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院珍宝阁,玉器琳琅,宝瑞祥光。一尊两尺多的美人雕静静站在琉璃龛内,碧绿通透,隐隐带有油脂光泽。萧皇后穿着抹胸洒金凤褶裙,外罩碧纱衣,正笑盈盈地站在雕像旁。看见一袭素袍的卓王孙走入,她便遣退随侍婢女,说道:“公子认为这尊美人如何?”
美人玉骨,体态妖娆,一大一小,似乎有两尊。
卓王孙的目光只落在玉雕之上,语气淡然如旧。“上好岫玉,细腻无暇,当属珍品。”
“我信公子的眼光。”萧皇后从幕帘后走出,点燃栏架上的灯盏,一回头就惊呼了起来,“公子怎会变得这样憔悴?”
卓王孙容貌如昨,在光彩下夺人眼目,然而鬓角的霜白染上几丝沧桑尘色,衬得眸子越发冷淡。他不说话,一股疏离之意便萦满全身。萧皇后细细瞧着他,突然像是顿悟到什么,急声说道:“公子只随国师出行过东海,难道说,这是国师做的?”
卓王孙冷淡回道:“皇后日后不用再召见我了,惹得国师不高兴。”他也不施礼,转身就走出阁门。
萧皇后在后恨恨磨牙:“这个蒙老怪!”
当夜,蒙撒领诏令入宫参见萧皇后,讨得一顿好骂。蒙撒梗着脖子争辩道:“那点小毒算得了什么,又不会要了你心肝的命!”萧皇后抓起犀角台,将他砸出门。他扒在门板上叫道:“堂堂皇后,深夜召见使臣,竟然穿成这种模样!”随侍早被屏退,萧皇后一见左右无人,索性提裙走上前,将蒙撒踢开,并关上大门。
蒙撒气得小胡子乱抖,喝退巡夜的士兵,并密令数语,专程等候在了鼓楼旁。再过不久,四名乌衣乌帽的巫祝趁夜色潜往特使所居的商秋别院。
宫苑内燃着一盏孤灯,花草散发淡淡香气,众人均已安寝。
充作杀手的巫祝牵开四角钢网,悄无声息地摸上石阶。一条软鞭毫无分差地卷过来,如轻灵的蛇,将众人一一扫入网内。那条鞭子似乎已经熟悉了他们的套路,无论他们怎么躲避,都不能避开卷击。头领被困在网角,定睛一看,忍不住叹道:“小童姑娘原来有这么好的身手。”
聂向晚利索地将四人捆成一团,拉住网绳,像是牵着牛羊一般,扯着他们下了石阶。巫祝本就是农家汉子出身,大多淳朴,见首战失利,他们也不惊慌,乖乖跟着聂向晚走出别院。
“带我去见国师。”
国师门前的宠臣一发话,哪有不听从的,四名巫祝不多时就带着聂向晚走到蒙撒跟前。聂向晚以稳固两国边境安康为义理,向蒙撒表明特使杀不得。蒙撒哼了哼,神情极不悦。“本国师只是稍作惩戒,提醒他卓大人别忘了身份,不是真的要拿他的性命。”
聂向晚趁机打听卓王孙中了什么毒。
蒙撒嗤道:“红佛盏花毒能有多大功效,只是让他精血衰败、发浅肤冷而已。没了那个俊俏模样,看他怎么去蛊惑皇后。”
既然听到无性命之忧,聂向晚也就放下心来。蒙撒即使荒唐,也断然不会做出对皇后不利的事情,这一点她有十足把握。她掏出一包花香药粉,趁黑递交给蒙撒,低声道:“国师嘱托小童找来的方子,小童请花总管亲手调制了一包合体香,据传有奇效。”
蒙撒笑了起来:“还是小童明事理。”
余下几日,蒙撒出入朱明院时,春风满面。萧皇后重新宠信大国师,自然对特使一行人就少了很多瞻顾的心思。卓王孙领萧皇后口谕,在宫内发掘玉石,琢磨胚玉,鲜少四处走动。
每日的晨起及入暮便是聂向晚最难捱的时候,她必须依照礼节前往卓王孙所住的宫苑外问安,并传递朱明院的诏令。
辰时不到,卓王孙穿着雪袍就站在花木之旁,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比露水还润得清淡。聂向晚从铰银石门后转出身形,施礼请安后就待退下。
“过来。”卓王孙突然唤道。
聂向晚抬头,这才看到一案一椅静静伫立在卓王孙身旁,上面罗列着银盆、雪巾、玉梳等物,而四周无任何人影。
卓王孙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淡淡道:“今日由你当值,过来替我梳发。”
聂向晚迟疑道:“我行走内帏之间,并非是公子的近侍。”
“既然如此,我便向皇后讨纸诏令,擢派你来别院随侍。”
聂向晚踌躇一下,走到卓王孙身前,又施了一礼,说道:“公子可千万不能这样做,最近宫里的变故太多,引得他人议论。我若是再惹出事来,连宫婢的身份都保不住了。”
卓王孙落座,淡然道:“你既是驸马的妹妹,何必流连一介宫女之位。”
聂向晚转到椅子后,赧然说道:“乱世生存不易,我也是糊口饭吃。”
见她小儿女情态,卓王孙的眼眸在她身上稍稍一顿,再移开。“倘若天下一统,就不会生出这么多乱世感慨来。”
聂向晚惶恐声音传来:“我只是宫婢,不敢妄议朝政国事,请公子千万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这些,否则他人听去,还以为公子是在刺探我国之情。”她说的话尤为必要,且符合身份,若是以前,想必一定会反驳回去。
卓王孙的嗓音已冷淡了下来。“你倒是小心。”
聂向晚默然不语,拿起玉梳,却发觉有千斤重。卓王孙曾为她奔波十年,寻访药引,无任何怨言,待她亦然谦恭有礼。再看现在的特使大人,端坐于前,长发雪鬓,沾染露水,透着一丝萧瑟秋意。她想起他站在卓府俊朗如月的样子,心里不禁有些怆然。不过寥寥数月,再见时,他竟然白了两鬓,周身落得更加冷清。
静寂中,卓王孙问道:“怎么不动?”
