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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18文学 > 古言 > 十年沉渊 > 暗涌
  陪着教习先生吃饭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关键要掌握限度。太生疏,会有冷落名师之嫌;太热络,又会逾越男女之防,使人生出尴尬心。谢开言遥遥坐在桌子对首,面上虽沉静,内心却有些吃紧。
  旁生枝节是她未曾预料到的。按照以前惯例,卓王孙从来不挽留她用餐,来去凭她心意。只有这样,她才会感到舒适。
  花双蝶带着一众仆从依次呈上汤食干果并四酱碟,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顿时,疏淡香甜盛起在桌案间,珍馔佳肴摆满了眼前。
  “随便尝尝。”卓王孙开口说道。
  谢开言捏住汤匙喝了几口汤,见卓王孙只是望着她,没有动筷的意思,马上放下汤匙,陪他坐着。席上没有布案之人,不管怎么吃,都必须遵循礼节。
  卓王孙起身走到谢开言左侧,执起玉箸,为她一一夹了四碟小菜,再取过桂花糕点,放在她面前。
  谢开言忙道:“公子不必如此。”按理说,应是她这个学生伺候先生吃饭才对。
  “吃饱,下午继续课业。”卓王孙伸手轻压她肩头,淡淡说道,她只得顺势坐下。
  在他的目光下,她吃了一块糕点,喝了一碗汤。
  卓王孙用另一只青玉瓷碗替她布置了第二碗汤,动作依旧不慌不忙,站在一旁始终没有离去。
  暗香袭来,清淡气息驻足于前,无形之中便有一种昭示感,像是蚂蚁噬骨一般,一点点蚕食着谢开言的抵触力度。谢开言一心想结束这种看不见的折磨,便执起汤匙,几口喝完第二碗汤。
  头顶似乎拂过一丝风声,极轻微,如蜻蜓点开水面。谢开言察觉到时,卓王孙已经离开了身边。她先说道:“已经吃好,多谢公子款待。”再用手摸摸发辫及发髻,没发现任何异常。
  卓王孙翻开右掌,一朵晶莹兰花盛开在他指间,与雪白袖口相衬,散发着柔和珠光。“簪花掉了。”
  谢开言沉顿一下,没想出任何应答之话,躬躬身,先离开了房间。花双蝶依然在外面候着,见谢开言走出来,吩咐沏上一盏花茶送上。
  谢开言只觉满腹都是汤汤水水,连摆手示意,忙不迭地走掉了。回到小木屋,盖大正等在门前,她请他进屋,说道:“盖大哥是否注意到了守门的护卫?”
  盖大思索一下,道:“黑脸的那个?”
  “对。”
  盖大沉吟:“那人身姿笔挺,腰间悬挂一方宝剑,眉目间隐隐有煞气,不似普通兵士那么简单。”
  谢开言道:“我看他应是武将出身。”
  盖大点头。
  谢开言疑虑道:“卓王孙调一名武将来守门,是何道理?”
  盖大回道:“我听花总管唤他为‘阎都尉’,可见来历不小。”
  谢开言也皱起了眉,细细推敲。
  卓府内,花双蝶向卓王孙行礼,说道:“我依照公子之意,在盖大面前透露出阎海都尉的名姓,不知公子还有什么指示?”
  卓王孙用指尖夹住谢开言的那朵簪花,玩赏了一番,放入袖中。“只能提醒这么多,接下来的事情,要靠她自己的悟力。”
  花双蝶稍稍踌躇,忍耐半天,终究不敢多说一句话。她隐约知道公子在布局最后一战,关系重大,容不得任何人有半分闪失。公子提前调来边防军营里的最高长官,就是为了预备接手连城镇的军政大权,这里面的牵连,不知谢开言能不能看清?
  卓王孙将花双蝶变幻万千的脸色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问:“你还想说什么?”
  花双蝶咬咬唇,扑通一声跪下:“公子于心不忍,有意对谢姑娘网开一面,不知其余人有没有这个福分?”
  她暗想着,盖大盖飞都与谢开言关系匪浅,如果公子暗自抹杀了这两人性命,岂不是推着谢开言离得更远?
