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白雪覆盖着大地,在夜色沉沉的儒州街道上,静寂得一个人也没有。
雪花似乎无关人间冷暖,落满田野,落满河坡,落满空寂无人的乱石岗上。
初一身体里有两股气流撕咬碰撞,一半炙热一半寒凉。那股阴凉之气似脱缰而出的野马,信步奔腾在初一体内,终于和着天地的寒冷,迫使他睁开了眼睛。
白雪覆盖着初一全身,他缓缓地抬起凉飕飕的眼皮,望向无尽苍穹,口中喃喃说道:“天啸,你的长佑剑这次又保佑了我,不过我能为你做的已经剩得不多了……”
初一支撑着起身,半靠在一块冰凉墓碑上,低头查看伤口:胸口的剑伤被大雪掩盖,冷水顺着滚烫的鲜血,结成了冰渣子,惨白茫茫一片。“秋叶那一剑用了他平生成就,如果不是我先行提防,常人必死。”如此这般想着,身上似乎也感触到了疼痛,他不禁伸手按住了穴位。
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在身旁摸索,触及到指尖的冰凉后,他的脸上露出微笑:“侥幸,侥幸,月光居然还在。”
欣慰的笑容还未退至嘴角,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他冰凉的脸颊之上,瞬间集叠成小山丘。初一透过飘扬的雪花,不禁想起了师傅在他八岁时说的一句话。
那是个下着大雪的冬天,小小的他面色倔强地跪在漫天风雪之中,师傅盯着他,冷漠说道:“冷双成,因为你不能死,我只能送你一副不怕捶打的身躯和一双灵巧无双的手,所以注定你是个劳苦奔波的命。”
思索至此,初一苦笑一声,咬咬牙抚着胸口站了起来。环视四周后,他认出回城的路,朝着冷冷雪空走去。
夜间庭院水榭中传来霏靡靡之音,灯光亮白如昼。
冷琦背负双手站在外间的庭院之中,英俊的脸上泛着幽暗苍白的色彩。他低下脸庞,掩盖了双目间的骄傲之光,忍不住在想:初一已死,他还需要担心什么?
闭上眼,回想起今日发生的梦魇,冷琦不禁深深战栗:正着手准备将解药散发侍卫时,突然听到传报,他急忙赶至地点,发现居然是自己督责不慎的初一在挑战公子!看着公子冷酷的眼睛,想想天雷任务里自己两次失误,恐怕公子也是如鲠在喉不惩不快了吧?
阴暗中,这个骄傲的少年身影有了片刻摇晃。
夜风突起,送来袅袅香甜,那味道如同儿时幻想的山楂糖,甜腻带着冰渣子的质感。
冷琦垂眼闭住鼻腔,微风过去,发动身形,像一支笔直的剑投向右侧的花丛。
一道黑影应身而起,片刻之间,两人交手两招。
那道黑影闷哼一声,捂住左胸喘息。冷琦的眼睛似林间缠绕的毒蛇,发出丝丝的冷光:“果然来了。”
夜行人蹲在地上,手掌撑在地面,有些惊恐地盯着一步一步走来的影子。
“很奇怪吗?我没有中毒?”冷琦冷冷地笑,单手抽出了他袖中的短剑,“你们大内高手的头脑就是这么简单,居然只想到用花散粉来迷惑人。”
黑衣人听后,蹲蹴的身子居然无风自抖,像要飘零的树叶,作最后一把垂死挣扎。
“三老环伺赵公子左右,银光把守门户,在下负责清理散开的刺客枝叶,现在,就由在下送你好生上路吧!”
白光一闪,冷琦扬起手中剑自上而下插落。
夜行人单掌扔出一枚弹子,身形朝外翻滚。冷琦的身子只是一转,又跃到黑衣人背部,举起短剑,剑落人亡,干净利落。
弹子冲到寂静的州府上空,在夜幕中噼里啪啦绽放着五色光彩,照亮了整个庭院。
衬着弹子的响声,一道粼粼剑光掠过冷琦眼前,来势迅猛似乎拼尽全力,如猛虎跳峡毕其功于一役。
冷琦大惊,急忙晃动身形,刚刚站稳,后背就被人骈指点上了穴道,半边身子顿时动弹不得。他心里不禁凛然一动:好快的剑!那么快的剑居然只虚晃一招,原来是想将他生擒住!