聂向晚悄悄退后一步,说不出一句话。
卓王孙似乎了然:“不敢?”
聂向晚放下玉梳,退开说道:“的确不敢唐突公子。”
卓王孙看着她的眼睛,道:“我与你并不相识,你只是做分内之事,又何来唐突之意?”
聂向晚微微低头:“公子身份尊贵,干系重大,我怕手脚粗鄙弄伤了公子。”
“无妨。”
聂向晚只能再拾起玉梳,站在椅后,开始替卓王孙梳理长发。她回想华朝士族的发冠顶戴,觉察应当先将他的两鬓及顶上发丝合在一起,梳成一股发髻。可是梳子在她手里,不似那般便利,她使了好大力,最后只能勉强握住墨绸般的长发,用发带缠住,束在他脑后。
她擦去汗,吞吐道:“公子可满意?”
卓王孙良久无语,过后才说道:“你不会梳发?”
聂向晚赧然:“是的。”
他看了眼她绢帽下的发辫,问道:“你那满头的小辫又是从何而来?”
她踌躇说道:“院子里的姐姐帮我梳的。”
当然,若她们忙时,她便上了些花膏,盖住绢帽,将头发勉强打理一番就出门了。
卓王孙看她踌躇难安的模样,心神才稍稍牵动一下,一股尖锐的疼痛便跃入他的四肢中,令他几乎把持不住坐姿。他默默吐纳一下气息,冷淡道:“去吧。”聂向晚连忙转身三两步跃下石阶,逃也似地走了。
她走得如此急切,自然见不到身后人细微的变化,因巨痛袭来,他的眼角眉梢都在微微抖动,可他强压住一切,不着痕迹地抹去了嘴边的血迹。
早已梳妆完毕的花双蝶从宫苑门后悄悄转出,低声道:“公子家有不少珍奇草药,可以解开红佛盏花毒,为何公子执意留下这股毒,不让小童姑娘知道?”
卓王孙默然吐纳一刻,在间隙时回道:“你不懂。”
花双蝶的确不懂,只能沉默了下来。而且她隐隐察觉到,眼前的卓大人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
卓王孙看了一眼她的神色,冷淡道:“你只需做好殿下交待的事,将谢开言找出来。”
花双蝶忙施礼道:“公子所言极是。”
卓王孙问道:“小童身上可有怪异?”
花双蝶回禀:“随小童住在一起的宫女来报,小童深入简出,不喜沐浴,换洗衣物只有两套。昨日趁她剪花时,宫女将井水撞洒在她脚上,她撩起衣裙擦水,宫女并未见着她的脚踝上有任何金环饰物。”
卓王孙淡然笑道:“那金凤翔海镯造工精巧,普天之下只有熟习剔骨术的匠人才能脱下来。”
花双蝶惊异道:“公子仍然怀疑小童姑娘就是太子妃?”
“她若是遇见了奇工巧匠,改头换面也绝非是难事。”
花双蝶对民间传闻知之甚少,很难相信这等奇异之事。“瞧公子这样说,那便是心中有了论断了?”
“以殿下名义传令给王衍钦,命他带兵火速去石城,捉拿摸骨张。另,不可惊扰谢飞。”
花双蝶仍在迟疑,卓王孙看了她一眼,又道:“殿下曾去过石城,已探得摸骨张的一些踪迹。”
日暮消息回转,禀明连城镇总督王衍钦出动五千轻骑,万数步卒,搭建一座浮桥通往冰原上的石城。王衍钦假托传递安抚流民诏令,将石城中愿意随行的民众请走。那么剩下来的,必定是追随谢飞的死忠。王衍钦细细探查一番,认出了猎户装扮的摸骨张,甚至还发现唯唯诺诺躲在门后的阿吟。
谢飞拒绝离城,王衍钦调动大军回转,以修城为理由征调走了大批猎户,其中就包括摸骨张及阿吟。谢飞为稳固后方,未曾传递消息给聂向晚,只提及义父张初义外出劳役数月,日后将归还。
卓王孙看完传报,眉色舒展开来。
聂向晚远远站在石门处问安,不等卓王孙回复一句,就转身走向院落休息。自此之后,她只在傍晚前来请安,减少与特使一行人的接触机会。
“人呢?”这是卓王孙问得较多的一句话。
花双蝶探查后回答:“在睡觉。”
卓王孙冷了眉眼:“她哪会这么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