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上不算陡峭的山坡,再沿着竹林一路下行,能够在夜间保持同等于白日的视力的小男孩一路上的畅行无阻,却是被此时的一脚踩空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仅瞬间就化作滚地葫芦的小孩只来得及双手抱头,就匆匆迎来了天旋地转的视线,在此期间,泥土的气味一遍又一遍洗刷着他的唇瓣与鼻尖,连带起一阵疼痛的腥涩。
滚出一路烟尘的男孩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保持着四脚朝天的姿势,摔在了重归平整的草地上。他的右手弯出了极为骇人的弧度,恰像是藕断丝连般的手垂拉在一侧,泛起钻心的疼痛。
“啊……”麒麟挣扎着想要喊出声来,然而就算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那几近于席卷全身的痛苦仍是毫不留情地剥夺了他的呻吟。
“爸爸……”麒麟的眼角涌出无可抑制的泪水,混杂着脸上的鲜血一并淌入自己的唇瓣。四下无人的死寂,让正置身于幽暗中的他根本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曙光,就连始终萦绕在侧的蛙叫与蝉鸣都似乎已经抛弃了这里,只留下麒麟一个人,在紫意盎然的草坪中感受着绝望的飞速侵蚀。
“爸爸……你在哪……爸爸……”麒麟想要转过身,怎奈身体哪怕只是轻轻地动了一下,折断的右手便会将其独有的抗议用痛楚的方式冲上男孩的脑海,逼着他必须要放弃那个不切实际的念想。
四周明明就没有风,可麒麟偏偏是感受到了那正正是来自于呼啸的寒冷,宛若无数根银针刺入灵魂的极寒冰冻着他的内心,将无底的黑暗覆盖在其心间那隶属于生的希望之上。
“爸爸….我错了爸爸……”直到亲身面临着那对于一般九岁孩童尚不知名的“死亡”威胁后,麒麟这才幡然醒悟,这才泪流满面。
不过,幽深中,又有谁会听得到他那已是姗姗来迟的忏悔呢?
也不知道在那苦痛的漩涡之中过了多久,当麒麟的意识趋于缓散,连带着眼瞳中的神光亦要逐渐消弥时,一声声由远而至的脚步声却是冲散了经由阴暗所编织出的静谧蛛网。
不一会儿的功夫,一道身着青衣素袍的身影冷不提防地出现在了麒麟的视野范围内。
不知从何处来的男子留着利落的短发,夜色中的双眸虽然显得神采奕奕,但内里深处,却仍是给人一种仿佛缺少了什么尤为重要的东西的感觉,很是干净的下巴不见有任何胡渣,边幅修得一丝不苟。
男子背着一筐竹篓,生得千奇百怪的野菜将其中空间堆了个满满当当,当中还有不少仍对外散发着属于泥土的质朴味道。
“大晚上的,你一个小孩子,干嘛要一个人跑出来走夜路呢?”不知名的男子先是把手里高高举起的一小盏煤油灯挂在腰间,然后又从竹篓中取出一小卷纱布,一个石臼以及一小把名不见经传的野草。
“还不挑灯,如果不是我听到这边有声响才决定要跑过来看一看的话,你可就惨了哦。”男子一边说着,一边将那一小把绿茵中透出秋黄的草药丢入石臼,将其捣烂成糨糊之后又往里加了些从山涧接入壶中的溪水,兵贵神速地制作了这么些专门拿来应急用的草药。
而后,男子小心翼翼地向前一步,两只手在麒麟虽然惊恐却也无力表达的注视下,缓缓伸向了后者那向外折出了一个可谓是触目惊心的角度的右手。
“可能会有些痛,忍着点啊。”男子虽是将必然的后果以低声说了出来,但他那双如履薄冰的手,却迟迟不见有任何动作,只是来回盘旋在麒麟的右手周围,一直没有下手。
“欸对了,你今晚吃的是啥啊?”男子冷不提防地问了一句,反倒是让已经默默咬紧牙关的麒麟突然愣了那么一下,就在这个恍惚的瞬间,男子当机立断,仅消一瞬便已掰正了麒麟的右臂,而后更是迅速地为其涂药,包扎及固定,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到底也只是用了三次呼吸的时间而已。
等到麒麟终是从伤口处察觉到些许迟到了的疼痛之时,包扎早就已经全部完成了。
那草药仿佛天生就有止痛的完美疗效,不论是骨折前抑或是掰正后的剧痛,都几乎只是在一瞬间便已灰飞烟灭。
“好了,回去好好休息一两个月就能彻底恢复了。”青衣男子从腰包中取出一张手帕,用壶中溪水湿润了以后,还主动俯身帮麒麟擦去了脸上的污渍,等到后者可算是从狼狈之中全身而退后,青衣男子这才重新背上被冷落一旁的行囊,顺带搀扶起脚下仍显得有些踉跄的麒麟,又自然而然地牵着这个身高刚到自己腹部的小男孩的手,向一条竹林中鲜为人知的阡陌小道走去。
……
“儿子!”当多灾多难的小男孩在青衣男子的陪伴下重返村落时,率先迎上来的,便是他那早已心乱如麻的父母,尤其是当他们看见自家刚还生龙活虎的儿子,现如今却是绑起了绷带,一身上下褴褛不堪,还不时有血污浸染在衣物之上。这短时间内发生的多处变故,让孩子的父母变得更加揪心了。
孩子的母亲本想一把就从青衣男子手中抱过自己的儿子,然而还没等她走个两步,就被瞧出其动向的青衣男子连忙出声制止住了:“等等夫人,我知道你很担心他,我也理解你的心情,只不过他现在受了伤,还是不宜有大动作的呀。”
心急如焚的母亲在青衣男子的柔声点醒下,终是留意到了儿子那仅仅只能靠吊带才勉强固定在身前的右手,不过是一瞬间的对视,两行懊悔的清泪却当即顺着她的脸颊滚淌而下。
“夫人您其实不用太担心的,我已经帮他包扎好了,只要之后好好静养一段时间,很快就能恢复了的。”见有泪光涌现,青衣男子连忙“手舞足蹈”地解释道。
“谢谢,谢谢你。”母亲单手捂住隐隐泛白的唇瓣,向那位尚不得知其姓名的青衣男子啜泣着诉说起自己无以为报的感激。
“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不用谢的。”青衣男子笑呵呵地回应道,“现在我也把他给你们送回来了,没什么别的事情,那我就先回去了哈。”
“兄弟,虽说俺是乡下人,没啥文化,但有恩必报这点事情,俺还是知道的。”麒麟的父亲大步向前,他的双眸仍缀有些许通红的颜色,只不过一直都未曾孕育出切实的泪珠。“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要不然就留下一起吃个饭吧?俺们这边虽然穷,但好吃的还是不少的。”
“不用啦。”青衣男子展颜一笑,轻轻地摇了摇头,婉拒了那位粗犷汉子简单而直接的好意:“不过就是个简单的举手之劳而已,用不着特意招待我的。”
“这怎么行呢?”农里汉子有些时候很钻牛角尖,当别人待他们有恩时更是如此,所以粗犷汉子干脆就直接抓住青衣男子的手,俨然一副说什么也要请他吃上这一顿饭的样子。“你可是救了俺的儿子啊!”