身后之人微微喘息,转过脸来。
冷琦看了一眼,真想咬碎银牙,将来人生吞活剥,可惜自身被人一提,向府外一棵大树飞去,和来时一样的迅如流星。
过了一刻,“冷琦”俊面含威,大踏步朝行辕内走去。
穿过大门,走进两排种植俊秀竹林的中庭,两旁府卫向他颔首行礼。他昂然走过,顺着长廊来到庭院。
“公子在哪里?”他抓住一名府卫的衣襟询问。
那名府卫可能不明白冷琦莫名勃发的怒意,有些畏缩地回答:“在中庭休息……”
冷琦一甩手,转身朝中庭走去。
“冷护卫,公子房中有人……”那名卫士有些着急地在身后低喊。
冷琦置若罔闻,一路前行。走到中间庭院,花枝繁复,冷香阵阵。偌大的庭院就中央呈现着一处雕栏画栋的单独轩室。
冷琦走至门前,屏住呼吸,抬手想要朝门上敲去。
房内传来一阵女子的娇声软语,隐隐约约地还有□□之声.:“公子……求求你……公子……”那语声带着娇喘的甜腻,如同丹青高手执笔点芡画中美人,描摹出了骨子里的媚惑。
冷琦定住心神,低声唤道:“公子,有要事禀告。”
“进来。”传来一道冷漠却无丝毫暗哑的声音。
冷琦推门而进,站在外间微微垂首。里间的暗淡光影似月光一片倾泻出来,透着暗抑的暧昧,房间里流淌着氤氲的湿气与香味。
“说。”里面又传来那道冷静的声音,盖过了呢喃低语的女子媚音。
冷琦不禁微微抬头,暗暗的冷风拂过,隔着环绕的双重流苏帷幔,纱帐掀起的一景让他有片刻的踟蹰:一尊女人莹白妙曼的身躯一览无余呈现在眼前,她的眉眼看不清晰,身子却如同痒痒娇媚的猫,匍匐着扭动着,口中断断续续吐出媚词艳语“公子……求你……”——那女子偏偏无法动弹,只能苦苦着哀求。
暗红雕床一角,秋叶衣衫半敞,露出脖颈之下白皙皮肤,看似苏杭丝绸一般光滑。他邪佞地安居角落,单腿支起,右手垂于膝前,左手轻佻地挑着女子脸下尖,眼里闪动的是冷酷如针的光。
冷琦暗吸一口凉气,脸上感觉有些烧人,但随即一想此刻身居何时何地,马上按抑住那丝羞赧,低沉地说道:“水榭来了两派刺客。”
“说清楚,让她慢慢地听。”秋叶目光不变,语声不变。
“杨晚在缠斗三老,还有个呆滞的少年刺伤了赵公子,其余的一派已被我们清除。”
房内一时没了声音。透着满室的沉重,冷琦只觉一颗心在逐渐下沉,快要到冰冷的深渊。
“难道是我说错了什么?”他冷汗微渗,细细思量。
“不必理会。”冷琦觉得仿似过了很久,才听见了一个让他如释重负的声音。
惊魂未定之际,耳旁又传来冷冷的嗓音:“这么低贱的女人。”语声微扬,没有一丝怜惜。
那嘲讽的声音似鞭子,夹头夹脑地劈在床幔之间。
眼前的胴体似乎扭动得更加激烈了,只听见锦衾拉扯撕裂之声,那女子一边低喘一边发恨吼道:“你这恶魔……不是人……”
“砰”的一声,一道莹白如玉的光影被弃掷外间,不偏不倚落在冷琦脚旁。
“送给丁大同,让他看看这贱人自食合欢散的丑态。”
冷琦低沉眉目,敛气屏声,沉稳地一拉身后斗篷,带着利落的一阵风。他卷起地上已晕女子胴体,双手环抱大步掠开。
秋叶拉拢襟袍,慢慢踱到外间,眉目间幽暗不定,一如檐外冷光流转的雪空。他走至桌前,双目沉聚在桌上。
龙纹剑静静地躺在黑色玄古利鞘中,剑柄上的金龙蜿蜒盘旋,无声地吐纳昂藏于天地之间。
秋叶突然沉敛目光,极快地抽出龙纹剑,冷冷地划动一圈,顿时满室的青辉流影,焕发着炫烈光彩。
手上沉甸甸的感觉不变,秋叶双目锁在剑身上,细细查看,电光火石之间眼神遽冷,似是打碎了浮光掠影,面容只剩下了一片冰凉。他疾步闪出室外,一个纵身立于行辕最高屋脊之巅,抿嘴一啸,气声尖利响亮,穿透了黑茫茫的夜空。
初一忍着胸口的疼痛,提气飞快地掠过白雪覆盖的屋檐。身子如水上一点孤鸿,霎时起落消失于纷扬大雪之中。
他的左手紧紧握住一柄青黑的古剑,右手沉稳地剥去身上黑色锦袍,弃之风雪。又抬手揭去脸上面具,却是揣于怀中。随着他身形的掠起,远远的黑色翻滚于白浪之中,雪羽之侧,迤逦不见。
初一摸到四海赌坊外面,纵身一跃,较为轻巧地落于木楼三层。和着满身撒落的风雪,他大步凛凛地走到一间不见光亮的房间前,起脚一踢,“砰”的一声将房门踢散。
初一看也不看里面,只是沉声喝道:“唐小手,快逃!”
