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二房最西边的院子里,此时人来人往,哭声震天。
谢妙容和谢绣姬听小婢女禀告说她们的六叔谢岩过世了,吓得酒都醒了。两个人忙忙地结束了这一餐的中午饭,又漱了口,换了素净的衣裳,取下了头钗簪环,出来结伴往六叔那边的院子去。
到的时候,只见院子里外都素白一片,奴婢们全部都换上了丧服。走入正房中间的明间改做的灵堂。只见其内的一块门板上停放着谢岩的尸首,在其身用白布遮盖着。
在堂内两边的席子上,跪坐着朱氏以及的两个儿子谢营和谢嘉,以及两人的媳妇儿王丽容和阮应采。
在朱氏身后跪坐着的则是蔡氏还有她的儿子谢蒙。
而在蔡氏身后跪着的则是谢岩先前纳的两个妾。
谢营和谢嘉跪坐在进门的两边,一旦有吊唁的人来,就直起身子回礼。
朱氏嚎啕大哭,蔡氏无声流泪,谢岩先前纳的那两个妾哭得比朱氏还厉害。
其余的人则是嘤嘤细声哭泣。
因为谢家二房老三谢庄的那一片院落紧挨着老四谢岩的那一片院落,所以谢妙容和谢绣姬过去的时候算是先到的,她们两人红着眼圈儿进去吊唁六叔。并对朱氏等人说要节哀顺变等话。
她们也不能劝朱氏等人别哭这种话,毕竟丧事若没有哭泣之声,可是说明这些活着的人对死者并没有多少感情,这是不敬的,甚至于礼不合。
作为谢岩长子的谢营出面对谢妙容和谢绣姬的到来表示感谢。
谢妙容和谢绣姬随后退到一边,因为她们的大伯母大王氏领着十八娘谢宜雅过来了。
正在无声流泪的蔡氏一看到谢宜雅,一下子就激动起来,直起了身子,双眼牢牢地锁定着女儿。自从进了谢府,将近半年,她都没有见到过谢宜雅。她也曾在谢岩跟前提过几次,那还是谢岩身体还算不错,能说话的时候,可是谢岩答复她的话却是“再等等”三个字。后面谢岩病重,她提出来的时候就连“再等等”三个字也没有了。
蔡氏陷入了巨大的惶恐之中,想着要是谢岩有个三长两短,在这府里她就失去了唯一可以倚靠的人,别说跟女儿谢宜雅见面了,就是她自己跟儿子谢蒙还不知道将来会面对怎么样的局面呢。求谢岩都没有用,很显然去求朱氏就更不可能了。这半年她被谢岩的病还有见不到女儿谢宜雅折磨着,人瘦了不少,也憔悴了不少。
谢岩最终油尽灯枯,一病而亡了,对于蔡氏来说,她的半边天都塌了。曾经设想过的进入谢府后能过上的幸福日子因为谢岩撒手人寰,差不多成了泡影。她为这个跟她相伴近十年的男人伤心,为将来面对的不可预知的命运而忐忑,她甚至后悔药相信谢岩的话来建康进谢府。早知道见不到女儿,早知道谢岩会病亡,她何必进入到谢府这个牢笼里面?如今想起来真是悔不当初……
可此刻见到女儿谢宜雅时,她立时觉得自己什么后悔,什么惶恐全部都消失无踪了。
当年谢宜雅被带走的时候,还不到三岁,如今四年多过去了,谢宜雅差七岁多差不多八岁。尽管跟小时候那圆圆脸的样子大不相同了,可是在外头婢女大声来吊唁的客人是谁,以及这人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郎进来后,蔡氏立即认出来了这个小女郎就是她的朝思暮想而不得见的女儿谢宜雅。好几年过去了,她长瘦了,长高了,长漂亮了,看起来真是又美丽又娴雅,然而她的眉眼还是没怎么变化,她的样子早已经深深刻在了蔡氏的心里,她这个亲娘毫不费力地就认出来了女儿。
“十……十八娘,十八娘……”蔡氏哑声抖着唇低喊,她激动得全身都在发抖。
这会儿灵堂内哭声一片,她的低喊声显然没有传到来吊唁的大王氏和谢宜雅耳朵里面。
大王氏让谢宜雅跪下向着停放在门板上的谢岩尸首磕头,说那是她阿父,她阿父病亡了。
谢宜雅一边磕头一边呜呜哭,对于谢岩这个阿父,她见着的时候真得少。有时候一年都见不着一次,因为谢岩外放为官,常年不在建康,平时写信回家,有时候也会提到谢宜雅,基本上这种时候,她去祖母的嘉玉堂想她请安时,她祖母会把她父亲的信给她看,说她父亲牵挂着她。等到谢岩回建康,又基本是在过年的时候,他回来会给她买些好吃好玩的,陪着她玩一两个时辰,跟她说说话什么的。然后,她又是长时间见不着他,因为他爹过年回建康谢府也不爱在家呆着,他忙着访亲会友,忙着吃喝玩乐。最后,等他过完年,又要返回任上时,她去送他,则是又会见着他一次。
