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散去,焰彩化作凤凰,拖着绚丽羽翼浮游于空,让袁择脸色一变。
袁骊拍手叫道:“这个法术好厉害啊,把皇后娘娘的徽志升到天上去了。”
袁择厌恶的正是这个,他与皇后斗了多年,因忌惮国师的法力,难免在气势上低于她一筹。可是随后而来的稀奇场面,实出他的意外,不经意间,他竟然站了起来。
彩凤云盖之下,慢慢走来两只梅花鹿,双角戴花,口衔铃鼓,拂响一片沙沙乐声。它们悠然走了一阵,径自低头去拱苜蓿草。一只皮粗肉糙的大白熊跟在后,嘴里叼着一只鱼,背上系缚大彩球。另有两头小熊到处乱走,听见领头的熊王在叫,又不情不愿地跟上去了。最后来的是一只庞然大物,长着骆驼般温驯的嘴脸,全身披着皮甲。它的背峰高高隆起,偏又能砌成一座小平台,上面还搭建了一间小小的花篮亭子。聂向晚盘膝坐在里面,笑得温文无害。
袁骊欢呼一声,掀起裙子跑向梅花鹿。
袁择咳嗽了下,喝道:“来者何人?”
聂向晚弯腰施礼,朗声道:“国师门下白衣小童,领皇后懿旨前来恭贺小姐生辰。”
袁择冷笑道:“你怕是说错了吧,我只听说过皇后下令,来我这坞堡踏平祥瑞之气。”
聂向晚稳坐不动:“袁大人若是多心,那可辜负了皇后娘娘一片好意。我知小姐喜欢游乐,特意进了杂耍班子,与班主一起献艺。诚不诚心,但看小姐的喝令。”
袁骊叫道:“父亲别吓跑了她,我要看杂耍!”
袁择见爱女满心欢喜的样子,无奈把手一挥,喝道:“罢了罢了。”
草地上走来另外几只骆驼车,杂耍班的艺人全数上场,演示各种本领。聂向晚取下熊王背负的彩球,抛出去,两头小熊依令用前掌嬉戏。梅花鹿仍在吃着草,熊王吃完鱼,呼哧呼哧吐白气,聂向晚见了,忙扯过它脖颈上的貂绒锦带,低声道:“不可再贪嘴。”
熊王摇摇晃晃走到跷板旁,用一只脚掌踩住了一头。它喔地一声叫唤,小熊从另一头的木梯跳下,重重砸向板子,双双被弹飞。袁骊开怀大笑,聂向晚乘机向袁择请求,骑骆驼绕着石湖走一圈,不着痕迹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据蒙撒查算,袁择瑞气最盛的地方就在石湖,可是袁择贵为宗主,哪是那么好打发的,因此,她才要想办法踩掉这股气,方便回去复命。
一切安置妥当后,被袁骊挽留下来的聂向晚显得十分轻松。吃完晚膳,她由着仆从伺候沐浴净身,换上整洁衣袍,打算熄灯休息。
袁骊却摸进门,央求她再变些戏法引住卓王孙的注意。聂向晚奇道:“难道小姐对卓公子上了心?”
袁骊低头拧衣角,不答话。
聂向晚迟疑:“据我说知……那卓公子已经有了妻室,且对妻子颇为爱护……”
袁骊不禁嚷道:“还好也没生下娃,又是贱籍出身,怎么与我比?你不知道,当初她从袁家逃出去,已经引得我父亲不痛快了……”絮絮叨叨说出卓妻阿碧的往事。
聂向晚盘膝坐在床铺上,支起下巴颏,做出一番认真倾听的样子,心底却有些好笑。若能在这个关口留住卓王孙,不失为一条良计。至于卓王孙是否再纳妻,那得看他的欢心,她相信,以他的能力足够对付袁择的逼婚。袁骊又拉她的手,她便趁势说道:“小姐会吹笛么?”
袁骊掏出一柄小竹笛,吞吐道:“我只会吹一些放羊的小曲。”
聂向晚肃容说道:“卓公子通晓六艺,才情卓绝,被华朝士人推为榜首。平常的小词小曲,恐怕难得入他的眼。”
袁骊急道:“那怎么办。”
“小姐勿忧,我替你想法子。”
夜风正凉,聂向晚站在花墙之后,仔细捕捉风声流动的微响。依照华朝名士的品性,当是喜爱风雅事物,因此月下美人邀约赏花,也是投其所好之举。她想起以前在连城镇学音律时,叶沉渊曾用一曲《杏花天影》催发花藤跳舞,诱她驻足观望,那么今晚待她依样施展开来,或许能牵引住卓王孙的目光。
花墙那边,使出缠功的袁骊果然请来了卓王孙,聂向晚立即屏声静气地站着。一番言语之后,落在卓王孙身后的袁骊掏出竹笛,轻轻吹响一声,随后只是应对口型。聂向晚也轻轻抬起长笛,查看风声流向,吹奏了一曲《杏花天影》。
在两人合计的演示之下,垂在石壁上的紫藤花翩跹舞了一曲。袁骊比卓王孙更加惊异,清脆笑声飞过了墙。聂向晚便在笑声中一步步缓慢后退,离开了院子。
正待她宽衣睡觉时,杂耍班的艺人来报:“小童姑娘,那头大白熊撞开了栏车,跑去了石湖。”
聂向晚为凑足熊王的鱼食,花费了一些时间。她提着木桶走向石湖,却发现卓王孙已经站在了石台旁,周身披散着蒙蒙月色。
她踌躇一下,还是走向了熊王。
大熊前掌趴在石台上,半个身子浸在湖水里,看似在散热。见到聂向晚来了,还喔地唤了声。聂向晚硬着头皮走到卓王孙身旁,低声道:“公子让让。”待卓王孙慢吞吞退向一边,她将木桶里的鱼食放到熊王跟前,说道:“好大白,上来吧,我给鱼吃。”
熊王挣扎了一下,慢慢爬上石台。聂向晚趁机将木桶朝后移动半尺。
身后卓王孙在问:“大白是你豢养的?”
