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华朝大陆绿树成荫,天朗气清,域外的乌干湖依然披载皑皑白雪,筑造出一座冰城。
谢飞带着焕然一新的聂向晚等人登上宇文家的水运船,开扇格小窗,浏览一路的风景。张初义稍作装扮,整日拢袖躺在船舱内闭目养神。阿吟耐不住寂寞,聂向晚便陪他抓石子。
华朝正值调兵备战之际,对路口关隘查得较严,往来通行之人需出示路引或牒劵。郭果为谢飞一行人先布置好了身份及凭证,亲自送他们登上船,撅嘴忍半天。最后,趁宇文家的随从远远留在渡口时,她突然冲上去抱住聂向晚双膝,嚷道:“小童带上我吧,我也要去。”
聂向晚拍着郭果的头,说道:“快起来,让人瞧见了不好。别忘了,谢族人骨子里是不准跪地的。”
郭果怏怏起身,十分不舍。聂向晚将她带进船舱,细细交代了几句:“大公子待你不薄,你要好好珍惜这家人。汴陵里有什么动静及时传信回来。”
郭果应诺,跳下船,挥手依依惜别。
一条又一条的水道连番流过,两岸巍峨青山后退,将谢飞四人送到了宁州边境。他们随着驼队出了关门,押运一长列铁箱马车继续向前,走向荒原古道。大约行进了五天,出现了断壁岩层,上面雕刻着一些画像,经光彩照耀,所载飞禽栩栩如生。中原喜列文臣武将的石翁仲,这里却是布满了狩猎台与海东青雕塑,高高低低屹立,充满异域风情。
阿吟看得十分惊奇,缠着聂向晚说了几个典故。末了,面对兴味不减的阿吟,聂向晚再讲了一遍北理国伊阙宫殿来历及雪女泪水化兔的故事,与十年前逗叶潜开心一样,言谈之中总是数着几只白兔跳下山来。
阿吟听得呵呵笑,张初义瞥了他一眼,道:“傻小子。”
前方,一大片雪白的光芒反射回来,半丈冰层厚度的乌干湖遥遥在望。两排穿着皮衣革裤的人等在了岸边,身后停着猎犬车与皮筏拖排。谢飞当先走过去,与盖行远、盖飞交谈一刻,唤众人转移了满马队的金砖、铁掌及小盒珠玉,再将马匹赶上皮筏放倒,捆绑在一起。
以前的盖大,现在的骑将盖行远回头看看猎犬车上的四人,问道:“文谦先生呢?”
谢飞道:“先生年纪大了,不便行路。我委托他留在南翎海边监察‘浮堡’动向,稍有风声便传给我们设定的情报栈,情报栈再用雁子带暗语过来。”
盖行远点头:“这样安排很好。”
湖面的风吹在脸上,像是小刀刮得一样疼。阿吟躲在聂向晚背后,缩着脖子,坐在前面的盖飞回头瞧见了,抓下皮帽戴在阿吟头上,嗤笑:“像只熊包。”
阿吟吸着鼻涕道:“谢谢小飞。”
盖飞把眼一瞪:“叫哥哥!”
阿吟不开口。
另一辆车上的盖行远则出声问道:“先生……谢姑娘真的走了么?”提起这个,盖飞也显得黯然,肩膀耷拉下来,如同斗败后的小牛犊。谢飞沉痛道:“谢一为救聂公子脱险,回汴陵太子府拖住叶沉渊,后来却中了其他嫔妃的道行,被毒死。开春的时候,太子府素缟发丧,叶沉渊亲手将谢一送回南翎海葬。”
这种说辞滴水不漏,又恃经过叶沉渊亲手检验过死因,发丧报至乌衣台,整个南翎旧国都传遍了太子妃已薨的消息,至于太子妃是谁,遗民们并不了解,只能猜测是谢族人。
如今谢飞亲自来乌干湖主持大局,容不得盖行远等人不信谢一已逝的事实。
谢飞问:“大家——还好么?”