去送行的时候,她都跟父亲说不上什么话,因为在她的前面还有两个哥哥,以及她逢年过节都要去拜见请安的她喊“家家”的嫡母蔡氏。
最后轮到她上前的时候,其父就只是摸一摸她的头,随便说上两句话,就转回头让车夫赶着牛车出发了。
所以,认真说起来,两父女缺乏相处的时间,尽管谢宜雅像一般的女儿那样对父亲有依恋之情,但是谢岩在她心里留下的印象太淡了,她对他的感情说不上深厚。其父病亡,她也会伤心流泪,可却绝对不会痛彻心扉。
谢宜雅在大王氏跟前养了四年多,大王氏又费心教导她,可以说将谢宜雅当成了亲生女儿一般,这会儿见谢宜雅哭,心里不忍,就拉她起来,掏出帕子给她擦眼泪,劝她别哭了。
在朱氏身后的蔡氏却是忍不住了,一下子站起来,越过朱氏,往前急走几步,奔过去,一把抱住谢宜雅,激动无比地喊:“十八娘,我的女儿,我可见着你了!”
事发突然,朱氏等人都在嚎啕,谁都没注意到蔡氏的动作。而大王氏也陷在悲伤之中,再加上她又在安慰失去父亲的谢宜雅,也没有看到有人扑过来。
所以,蔡氏一下子就抱住了谢宜雅,并说出了那句跟谢宜雅是母女关系的话。
谢宜雅正为父亲病亡的事情难过呢,突然扑上来一个妇人抱着她,把她给吓了一大掉。接着她就反射性地想挣扎着逃开,那想到随后那妇人说出了那让她听了震惊不已的话。她停住了哭,仔细打量眼前这个二十来岁清丽的妇人,见她泪流满面,满脸的激动之色,她的容貌……
她正在想眼前这个突然跑出来抱着她,叫她女儿的妇人似乎有些面熟。
一道冰冷的呵斥声就在她头顶响起:“蔡氏,快放开十八娘,你吓着她了。”
紧接着另一个尖利的声音也随后大声道:“蔡氏,你给我回去跪着,你发什么疯,郎君才走,你就不安分了!”
这两个声音的主人谢宜雅知道,就是她喊成大伯母,实际上当养母的大王氏,以及她喊“家家”的朱氏。
抱着女儿幸福地哭着的蔡氏闻言停住了哭,她似乎明白过来什么,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但抱住谢宜雅的手并没有松,她害怕,她这一松开,就再也抱不到女儿了。
此时的朱氏已经站了起来,往谢宜雅身边走,她走过来二话不说,抬手就给了蔡氏一耳光,叱骂她:“不知礼的东西,这里是亡夫的灵堂,你不好好跪着,却在这里吵闹,你知不知道这是大不敬!也难怪,乡下来的贱人,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来人,把她拖下去!”打完了蔡氏,朱氏直接指挥人上前来把蔡氏给拖开。
“十八娘!十八娘!我是你……”蔡氏嘴.巴里的话没喊出来,已经有健壮的婢妇上来捂住了她的嘴,另外的人把她给拖出去了!
本来跪在蔡氏身边的十九郎谢蒙见到其母突然离开,抱去抱着一个小女郎,他就已经又害怕又伤心地哭了起来。他还以为其母不要他了,可后来他看到那个他喊“家家”的冷脸的可怕的妇人上前去打了其母,又让人把她给拖出去,他就爬起来,一边哭着一边跌跌撞撞地意欲跑出灵堂去找母亲。
谁想他跑到谢宜雅跟前时,却不小心摔倒了,而且摔到了谢宜雅脚边,发出了响亮的哭声。
谢宜雅想都没想就把他给扶起来了。
谢蒙看谢宜雅一眼,接着甩开她手,依旧是哭着往外跑。跑到高高的门槛边时,他身手敏捷地翻了出去,让见此情景的谢宜雅觉得好玩儿,甚至破涕为笑。
不过,笑了一下后,她突然觉得不应该,于是立刻收敛了笑,脸上重新现成一副悲伤的神情来。
朱氏本来见到谢宜雅笑还想斥责她怎么可以在亡父的灵堂上笑,可是话未出口,谢宜雅已经收敛了笑容,她抿抿唇也就算了。谢岩的儿女中,就只有谢宜雅这个女儿长得他,朱氏看见谢宜雅,就如同看见了谢岩一样。想到刚刚过世的丈夫,她又忍不住悲从中来,再次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她在谢岩咽气之时,突然发现她心中存在的那些对丈夫的怨恨随着他的死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能记得的都是他的好。我暗自悔恨,这些年来不该跟丈夫吵闹不休,不该在他病重回家当天就跟他动手,早知道他因此加重病情不治,她情愿自己被他掐死。
可是,如今,她悔恨也没有用了,她丈夫再也活不转来了。
谢宜雅大着胆子问朱氏:“家家,方才那个抱着我的妇人是谁?她怎么会说……会说她是我?”