聂向晚抬起木桶底敲击石面,继续诱使熊王上岸,回道:“不是。”
“可我瞧着与你差不多,都是一个心眼。”
聂向晚抿嘴不答,因为她知道,一旦回答了气势就会落向下乘。
卓王孙却说道:“你来之前,我已喂了两块肉饼,它为了要挟第三块饼,这才下了水。”
聂向晚忙回道:“公子不可随便喂食,大熊笨重,不识人性,恐怕会误伤公子。”
“大白很通人性,比你的心思浅。”
听到这淡淡的一句话,聂向晚提桶的手不由得一顿。她暗想,卓王孙话中有话,难道是他看出了什么?要找出疑问也很简单,只要她不着痕迹地试探就行。
“公子似乎是对我心生不满……”
夜风微凉,大熊抬掌爬上石台,抖了抖身上的水。卓王孙始终垂落右手,左掌却轻轻一动,在袖口处翻出了一张油纸包住的糟肉饼。大熊闻到味道,自发走上前,站在卓王孙身边便不动了。他无意喂食,它也不刨抓,只是低头嗅着。
可见,大熊是很通人性的。
卓王孙抬眼看着聂向晚,道:“我问你一句话。”
聂向晚这才知道他深夜来石湖的目的,竟是为了一句话。
“方才代袁骊吹笛子时,你心里可曾想起一个人?”
聂向晚见先前暗助袁骊的伎俩被识破,也不推脱,索性爽快问道:“谁?”
“教你吹曲的人。”
“公子为什么要问?”
“夜曲低回婉转,似乎寄托了哀思。”
聂向晚默然。她当然知道这曲《杏花天影》是为了诉说吹奏者身不由己的隐痛,就如叶沉渊的心意一样。站在花墙后吹奏时,她并没有想到很多,然而头脑中突然浮现的影子,的确是挥之不去的。
卓王孙看着她暗淡下去的眼睛,再紧着声音问了一次:“真的想起了那个人?”
“是的。”
卓王孙笑了起来:“那便好。”
聂向晚心奇,凝神去看卓王孙,发觉他的眉眼有异于前,竟然透着一股隐隐的熟悉感。正待她深究时,卓王孙突然放下肉饼,转身离开了石湖。
大熊毫不客气地啃食完肉饼,一路循着卓王孙的背影走去。聂向晚站在石台上怔忡许久,暗想,这绝对不可能,他明明是卓公子,在萧皇后的宴席之上,我已验明过正身。卓公子谈吐大方,行使使臣职责,若是换做旁人,一定不会做得这般出色。
然而,他为什么追问她的想法,又是让她费神之事。
聂向晚慢慢走回屋舍休息,仍然推想不出其中的联系。一想到即将要来的公主大婚,她不得不摒弃其他的心思,转念推敲自己的计划是否可行,将卓王孙的问话抛在脑后。
翌日清晨,梳洗一新的袁骊经过院落去向卓王孙请安,站在窗前的聂向晚自然看得见。随后,袁骊请求卓王孙陪她游玩,甚至还提出同行华朝的要求。桑麻扶着杂耍班的栏车出坞堡,趁机向聂向晚说了这则消息。
聂向晚低声道:“小姐缠住了卓公子,这可是天大的机会,省去了我的一番口舌。”
桑麻点头道:“趁风行船,我们甩开手干吧。”
蒙撒特使离堡,袁择自然不会出来送行,萧萧古道外,倒成了聂向晚与熊王分别的地方。她塞给杂耍班主一些银子,好好与熊王道了别,委托他送还乌干湖去。熊王舔食她的手心,她笑着拍拍它的头,依然说道:“以后再来看你,别忘了我。”
黄叶飘零,她骑着马走向伊阙,与熊王反向而行。从苑囿中打猎回来的聂无忧截住了她的道儿,问道:“事成了么?”
聂向晚点头。
他扬手丢过一张白狐皮,道:“送你的。”
她也随手接过,问:“还过几日便是大婚,公子怎么不准备?”
聂无忧笑道:“已经准备好了。”
“公主那边呢?”
“我已讲明大皇子留不得,她哭着哭着,就睡了。”
聂向晚微微一叹。聂无忧却淡淡说道:“夫君与兄长,国家与私情,总要有所取舍。”见她默然不应,又冷不防问道:“你呢?”
聂向晚抬头看着他,他依然淡淡说道:“叶沉渊迟早会发现你的事,到那时,你选择站在哪一边?”
聂向晚奇道:“他是如何知道?”
“你义父已经被请进了连城镇军营,他虽然圆滑,就怕敌不过叶沉渊的拷问。”
聂向晚沉默一刻,细细思量之后,便抬头说道:“紧要关头不可分心,义父那里我先放一放。至于公子的问题么……”
“怎样?”
“我留在北理助公子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