盖行远听懂了他的话,回道:“我们已按先生的吩咐准备了所有事,就是谢郎离群索居,除去练兵,再也不出门,似乎是接受不了谢姑娘去世的消息。”
谢飞叹气,聂向晚也暗叹一声,对面色惊异的阿吟轻轻摇了摇头,阿吟马上乖巧地不动了。
路途之上,净是冰雪及冷风。谢飞与盖行远各自交待两边人的事情,介绍了聂向晚、张初义和阿吟的来历。谢飞尤其推崇出聂向晚的地位,说道:“小童是聂公子的远房妹妹,十岁后来南翎求学,是文谦先生的关门弟子,能力不下谢一。”
盖行远与盖飞不禁双双回头,去看能力得到谢飞首肯、可与谢一并肩的聂向晚,然而对上一张清和的脸后,他们眼色异讶地转过头,没说什么。
聂向晚自然知道要融入他们需要一段时间,也不在意,只是端坐如故,替阿吟遮住风向。她的容貌大为改变,眉目间没有往日的影子,又因吞服了大量的清香玉露丸,嗓音变得清越,乍一听,仿似雪泉跃入山涧。有了这些变故,她才敢定下心来行走于北疆一带。
猎犬车走了半日,来到融水区域,顿时一阵轻暖的风迎面扑来,给众人增添几丝精神气。
盖行远放开马匹,换上套车,带着一行人跑过白桦林,趟过雪水潺湲的小河,来到一座灰墙褐皮的砾砖石城前。巨大的鹿皮鼓架在木架瞭望台上,左右有横梁挑着透亮的琉璃风灯,充作石城的眼睛。
咚——咚——
守兵敲起了警示鼓。迎面跑来一匹小红驹,马上人戴着压花小帽,着粉红袄裙,正是押解聂无忧冰棺回北理的李若水。她好奇地凑近,问道:“小飞,你们又带回了什么好东西?”
盖飞跳下马车,朝着小马驹抽了一鞭子,嚷道:“这儿没有小公主的事,一边玩去吧。”
李若水撅嘴,纵马哒哒跑开。
聂向晚跟在谢飞之后,走进石城,发现里面颇具规模,收拾得井井有条。当前排列弩桩及瞭望台,后面用石块搭出三层护垒墙,悬挂着木栅栏刀刺。石子路蜿蜒朝上,引出一大片跑马场,左右并列水井、庐包若干。朝深处走,来到练兵校场,用塔楼和垂地铁门阻挡了外面的视线,只听见人声赫赫,动静震天。
聂向晚走了小半时辰,才来到城民的住宅前,放眼望去,发现毛毡遮顶的石屋竟有数千间。盖行远适时解疑,道:“因战争前来避乱的流民大概有三千人,再加上我们自己的骑兵占了这块地儿,将先前的胡人并在一起,拉拉杂杂扯起了万数人的队伍。”
聂向晚问:“粮食够吗?”
盖行远笑道:“小童果然是行伍出身,第一句话就问关键。”
聂向晚不禁也笑了笑。
盖行远道:“足够了。我们打劫了巴图镇赵老爷家的三座粮仓,够我们吃上三年。胡兵本就抢了不少口粮,还和湖那边的番邦交换猎物、杂货,攒了不少现成的东西。”
聂向晚站在烧猎台上远眺,说道:“这万数人难得齐心,盖大哥能治理下来确是不容易。”
这时,盖飞傲然挺胸站出,大声道:“我们有谢郎,怕什么!但凡有不服气的,送到谢郎跟前比试一次,马上叫那人跪地臣服!如果还想逆反,谢郎二话不说,直接宰了他,杀一儆百!”
聂向晚随口笑道:“这谢郎的煞气好重。”心里却想,小飞怕是学了不少本领,连文词也能用上了。再悄悄看一眼,发现她的徒弟好像又长高了不少,出落得英气勃勃,如同楠木一般。
谢飞负手站立一旁,较之聂向晚身形,竟然还落后了些。盖行远见他如此推崇她,沉吟一下,继续如实说道:“胡人敬重神射手,只要谢郎在,他们就不会反,而且颇顺从谢郎的骑练。”
聂向晚点头,神色宽和。谢飞应声道:“我谢族之人没有懦弱男儿,不管身处何地,不改强雅清健的本色。”
盖家兄弟由衷点头。
谢飞当先朝练兵场走去,塔守士兵看见盖行远的手势,忙扳动机括,拉起沉厚的铁门。门后别有安置,各种陷阱和障碍陈列在远处,难得可贵的是谢派骑军以黄沙丘陵地形为主,纵马奔驰来去。胡马腿长,锋棱瘦骨,风入轻蹄,可横行千里,若要看它的便利,还需拉去沙场验试。
四周点燃火把充作狼烟,黄沙帐中,突然走出一人一马身影。
谢照绾发齐冠,着黑金铠甲当道而立,唇依然薄韧,眉依然隽秀,容颜透过漫天拂落的烟尘,越发清晰。半年不见,他的身子清减了些,只是不改粉面武将的威仪,手持一柄银亮长枪斜指沙地时,那只有力的臂膀也不容人忽视。
谢照安静无声地站在前面,不说话,熟悉乌衣台阵仗的谢飞却懂他的意思。
谢飞拱了拱手,笑道:“叔叔武功已废,现在上不得马,让小童代替叔叔试试谢郎的身手吧。”聂向晚本要推辞,谢飞却转脸扫了她一眼,低声吐出四个字“营前立威”,将她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边角大鼓突然咚咚敲响了起来,传遍整座校场,潮水般的动静马上平静下来,所有骑兵徐徐退后,让出正中的场地。
聂向晚咬了咬牙,翻身上马,未佩戴任何兵革。她催动马匹缓缓跑了一小圈,试探出脚程,然后取过兵器架上的钩镰枪,持在手里,朗声道:“谢郎有请!”