“真的不用了。”青衣男子的笑容略显尴尬,他还真不知道此时该如何脱身,毕竟汉子的初心乃是纯粹的好意,只不过来得稍微霸道了一些。
“孩子他爹,恩公说不定是还有事情要忙呢,他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吧。”正当青衣男子思索着究竟该用一个怎么样的借口才能金蝉脱壳之时,还是麒麟的母亲为他出声解决了这个难题。
“啊这……”汉子转过身,看了看贤惠的妻子,又望了望眼中无奈尚未来得及隐匿的青衣男子,略显苦恼地挠挠头,一番纠结过后,还是觉着老婆大人说得的确有道理,便放开了抓握着恩公的手。
“恩公。”母亲从口袋里取出一根玉制的发簪,轻柔光晕闪烁其中,带出一阵阵温煦。“还请您收下这个。”
“欸欸额,万万不可,万万不可。”青衣男子连忙摇起双手,“这么贵重的东西,夫人您还是自己留着吧。”
“可这世上,就算是再怎么贵重的东西,它也远远比不了我的儿子啊。”母亲眼中满是坚定地将簪子递上去:“恩公,就请您收下吧,这样我们也会好受些。”
汉子看着那一根年轻时为了将之当成定情信物,而几乎掏空了自个儿七年多打拼所积攒下来的一切的玉簪,神色并没有流露出分毫不舍或难过,粗犷了这么多年的眼眸中,此时浮现的,却只有柔情。
夫人用双手将那根玉簪捧到青衣男子的面前,寸步不让。
“额…”青衣男子尴尬地扯出一抹苦笑,左右来回张望了一下后,这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郑重其事般接过了这根情意极重的玉簪,真挚道:“那就谢谢夫人了。”
“我们才是要说谢谢的那个。”等到目睹着恩公将那枚簪子收入腰包,母亲这才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笑逐颜开地柔然道:“以后如果恩公还有机会路过我们的村子,随时都欢迎你来找我们的。”
“一定。”青衣男子微微颔首,而后转向那个还有些惊魂未定的小男孩,半蹲下来,递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轻声嘱托道:“下次可别自己一个人到处乱跑了哦。”
说完,青衣男子站直身,向那对夫妻稍稍点头示意后,便只身一人遁入夜色的幽深,往那向来人烟罕至的竹林大步走去。
“原来恩公他是住在那里面的神仙啊!”目送着青衣男子远去,直至其消失在视野尽头后,这对土生土长的夫妻才异口同声地感慨道……
竹林深中有一处高坡,四围没有任何植被,刚好能够居高临下地将整座琉璃村尽收于眼底。
此时此刻,一袭白衣就蹲坐在那个高坡上面,两只手撑在腰后,不发一言,只默默注视着村中逐渐趋于高潮的金光流转。
“哟。”恍然间,一声轻呼自边上的竹林中徐徐传来,不一会儿,一道青色的身影便已从中冒出脑袋。
戴着天蓝色面具的她转过脸,淡然问道:“怎么这么久?”
“那孩子的父母一直想着要给我些东西好报恩,这么一来一回,自然就耽搁了一会儿咯。”背着竹篓的青衣男子缓步来到白衣身边,岔着腿,大大咧咧地坐下。
“琉璃村一直都是这样的呢。”白衣的语气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笑意。
“是啊。”青衣男子放下背上的竹篓,顺带从自己的腰包中取出了那一枚做工不算精细,但却情意满满的玉簪。“推来推去,他们最后给了我这个。”
“挺漂亮的。”白衣只是侧目瞄了一眼,便下意识地敷衍道。
“就这样?没别的想说的了?”
“不然你想听我说什么?”
“当我没说。”青衣男子嘟囔一声,把握住簪子的右手抵在膝盖上,眼神渐渐凝向远方的飘摇热浪。
又是一阵子的寂寞无声。
“都结束了呢。”再度破冰的,是来自于青衣男子的悠然喟叹。
“是啊,都结束了。”她一边说着,视线又一边情不自禁地飘向了伫立在琉璃村头的客栈废墟。
在她的右手边,一捆金黄色的稻米伴着那一盅盛满古井清水的陶壶,正静静地躺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