才三个月,就不捐了。”
“不会的。如果您不放心,我写张字据,要是我没寄钱过来,您再说她打工的事情,可以吗?”
……
出了房门,导演叹了口气:“秋十哥,我们知道你是好心,但是……”
捐款这事儿不是随便捐的,升米恩斗米仇的事情不在少数。再说,江秋十这样上赶着捐钱,播出去很容易被认为是炒作。
江秋十也叹口气:“到时候我后面说的那段话掐掉,别播吧,我私下里捐,你们可以监督我。”
他对自身一切都可无动于衷,却始终难以对他人的悲惨袖手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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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号,更新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