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宋子岚慷慨送出的马车仅是车夫板就足够三位成年男性并肩而坐。由是,偌大且整洁的车厢自然而然地就留给了那两位队内唯一的女生当作她们的秘密空间,而姜乐冥,郭洪以及孙鹰谲三人,则是当仁不让地坐上了车夫的位置。
郭洪挤在最边缘,单手扒着马车一旁特地设计出来防止战马疾驰时因颠簸而摔落车板的扶手,一只脚踩在车板的边角位置,另外一只则因应其向后的摆动而时不时地悬空,他实在是放心不下自己大难不死的妹妹,一路上不停地借势转身,把脑袋探向车窗进行观望的次数更是数不胜数,几乎是高头骏马每踏出两步,他就会往回调转身形一次。
作为三人中唯一有过驾马经验的孙鹰谲自然是毋庸置疑地占得了最中心的位置,老人仅用右手攥住连向两个辔头的长绳,一脸云淡风轻,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焦急。车夫既是镇定自若,又没有流露出半点催促,两头经过常年训练,早已自通人性的骏马亦是同样会意,走得不迅不急,慢慢悠悠地晃荡在人潮之中。
虽是大战将至,但襄阳城内对于相关资讯的封锁,却是实实在在地做到了滴水不漏,除开有手笔可以做到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贵族早早地就收到了要打仗的消息之外,城内的普通人则依然过着一如既往的平淡生活,不论是言辞抑或是举止,都与平常没什么两样,依旧要吃吃,爱睡睡,好不快哉。
可能唯一一点与之前不同的,就是每个人嘴里正谈论的东西了。比起以前近乎于漫无目的的闲聊,现如今的人们,更多地都在对不久前刚刚才被斩首示众的那名罪犯发表着自己的看法,虽说当中可谓是众说纷纭,但最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却是那人在临死前不顾一切也要骂出的一句:“宋子岚你不得好死。”
一座城的衙门或许会有曾判下足以招致六月飞雪的冤案的经历,但对于襄阳城的居民来说,但凡是宋子岚宋大人亲自审理的案件,其过程无不都是最为公平公正的,报官者有赔,犯罪者有罚,两者分明,又在执行层面做到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完美平衡,以至于哪怕是受罚的人,也从来都不会对宋子岚产生任何怨言。
如此绝妙的政绩与无懈可击的名声,到头来却是被这么个临死的家伙在刀斧将落之时,用此生最后的气力骂出了自宋子岚与刘暄漠齐齐入主襄阳城后的首宗先例。
虽然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过那个人骂出的遗言实在是过于“惊世骇俗”了些,以致于基本没什么人愿意去相信,人们之所以会衷于谈论这件事情,一方面是因为它确实新鲜,既是刚刚才发生的,又是真真正正的史无前例;另外一方面,则是人们都把它当成了幽默来供于自己作消遣之用,排解一下近来因为无雨无风,天天都要顶着个大太阳而导致孕在心中的躁火。
从来都没有人想过那声哀嚎背后究竟代表着什么,因为只要是在襄阳城中,就从来都没有人愿意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居然会有其他人不服于神机妙算的子武先生。
襄阳城的居民甚至于将宋子岚奉为神明,却没曾想过,哪怕是神,终有一日,也会弃他们于不顾。
“怎么这么多人从城里往回走?”姜乐冥小小年纪就已经翘起了标准至极的二郎腿,双手十指相扣,并拢搭在后脑的位置,整体微微向后靠,故意佯装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唯眼眸深处的肃穆是他怎么努力也完全无法收敛的。
“宋子岚亲自出面判了一个人死刑,这些人都是去凑热闹的。”孙鹰谲轻描淡写地扬了扬鞭子,两头骏马顿时加紧了各自的步伐,虽然速度趋快,但那踢踏的声音则仍然维持着整齐划一的脆响。
“就只是一个死刑?这些人是真的闲得没事做吗?”姜乐冥坐直了腰杆,语气当中稍微有些讶异。
“如果是一般的死刑,其他人自然理都懒得理。”孙鹰谲腾出一只手,顺势把即将滚入车底的长眉沿着左上的方向轻轻挑了起来:“但这个死刑既然是宋子岚亲自下的,那对于襄阳城的居民来说,就不太一样了。”
“不都是判个刑,然后就让那些壮汉提着刀上台手起刀落,砍颗脑袋就算了么?”姜乐冥语气不见任何起伏地说道。
姜乐冥才刚一言罢,孙鹰谲就用带有复杂情绪的眼神瞥了这位才十几岁的师兄一眼,一息间由后者表露出的欲言又止是显而易见的,但最终,老人还是选择把那句已然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一老一小,两个人在马车上四目相对,一时间谁都说不出半句话来,索性这样的寂然无言并没有持续多久,就由长眉老人重新扬声打破了。