也怪不得谢宜雅见到蔡氏这个亲生母亲,而且听到她叫自己女儿,只是觉得奇怪,而不相信她是自己的亲娘。因为她这几年来,听到的都是她娘生了她后跑了,不知所踪。一开始这说法还是她父亲告诉她的,后面越来越多的人这么说,她也就深信不疑了。
朱氏闻言快速地看了一眼大王氏,见她脸色不太好看,就赶忙重又拿起帕子嚎啕起来。
她这么一哭,也就不用回答谢宜雅的问话了。而谢宜雅也不好再问。
朱氏知道大王氏宝贝谢宜雅,当然不想得罪她,直接告诉蔡氏是谢宜雅的生母,她认为这个话要告诉,也该大王氏直接告诉谢宜雅。最要紧的一点儿是婆婆可没有让蔡氏和谢宜雅相认的打算。也是,一个姨娘,又能教出什么样的好女郎来。要是她是蔡氏,倒宁愿让大王氏继续帮着养女儿,偏偏她糊涂,这种场合忍不住扑上去要认女儿。
好在谢宜雅听在耳朵里的都是她的亲娘跑了,不知所踪,对于蔡氏说的话不太信。不然,要是起了疑心,或者是相信了蔡氏的话,那就要陷于痛苦之中了。
要是蔡氏不是丈夫的妾室,要是朱氏不是那么恨她,也许她会提醒她一下,要是为了女儿好,就得忍耐着,不要想去认女儿,你要去相认了,除了给女儿带来困扰,以及给养她的大王氏带来难堪,对女儿的将来没有丝毫的好处。
你一个妾跟琅琊王氏出身的大嫂,两者之间的身份简直是天渊之别。
到底女儿跟着谁长大更有好处,明眼人不应该是一眼就看出来吗?
可她偏偏有这么蠢,竟然在灵堂之上要认女儿,怪不得大嫂的脸色会不好看了。对于这种蠢人,她甚至都失去了要对付她的兴趣。方才她打了蔡氏一巴掌,是为了讨好大嫂,但这会儿想起来,她觉得做错了,失去了看一出好戏的机会啊。
大王氏也没有替朱氏回答谢宜雅的问话,而是对朱氏说:“十八娘论理该在她亡父灵前守着,但是这女郎今日感染风寒,还没好清楚。为了稳妥起见,我还是带她回去歇着,明日再来……”
朱氏止住了哭,忙说:“好,好。大嫂明日再带十八娘来也是一样的。”
大王氏点点头,把愣住的谢宜雅给拉走了。谢宜雅跟随大王氏走出了院子,才开口问:“大伯母,我的病前两日就好了呀,我本该在阿父灵前跟十一哥他们一起守着的。”
“你才好两日,如今这天气冻人,灵堂里又没有火盆,你去跪着,指不定那病要复发。你想一想,你阿父不是因为染下的风害复发才……我这也是担心你……”
“可我觉着这么做颇有不孝之嫌。”
“傻孩子,没人会怪你,听话,明日我再带你去,行吗?”
“唔……好吧。”
大王氏拉着谢宜雅回去了后,全程见到了蔡氏扑上去认女被朱氏斥责,并挨了一耳光,接着被朱氏让人拖出灵堂的谢妙容和谢绣姬两人也接着告辞了。
谢营送她们两人出去,在院子门口的时候,他说:“让你们见笑了,我阿母那个人就是个暴炭脾气。”
谢绣姬站在,忍了下到底还是没忍住,她问谢营:“十一弟,我想问六叔临终前有没有叮嘱你还有六婶照顾好蔡姨娘母子?”
之所以会这么问,主要是因为谢营是谢岩的嫡长子,一般的男人在临终前一定会交代给长子一些话的。
谢营抽抽嘴角,他干咳两声,道:“我阿父对我说了这样的话,说我是长子,以后这一房要靠我来撑起,还叫我好好待我十九弟,我也答应了他。只是今日蔡姨娘她真不该在灵堂上这样……我不说,你们也该明白到底怎么样才是对十八妹好吧?”