咚的一声鼓响,位于不同方向的两人纵马驰近,风一般直取对方上身,由于速度过快,只能看见雪鸿般的残影闪掠而过,片刻后,交戈之声才传出来。
盖飞忍不住大叫:“好功夫!谢郎技压一筹!”
谢飞笑道:“你看清了吗?”
盖飞摸了摸鼻子,讷讷道:“在我心中,除了师父,就是谢郎最厉害,哥哥还排在了第三。现在看谢郎和女孩儿比试,当然要长谢郎的志气了。”
观战的盖行远也笑了起来。
场地中,聂向晚突然拔高了身子飞离马鞍,如雪片一般旋转,姿势极为清灵。谢照秉持君子之风,未举枪打压,只是横扫。聂向晚像是一缕轻风穿过他的长枪剑影,用左手在马鞍上一拍一按,借力跃向半空,右手所持的钩镰枪套向马腿,稳稳落地后,她翩然转过半身,让开了谢照白马的蹄击。
谢照低眼去看,聂向晚的衫角还未落下,有如盛开的雪莲。只是他的战马嘶鸣一声,前蹄微微一瘸,险些将他带倒。他拉住缰绳,稳住了白马,轻拍颈鬃,那马通人性,立刻站住不动了。
聂向晚放下武器躬身施礼道:“只是擦伤,谢郎勿忧。”
谢照下马,唤兵士拉到马厩包扎伤口,对着聂向晚淡淡说道:“你赢了。”
伴随这句清晰落地的语声,鼓音又大噪,观战的骑兵再次围聚在一起,投身到热烈的训练中。场外偶尔来了一名文童姑娘,出手即是不凡,震慑一场的军汉子。胡兵好战,只服强人,眼见石城藏龙卧虎,一个比一个厉害,他们也生出一些“见武思齐”的心思,吵吵嚷嚷就操练起来。谢派原先的骑兵更是不在话下,功力早就领先一步,平日的马阵,也是由轻骑统领的。
聂向晚在满场的鼓声中向谢照说道:“多谢谢郎成全。”
谢照再不答话,走向谢飞,施礼问好,与他交谈几句。
谢飞道:“小童刚才的打法虽有奇巧之处,谢郎也要好好参详一下,一旦上了战场,可用钩镰枪破敌方马阵。假使对方先打过来,谢郎又该如何防范?”
谢照回道:“我明日便想办法破解。”
谢飞拍拍谢照左肩,笑道:“我们有十年没见面,再看你,还是像当年那样恭顺。”
谢照陪着族叔走出校场,接受族叔新一轮的指点,包括被塞入聂向晚堪比谢一那样的念头。他的心随着谢一逝世的消息一同死去,此时不管来的是谁,都不能激起半点心湖涟漪。谢飞说,辅佐聂无忧是谢一临终前的心愿,那他便将她的希望做好。
石城紧嵌在乌干湖一大片冰层外,左壁依靠黄岩山崖,背接茫茫雪原,气候寒凉。牧民为防寒,用毛毡造房,还在山穴里掏出暖洞过冬。每逢开春,薄冰湖面解冻,开始放出潜热,一些野花便争先恐后探出头,妆点贫瘠原野。
李若水呼吸冷冽空气自由来去,天天纵马游玩,乐不思蜀。
聂无忧站在山穴前驻足远望,观察她的动向。此处气温低,不比北理富贵,破冰棺而出后,他的咳嗽毛病落得更重。出汴陵时,随从阿驻接过郭果塞来的一大包珍贵补药,续着他体内的温热。
只是此地太过寒冷,特制的白狐裘衣也抵挡不住满湖的冷气,他才站了一刻,就觉得倦怠,挪过椅子,就着零星阳光坐下。
聂向晚戴着皮帽围着皮裙走近,看着聂无忧满身的清贵装扮,一时没有说话。他的侧脸俊秀如昔,眉宇间的凝澹有增无减,镌刻出了岁月的风骨。
“公子可好?”