“大体流程都是这样没错。”孙鹰谲若无其事般淡然道:“但是这一次的死刑,偏偏是宋子岚亲自判出来的,光是这一点,其实就已经足够襄阳城的居民去好好凑一凑热闹了。毕竟如果老夫没有记错,这一次,应该是宋子岚这一生人里面,判的第二次死刑。”
“那个宋子岚到底是个什么人啊,你们之前不是说他只是个谋士么,怎么现在越说,我就越觉得他才是这座城的真正主人啊?”姜乐冥从来都没见过宋子岚,他所掌握的任何关于这位子武先生的消息,也基本都是道听途说得来的。
“其实很多人都这么想。”孙鹰谲呵呵笑道:“襄阳城里啊,襄阳城外啊,甚至是南溟京畿啊,反正只要是知道襄阳城有这么一号谋士存在的人,都会下意识地认为他才是这座城的城主大人,至于那个锋芒不显的刘暄漠,老夫估摸除了宋子岚他自己之外,应该也就没多少其他人真正认识了吧。”
“光是这么一座城里面杂七杂八的事情就已然让我很头大了,真搞不懂为什么这世界上还会有人一心想着去一统天下,不累的么?”姜乐冥的语气之中里多了一丝丝孤芳自赏的庆幸。
“谁知道呢?”孙鹰谲微微一笑,将随意发散到四周围的视线重新收回,开始正视起前方的道路。
襄阳东门现已近在咫尺。
逆流而上的马车并没有留意到四周围如流水般退去的人海中,正藏匿着一位身穿洁白道袍的男子。
比起此前在大街上那只留下惊鸿一瞥便已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沧桑道人而言,这位男子的容貌则要更显年轻,浑身上下除了衣袍尚算整洁之外,其他包括头发与胡子在内的打扮对比起同道中人来讲,都要显得乱糟糟的,尤其是那一对狭长的丹凤眼,当中流露出的阴鸷气更是与那道人素来自诩一尘不染的仙气八竿子打不着边。
他伫立在人海之中,宛如一座雷打不动的高山,视线始终深锁在那不断向东门逼近的马车。他的左手攥着一柄做工不甚精细的桃木剑,唯一还算看得过眼的,就只有那捆在木柄上的鲜红剑穗。
“可怜的小师弟啊。”乍一看才不过二十六七岁的男子轻轻叹息,于人潮中呢喃,声音不大,却能引起众人下意识的回望,可当那些应声而来的视线落定时,他们却没能看得见那个始终未移寸步的如山身影。
“不过是出个山去见义勇为,就被人打得跟猪头一样,落得满身伤不说,这伤还偏偏是那种没有小半年的静养就绝对好不过来的伤,真是凄凉啊。”男子浅笑道:“唉,我本来是不想走这么一遭的,可师傅死活要让我出来帮山门一雪前耻,说什么他们欺人太甚,哪有的事儿?”
“本来就是技不如人,被教训了就被教训了,长个记性,下次不再犯不就好了?要我说,师傅就是爱瞎操心,越老越是这样,迟早哪一天操心操不过来了,就给自个儿憋死了。”
从始至终,男子一直都在原地碎碎念,他没有展示出任何的动作,也没有如何催动自己的气息,只是一刻不停地在吐露着本人心间的不满而已,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举措,却让那柄木剑缓缓升腾,以平刺的角度透过人海,直指那架即将如愿以偿的马车。
木剑没有展露出哪怕只一点的峥嵘锋芒,并不是它的主动藏锋做到了足以以假乱真,从而蒙蔽一方天象的巅峰高度,就是一点锐气都没有,木剑依旧是那一把木剑,哪怕腾空而起,它所流露出的气机,仍是维持着人畜无害的质朴。
“小师弟被人打了,如果师傅只是要我打回去,那就算我再怎么不愿意,归根结底,也是儿子被打老子就要出面讨回个公道的道理,这还算说得过去。”男子的自言自语仍在持续:“可那老头儿却偏偏要我把那些人全都杀了,这就太过分了啊,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别人好歹也是留了小师弟一条命的,不过是因为儿子受了伤,老子就要让别人拿命来还,太过火了啊!”
“师傅果然还是老了,都老糊涂了,事儿都想不明白了。”男子仰天伸出两指,木剑当即调转其钝锋,将之稳稳对向姜乐冥的脑袋:“要是这一下子把别人惹生气了,咔得一下召个一万多两万人浩浩荡荡地冲上山头,说什么也要踏碎了咱家的招牌,这谁拦得住啊?”
“所以啊,点到即止是多好的一件事情呀。”终于把话说完之后,男子的嘴角露出了万分陶醉的微笑,与此同时,那柄显然没有刻意储力,但却依旧不容小觑的木剑瞬发,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普通,毅然决然地冲向了姜乐冥的眉心。
“有危险!”原本还是双手抱头的姜乐冥仅在一瞬间便感觉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应顺着第六感的急迫,他反手招出潜形已久的忆寒匕首,将其分毫不让地挡在自己的眉头。
也就是忆寒初临人间,堪堪蓄起锋芒的那一刻,一柄木剑果真横空而至,并丝毫不差地坠在姜乐冥高举的匕首上。
两者于瞬间的碰撞不见有任何声响,却在须臾间让姜乐冥整个人如一枚炮弹般倒飞而出,炸向一旁的高楼。
“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