“……”谢绣姬咬咬唇,不说话了。
谢妙容在一边儿补上了一句:“十一哥,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了。”
说完,一拉谢绣姬,两人转身离去。
谢营在院子门口站了会儿,皱着眉头想了想,转身往偏院里蔡氏母子住的偏院里去。
他去的时候,蔡氏屋子的门口守着两个他阿母指派来的健壮的婢妇,而从屋子里传出来断断续续的蔡氏母子的哭声。
那两个守在门口的婢妇见到他,赶忙狗腿地喊他十一公子,又说她们奉了他母亲的命守在屋门口,不让蔡姨娘出来。
谢营点点头,说:“我进去看看我十九弟,跟他说两句话,哄哄他。”
“公子请进。”其中一个婢妇赶忙狗腿地上前开了锁,将门推开,谢营便抬脚跨了进去。
蔡氏没想到谢营会来,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谢营走进去见到蔡氏抱着谢蒙,两母子都在哭,心下也甚觉可怜。
他停了停开口:“蔡姨娘,今日在我阿父的灵堂上,你实不该如此冒失地去认十八妹。我大伯母出自琅琊王氏,十八妹养在她那里,比跟着你好。还有,十九弟,我阿父临终前嘱咐我好生待他,你放心,我会对他好。”
说完,他也不等蔡氏再说话,就转身出了屋子。只剩下捂住嘴又开始哭起来的蔡氏,只是她脸上不都是悲戚,而是有了感动和喜悦兼具的神色。
却说大王氏拉着谢宜雅的手回去,看着谢宜雅进了自己屋子,她又转身去了嘉玉堂见婆婆姜氏。
姜氏在知道了谢岩病逝的消息后,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还是因为太过悲伤而晕倒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大王氏已经坐在她跟前了。大王氏当然是劝婆婆一定要爱惜身体,一定要节哀顺便等话。
“你都过去看了?那边如何?”姜氏眼中含泪问。
大王氏点头:“瞧着甚为妥当,因为早预备下了,六弟走的时候,六弟妹等人不曾慌乱,府里各房的人知道了六弟走了,都纷纷过去吊唁,另外,十一郎已经派人去谢家有关系的姻亲和世交那里报丧……”
她把关于谢岩丧事的方方面面的情况说给了婆婆听。她知道婆婆是关心这些的。
果然,她细细说完后,姜氏点点头,表示满意。
大王氏犹豫了下,到底还是说出口了:“阿姑,今日我领着十八娘去吊唁六弟,在灵堂上,蔡姨娘突然扑上来抱着十八娘,说十八娘是她的女儿……”
“什么?这愚蠢的妇人,十八娘吓着没有,又或者她起疑心没?”
“十八娘看来是不信蔡姨娘的话,再加上她素来不娇气,所以也没有吓着。”
“那……”姜氏看向大王氏,眼底有询问的意思,她大概也猜到了大王氏这么说应该是有别的话要说。
“阿姑,蔡氏已经进府差不多半年,你看,十八娘也渐渐长大,不可能一直瞒着她的,毕竟蔡氏是十八娘的生母……”
“你不想再管十八娘了?”
“不,不,我喜欢十八娘,当她如亲生女儿一般。只是,我觉着应该让十八娘晓得。我就怕瞒得太久,当她有一日晓得后,她会恨我们。”
“这……”姜氏沉吟,她也觉得自己这个长媳说得有理,不能一直瞒着十八娘的,况且也不可能一直瞒着,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一日,十八娘会知道的。
“阿姑,您看,能不能这么着,我先对十八娘透个风,看她愿意见她生母不?当然我不一定说蔡氏就是,若是她愿意,我就跟她讲清楚蔡氏是她生母。要是她知道了要回蔡氏身边,我也尊重她的意思。”
“不,我不同意!这样对十八娘不好。可以对十八娘说蔡氏是她生母,她也可以隔三差五就过去瞧瞧蔡氏,但是绝不能让她回到蔡氏身边,否则这些年来咱们白为她打算了。你可以对十八娘说清楚一个女郎的出身,以及在谁身边长大,以后会有怎样不同的生活,相信她能够明白。要是十八娘够聪明,甚至不用你说,她也会知道怎么选。”
“可要是我都说清楚了,十八娘还要回到蔡氏身边,那怎么办?”
“要是十八娘真如同她的生母蔡氏一样蠢,那么我……我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不过,我对养在你跟前长大的十八娘有信心。”
“那我今晚就跟她说。”
“好。”姜氏说完,以手扶额,看起来是又不舒服了。
婢妇阿杞便上来,建议姜氏别说话了,还是闭眼歇会儿好些。姜氏点头,阿杞就上前去将她倚靠的隐囊拿开,扶着她躺了下去。大王氏静候姜氏睡安稳了,这才屏息却步缓缓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