身形继续快速如风地刮过,顷刻无声落于赌坊大门外。
初一将剑暗暗藏于衣袖之中,轻步走入赌坊一层。赌坊依然灯火幽暗,人声鼎沸,环绕着黯淡青黑的烟雾。他抿住唇,不沾衣不带水地挤进人群之中。
初一伸手越过一片乌烟瘴气的头顶,稳稳地嵌住其中一人的后领,轻声唤道:“吴有,跟我走。”
那长衫书生回过头,看到大冷的天里初一脸上滚落一粒粒汗珠,微微吃惊——正是“有赌无命”吴三手。
儒州行辕和邻侧的州府灯火通明,从行辕过道到州府院落,悬挂满了灿亮的灯笼,光亮逼退了漫天飞舞的寒雪,却无法遣送走正厅中浓浓的冷意。
秋叶长身而立,仅着一袭单衣,目光冷冷地环视四周人群。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这个传说中武艺无双、俊美无匹的男人正在散发着凛凛寒意。四周府卫都深深低下了头,唯恐不甚,自身会落入那道杀死人的眼光中。
银光此刻面色也极为慎重,垂手立于公子身侧不敢言语。
“近日市井中可曾发生了离奇之事?”秋叶修长身躯落在地上形成一个剪影,许久才听见他冷漠地开口。
一名红衣黑巾的府卫战战兢兢地走出一步,小心翼翼地抬手作揖:“禀……禀公子,柳街……柳街上红姑娘……昨夜拒不接客。”
话音未落,秋叶身形不动,那名府卫却仰面倒下,顷刻没了声息。
这下厅内的呼吸声更低沉更迟缓,寒意也更冷了。
秋叶双目凝聚于身前众人,冷冷地问道:“此间可有驿亭?赌坊?”
身后的府尹丁大同早已冷汗直流,此时听到公子言语,忙不迭地颤抖着身躯上前:“禀……公子,只有赌坊……有三家。”
“丁大同,找出个好赌的明眼人听我说话。”秋叶眼神不动,紧盯身前。
“老张!老张!”丁大同急得抖着鸭公嗓子直叫唤。
果然,秋叶身前一人低头迟疑地走出,似乎挪不开脚步,站得极远。
“你刚才一直发抖,说明你知道隐情不报的后果。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将功赎罪,听明白了吗?”秋叶冷冷地盯住他的双手,一字一顿地说道。
老张的手一直瑟瑟发抖,想是久经赌桌征战的人都控制不了自己的恐惧。
“最大的赌坊是哪家?”
“回……公子,是四海赌坊。”
“赌坊里流传了什么风声?”秋叶一直看着老张,突然又加了句:“再啰嗦你就是死人。”
“州府里似乎有贵气的公子驾到。”
“来了什么陌生人?”
“一个黑脸汉子和一个锦衣少年。”
“继续说。”
“黑脸汉子打听了爱喝酒的蔡老九,少年赌了两日半的钱就走了。”
“蔡老九是什么人?”
“是柳街的泥匠,小桃红的老相好。”
“想必蔡老九来过州府做事?”
“是,修建府院。”
秋叶沉寂着面目,冷冷地盯住空中。“不出所料。把这人找来杀了。”
老张还在颤抖不停的时候,突又听闻面前的白衣公子出语冰凉:“那少年就是你隐情不报之人?”
“不……公子,我当时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大事啊……”老张急急地嘶叫出声,“赌坊里日间赢钱是寻常之事啊……”
秋叶目光一抬,老张险些咬住舌根,嗫嚅着住口。
“详细说来那少年的事情。”
“他也挺奇怪的,接连两日输得遍体净光,第三日居然手气转盘,赢了吴大秀才。”
“吴大秀才是谁?”
“这半月来赌坊里的常客,开得一手好牌九,只是大伙嫌他牌九麻利,只赌骰子,骰子他倒是常输。”
“锦衣少年赌的是牌九?”
“最后一场是牌九,先前是骰子。”
“骰子也赢了么?”
“是的,把赌坊里的台柱子阿骨都掀开了。”
“阿骨?”
“阿骨的手细小如孩童,所以我们叫他阿骨——每次掷骰总是庄家赢。”
“那个少年连赢了阿骨和吴秀才?”
“是的。”
“详细说来这三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