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铃花树亭亭如盖,绽放流霞般的光彩,露珠点泽群芳,落在花蕊间,溶成一团一团的晶莹水滴,坠地,草叶上便抹了一层亮色。
谢开言的目光稍稍停在叶沉渊衣襟上,转而一逝,去瞧着满园的花朵。
叶沉渊拉住她的手,拍去襟上的绮丽花瓣,低头在她耳边说:“不好看吗?”
尾随的花双蝶早就福过身子,静悄悄退出后苑。
谢开言又开始满园神游,只是挣不脱右腕,手指被叶沉渊拉着,变成她带着他乱转。每走过一个地方,沉甸甸的花朵垂落下来,轻拂在叶沉渊肩头,滴滴花露沾染了天青色衣袍,如雾轻微,像是弥散一场雪霰。有花枝探下,她就回头瞧上一瞧,似乎再也没有什么景象比他的袍色更重要了。
叶沉渊拉住她,嘴角不禁含了点笑:“你喜欢这件衣服?”
谢开言怔怔站着,没有说话,依然看着远处的织铃花。
他走过去遮住她的视线,迫使她面对于他。“以前你就喜欢天青色,缠着我给你调和了釉彩,将贾家瓷器一一刷了个遍。”
她似乎是不记得了,听到他一连说了三句话,依旧呆呆地站着。
叶沉渊低头看了一阵,见无所应,绕着她的身子走了一圈,浏览她的容颜及衣饰。“阿吟替你换的衣衫?”冷不防他说了一声。
谢开言有了反应,模糊吐出一个音:“吟……”
叶沉渊冷下脸,弹弹她的额角,说道:“你还记得那个人?”
“吟——”
“不准唤他的名字。”
“吟。”
叶沉渊弓指揩住谢开言的脸,扯了扯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谢开言的口风又跟着变了,吐出一个字。“傻……”
叶沉渊静静瞧着她,突然道:“那叫我夫君?”
“父……君……”
“夫君。”
“父君……”
叶沉渊微微一顿,将她搂在怀里,吻了吻她的脸颊道:“随你心意,就父君吧。”闭着眼抱了很久,他低头在她耳边说道:“不管真假,你必须留在我身边,不准再离开。”
谢开言怔怔站着,木头桩子一般,没有说话。叶沉渊刚放开手,她就转身朝着花圃走去,脚步依然漂浮。
叶沉渊走在身侧,替她拂开众多花枝,遮挡了滴落的露水。
花园中心筑基建了一座精致的屋舍,沿着五阶木梯走势,扎了小小的篱笆枝,阻隔着一架吱呀作响的滴竹水车。
花棚之下,一位年过半百的青袍老者靠在栏杆上打盹。他戴着文士方巾,双颊瘦削,又拢着袖子杵着花锄,神态很是安详。谢开言怔怔走过来,踩断一根花枝,咔嚓轻响使他睁开了眼睛。
叶沉渊随之站定。
老者起身,理了理衣袖,躬身作满揖,说道:“贾抱朴参见殿下,参见太子妃。”
谢开言微侧头看着他的面容,似乎在冥想着什么。
贾抱朴见了微微一笑:“十年不见,太子妃依然这么漂亮。”
一句话引得叶沉渊轻掠嘴角。
谢开言茫然不应,贾抱朴回身收拾了石桌上的青花酒瓷瓶,轻轻放置在雪瓮里,当着两位主上的面,揽过花锄将雪瓮埋入地底,并培上花土。
叶沉渊牵着谢开言坐在木凳上,并不催促。
贾抱朴洗净了手,捧过红陶茶具,烧沸竹露之水,斟了两盏清碧甘冽的茶,说道:“殿下请天劫子看过太子妃的伤势么?”
“先生诊断亦是一样。”
叶沉渊伸手轻压谢开言肩头,制止她扭动的身子,再拂过她的发丝,露出额角之后那块兰青色的印记。
整个太子府都知道天劫子忙于炼制嗔念丹,七七四十九天不能离开文火炉。叶沉渊舍远求近来找贾抱朴,贾抱朴明白其中缘由。
说到底,还是为了引发目前传闻心智失常的谢开言的回忆。
十年之前,贾抱朴偶然落户村镇,开设医庐炼丹。谢开言途经他家院子,见木架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盛药的瓷瓶,一时心奇,趁着主人家不在,她就刷了一层釉彩,充作青花瓷倒卖,由此拉开与贾抱朴的牵连。
贾抱朴在市井中颇有声名:好炼丹,医死人,种百草,酿酒露。如果说天劫子是世外道仙,那么他就是民间酒仙,只不过都有一手医术,脾气秉性异于他人而已。天劫子年事已高,渐临羽化登仙之势,叶沉渊为了长久打算,便遣散先前那名老花农,特意将贾抱朴接入府中。
贾抱朴听闻天劫子已炼丹,心性使然,束手一旁不再过问此事。他好喝花露酿制的酒水,每日伺弄花草,浅饮两盏,眯眼坐睡于花架之下,过得比谁都要恬淡。
贾抱朴站在一米之外,躬身细看谢开言头顶印记,说道:“的确是毒发无误,可引发心智失常。医书上曾有这类病例的记载。”
叶沉渊理好谢开言的发丝,拍拍她的头顶,道:“真的傻了?”