  卓王孙端坐不动,冷淡道:“你应该知道我亲自来连城镇的目的。”
  花双蝶伏地道:“知道。”
  收取连城镇,平定边疆战乱。还要带走谢开言。
  卓王孙再不多言,挥挥衣袖,花双蝶就退下了。
  下午,平静了心思的谢开言来卓府参习画作,书房里展示了两幅屏风,一左一右地放在卓王孙身后。
  卓王孙问道:“看出两幅画的区别了?”
  谢开言细细浏览两边的画作,开口说道:“左侧当是北画,中庭遍布竹石,骨质嶙峋。画墨劲挺,内容饱满,不留空隙。右侧应是南画,笔法纤秀,以疏奇枝干搭构骨架,着一叶便知全景。”
  卓王孙饮下一口茶,说道:“你悟性很高,不知眼力如何。”
  谢开言沉吟道:“公子是在提醒我两幅画中有瑕疵之处?”
  “正是。”
  谢开言不知不觉起身,走到屏风前细看。卓王孙也站了起来,留在她身旁。
  “左画笔法过满,没有适当留白;右边虚实相应,渲染得又太过唐突。”
  “还有呢?”
  谢开言仔细观察,没有说话。
  卓王孙抬手轻拍她的后脑:“竹子不应在中庭。”
  谢开言恍然。虽然没有去过北方庭院,但她也知道当中移植一株竹子,遮住了方径小路,的确不符合华朝房屋“内圆外方”的习性风格。
  卓王孙又问:“依你之见,两幅画作应当如何调配?”
  谢开言思索一下,道:“最好是融合在一起。”
  卓王孙点头:“理应如此。”
  谢开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抿住了唇。
  卓王孙又说:“这天下应当与画作一样,融合在一起,使南北密不可分。”
  谢开言冷了眉眼,哑声道:“我不懂治国之策,在我看来,这两幅画只是习作,道出了南北双方的文华差异。倘若公子要隐喻什么,我只想提醒公子一句:南派的顺和应当顺遂人心与天意,不是靠强征的手段能够取得。”
  她垂袖施礼,就待退出去。
  卓王孙拉住了她的手腕,看着她的霜华眼眸,不易觉察地降低了声音:“你对我有偏见?”
  谢开言挣脱手腕道:“不敢。”
  他走近了一些,又说道:“你的身子不能动气,快些平复下来。”
  谢开言背过身,默默吐纳一刻。
  卓王孙绕到她跟前,稍稍躬身,查看着她的眉眼。“我画幅画当作赔礼?”
  谢开言察觉到胸口仍然有些闷痛,皱了皱眉,又避开了身子。
  卓王孙再次走到她眼前,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替她擦去了额上的汗水。
  谢开言迅速退开了几步。
  卓王孙收了手帕,不再说什么,走到桌前铺展开画纸,提笔蘸墨,当真画了一副秋水长天图。他的画作结合两派之长,以不同墨色渲染云雾与水波,从上到下,从远到近,将嶙峋山景与沉稳雍容的水域融合在一起,开创了别具一格的章法。
  日后,隐没于民间的前南翎太子太傅文谦对此画有十六字评价:亦浓亦纤,刚柔并济,亦放亦收,锋芒内露。
  谢开言完全平息了伤痛,走到桌前观摩画作。
  卓王孙看着她走近,沉吟一下,在画卷空白处写下一行篆字,说明所作时间。
  谢开言问道:“公子为何不印徽章?”
  连那个破铜烂铁拼凑成的方响,她央求他刻字留印,以示名士鉴定过此器“珍品不凡”,他都没有拒绝。今天拟作的字帖与画卷,均没有盖徽印,似乎是他有意回避真迹的出处。
  卓王孙低头看着她,微微一笑,什么也没有说。
  谢开言狐疑地收起画作,向他致谢,拿着锦盒走出了卓府。
  晚上就寝之前,她对着铜镜梳理头发,才看到那朵簪花又扎在发髻之中,熠熠生辉,仿似从来没有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