聂无忧逡视湖面,回道:“还好。你坐吧。”
聂向晚依然站着,斟酌开口。
聂无忧回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也怕冷?裹得这样严实。”
聂向晚揉了揉冻僵的鼻子,含糊道:“太冷了,早些撤走才是正经。”
聂无忧伸手指了指湖心深处,说道:“那边有狐貂和白熊,你去打几头回来,剥皮做些裘衣御寒。对了,我还缺一条围裙,你挑点好料子。”
“公子别开玩笑。”
聂无忧正色道:“这是正经话。”
聂向晚忍不住拢住袖子,靠近门洞里避了避风向。“我已将华朝军情告诉公子,公子怎么不先回皇廷布置?”
聂无忧轻轻一叹:“朝政把握在皇后手里,我回去亦无军权,于事无益。”
聂向晚顺势说道:“那就留在这里再等个几年吧,公子先坐坐,我去打些猎物回来。”
聂无忧唤住了她,站起身来,肃容说道:“我在等你来,因为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
聂向晚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我需要公子的承诺及决心。”
聂无忧淡淡笑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哪怕我整个人。”
聂向晚不理会他的调笑,趁他背过身看不见时,剜了他一眼,说道:“明日去大堂拜见我家叔叔,叔叔带盖将军等人与你结盟,别忘了。”
“嗯。”
聂无忧淡淡丢下一个字,突然长身而起,掠向山坡下的湖面。一点粼粼水光透过冰层晃荡出亮色,显得浅淡,冰融处,李若水的小马驹正踏蹄前来。骑马的人笑得欢快,聂无忧却看得眼急,普一发动身形,他便是全力以赴。
前面的冰块果然破裂,李若水惊呼一声,眼看要栽倒。聂无忧如一抹惊鸿赶到,跃身马上,替她挽住缰绳,催动马匹震蹄跃过断裂带。
李若水背靠在一个有力的怀抱里,回头笑笑:“谢谢无忧哥哥。”
聂无忧拍了拍她的小帽,说道:“下次小心点。”他先跳下马,拉住缰绳,带着李若水徐徐走向内城。
山穴前的聂向晚运力倾听风声,捕捉远处的两人絮絮交谈的内容。聂无忧面对李若水时,脾气一向温柔可亲,李若水极高兴,缠着他讲了一个故事。
聂无忧温和说道:“……小公主去了雪国,拯救病重的国王,赶走骄横成性的女皇,做了所有臣民的英雄……”
聂向晚竖着耳朵听了一阵,暗想:还是病公子厉害,我在汴陵画《月魂》只能迫得李若水生气,他却能将北理国政化成故事讲下去。
风吹过,一阵寒雾从桦树枝桠扑下,罩住了聂向晚头脸。她打了个冷颤,突然又看到聂无忧扬上来的目光,一怔,再看到他指向湖心的手,她会意过来,抹去鼻下的冰凌,认命地走下去。
乌干湖茫茫一片雪光,远处有两只白熊在觅食,聂向晚刚悄悄靠近,脚下冰层咔嚓一响,裂出一道缝隙。白熊被吓走,她自然空手而归。
傍晚,聂无忧特意等在她的小屋前,指点道:“你这么大个儿,白熊嗅觉又灵敏,哪能随便捉到?要想猎张熊皮,你必须先了解他们在想什么。”
聂向晚诧异地看着聂无忧半晌,聂无忧笑道:“我骗你做什么,身上这件貂裘,可是盖将军费了好大劲才打到的。”
余下几日,聂向晚向谢照借来一整张白熊皮裹在身上,每次早出晚归,趴在冰面上观察熊族的生活习惯。阿吟有时好奇不过,会摸过来,总是被她撵走。盖飞替她配置了一柄短弩弓机藏在熊皮下,方便她打猎。由于聂无忧的宣扬,知道聂向晚外出狩猎的人过多,竟然赌起了筹彩。盖飞害怕输钱,时不时找上聂向晚,催促她早点动手。才短短五天,她的身后自发跟随阿吟、盖飞、李若水等人,像是一串葫芦,小心翼翼粘在湖面,半晌又动不了,让石城人笑得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