贾抱朴道:“可针炙查看太子妃的脉象。”
叶沉渊首肯,贾抱朴就取过一副银针,配合炙法,扎向她的玉枕风府两穴。细细捻拿后,她的嘴角流出一丝黑血。
“停!”叶沉渊挥袖卷开贾抱朴的手,当即低喝道,“不查了,无论真假都不用查了。”
贾抱朴躬身合袖施礼:“多有得罪,望殿下及太子妃海涵。”
叶沉渊拈起一块雪帕替谢开言擦去嘴边血,俊容微寒。贾抱朴叹气,再三致歉,才使他点了下头以示无罪。
谢开言推开叶沉渊的手,脚步漂浮走出花棚。她四下转了转,旁若无人一般,抓起小锄,蹲坐身子,一下一下挖出先前贾抱朴藏好的雪瓮,拿在手里。
贾抱朴见珍藏被掘,脸上痛惜不已。
叶沉渊走上前,取过内置的青花瓷瓶,软声说道:“你酒性浅薄,饮不得一滴。”谢开言的目光只盯在他的手中,见瓷瓶被移走,啪嗒一声松开雪瓮,砸落在地,双手兀自伸过去抓。
叶沉渊比她高出一头,微扬手,便引得她仰脸看向瓷瓶。他一点点伸直手臂,她就一点点攀附上他的身子,只顾朝着空中乱抓。
叶沉渊笑了笑,将瓷瓶递还给她。她茫然看了片刻,拔开软木塞,将瓶口倾斜,倒出大半花露酒水,再放到嘴边舔了舔。似乎是发现异香,她梗着脖颈喝下一些酒露,脸颊浮上两团红晕。
贾抱朴咝咝抽气,心痛得说不出话来。
谢开言呵呵笑了笑,垂袖滑落瓷瓶,深一脚浅一脚朝着园外走去。
贾抱朴只当看不见叶沉渊的目光,忙不迭地拾起瓷瓶,擦了又擦,塞进袖中。“太子妃畏酒,逢酒必醉,殿下不去看看吗?”
叶沉渊看着谢开言已经走开了几丈远,兀自站在织铃花树下转着圈,沉吟道:“西苑有位病人,需要先生去看看。”
贾抱朴忙道:“敢问殿下,病人什么症况?”
“厌食轻生。”
贾抱朴怔道:“此病需开导,调理脾胃即可。”
“去不去?”
贾抱朴低头道:“去,去,一定去。”想了想,又道:“那太子妃这边——可有人照应?”
叶沉渊淡淡道:“我请了太医入府号脉。”
贾抱朴连忙躬身聆听西苑地址,应承了差事。因病人身份特殊,只能晚上出行避人耳目,他也一并答应下来,唤花童准备车骑。
谢开言头晕目眩站在织铃花旁,伸手抓下两把花粉,摇摇晃晃走回花棚。叶沉渊回头见她走来,忙伸手挽住了她的身子。
“备醒酒茶。”
贾抱朴入屋煮茶,谢开言靠坐在叶沉渊怀里,昏昏沉沉抬不起头,偶尔还呵呵傻笑两声。叶沉渊摸着她的额头,低笑道:“醉得这样厉害。”
贾抱朴捧着醒酒茶走进花棚。叶沉渊扶住谢开言后背,弓指挨近杯口,试出沸水尚热,便凉置一旁。谢开言睁开眼睛,见贾抱朴在旁,突然伸手抓了抓他的衣袍。
贾抱朴躬身施礼,退让出合乎礼仪的范围。
谢开言伸手打翻杯盏,叶沉渊稳住她双肩,低声哄劝。她并不听,从罗裙下不断抬脚轻踢,嘴里模糊念着:“瓶……瓶……”
叶沉渊见她突然发作,只得使了个眼色,贾抱朴无奈,从袖中摸出瓷瓶,递交给她。
谢开言双手抓住贾抱朴衣袖,拽了拽,抹去花粉,念道:“酒……”
叶沉渊取过醒酒茶,溶入四颗清香玉露丸,好生哄着她喝下。喝完一盏茶,她便沉沉睡去,他拦腰抱起她的身子,将她送回了暖阁。花双蝶连忙迎上,替她擦净手脸,服侍她睡下。
叶沉渊站在帷帘前细细看了会,听她呼吸均匀,并无大碍,才放心离去。
书房冷香殿内,奏章积压如山,左迁熏了暖香,继续侍立一旁,陪着叶沉渊处理政务。“殿下才休息三日,不可过多操劳。”他殷殷劝道。
叶沉渊拾起兵部章文,仔细查阅,不抬头道:“调兵之事急切,唤王衍钦回府候命。”左迁见无法劝服他,依旨下达命令。过后,他捧着一本火漆信件疾步走入,说道:“中书省刚又传来急件,说是大理国皇子下了请诏书,督促殿下与李族公主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