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沉浮之人一旦有了根,就有了牵挂。一旦有了牵挂,哪怕是如同剑圣那般可以问鼎江湖的举世第一人,也难保不受其害。世事大抵皆是如此,无情者天下无敌,这类话语在茶余饭后说起倒是可以信手拈来,只可惜这一旦做起啊,偌大的人间倒是没有出现过哪怕只一个的先例。
恰如曾经某位把酒问苍天的人所说,人世浮萍都会有根,无情草木叶落后也知归根,大自然规律尚是如此,就跟别说是超脱于草木之外的人了。
掌握着蒲意灵刀以求随遇而安,落地何处即根生何处的李丹青,十多年来于四片大陆上来回辗转,足迹几乎遍及整个世界,潇潇洒洒地游历在这广袤无垠的人间。
他时而于行天大陆那一望无际的平原冒头,去看那可谓是天下第一家的盛世白家;时而于亚土游历四方,周转于各国之间,感受那或而剑拔弩张,或而勾心斗角的明争暗斗;时而又回到由七个海中岛所连珠而成的七星州,去探究家乡那不为人知的一面......
李丹青走过了很多很多的地方,在世界上或荒凉到寸草不生,或繁盛到灯火通明的各种地方都曾留下过蒲意刀身上颇为经典的蓬松绒羽。可在这些几乎个个都是闻名遐迩的名胜古迹之中,李丹青唯一印象深刻的,就只有那一个开在断面山脚下,声名不显,其貌不扬,唯米酒熏香自中扶摇的小小客栈。
第一次到那里的时候,才刚刚弃笔从戎的李丹青遇到了一个女子。当时那个不晓芳龄的女子还未成为客栈的掌柜,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专门负责打杂算数的小伙计而已。
李丹青犹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好像是被李家专门派人抬着大轿从七星州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的。那时候的他浑身上下都缠着雪白的绷带,双手双脚伸得笔挺又僵硬,当时几乎是动弹不得,连话都只能用含糊不清的嘟囔草草带过。
而之所以会落得如此狼狈的下场,究其缘由,到底是因为李丹青内心之中,为那一剑断江之盛举而激起的澎湃热血。
当他亲眼见证了那在自己心中已然可比肩神明的壮举后,不单止是一脚踢掉了身上作为书生的抱负,更是马不停蹄地赶回李家,在没有跟任何人商量的前提下,闷头撞入百仞峰,然后,就成了这副德行。
百仞峰荟萃的,是整个七星州的灵气,由于灵气悉数涌入了当时还经脉未开的李丹青体内,为了避免那些灵气在其体内与整片大陆做那遥相呼应。为了避免李丹青因无法承受灵气导致经脉寸断而死,李家这才会马不停蹄地派遣专人,一路乘风破浪,特地将其送到另外泽西州上进行修养。
而李家之所以会选择依偎着断面山而起的琉璃村中的这处客栈,也并非是随便选址,而是经过了仔细考量的。
断面山是剑圣登峰造极前的手笔,那一剑的锋芒斩断了天地冥冥,不单单只将一座高山一分为二,更是以充沛剑气彻底剔除了一直在四野纵横的悠悠之力。换而言之,在断面山所处的方圆数十里以内,是没有象征天地之力的灵气的。
为了避免灵气在李丹青的体内因受到外界挑衅而彻底爆发,当时还未去世的李家老家主这才会让部下将其送到这里进行疗伤。
世间的一切相逢都是命中注定;世间任何的一见钟情都是前世缘起。
所以,当那个还留着短发的女子走上前来的时候,唯意识仍然清醒的李丹青一下便记住了那张不算惊艳但却十分耐得欣赏的脸庞。尽管当时的女子,不论是眼神还是嘴角,都绷不住对己幸灾乐祸的笑容。
从那一刻起,且不论书生时代的李丹青如何抱负远大,一入武道之后,他那江湖上的根,就生在了这里。
不管是仗刀之后的欢欣雀跃,又或者是成就武学后的走南闯北,旅途之中的各类情感,或是喜悦,或是悲伤;或是忧愁惆怅,或是豁达通透,李丹青都在米酒芬芳的环绕下,将之说给了这处客栈,准确来说,是那个女子听。
李丹青见证了女子在那相比人间广袤要狭小许多的客栈中的晋升之路,从原本芝麻点大的伙计慢慢坐到了掌柜的位置;而那头顶着泽西州上地位堪称是首屈一指的诸葛姓氏的女生,亦是在这狭小的天地之中,借李丹青之口,亲身体验了那逍遥无比的盛世江湖。
两人很少谈及其本身对于彼此的看法,更没有一次直言表露过自身对于对方的情愫。只是,李丹青仗刀走天涯后,每一次的启程与归程,那第一站与最后一站,总会是落在这家小小的客栈之中;而已经是“封无可封”的诸葛柔,则总会在大腿上捆着一柄长刀的李丹青到来之前,特地为他斟满一碗酿得恰到好处的醇香米酒。
江湖路远,总要有所伴,才能走得不像深夜落雪那般寂寞。而在酿米酒方面颇有建树的诸葛柔,便是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为李丹青青眼相加的美好伴侣。
而这一陪,就是七年多的风雨无阻。
“诸葛柔......”李丹青双腿无力地跪在面目全非的焦尸跟前,豆大的泪珠纷飞而落,迎风飘成一束束雨线。
于客栈废墟中来来去去,检查是否还有火苗未被扑灭的朴素农夫们都识趣地没有去打扰这位千里迢迢赶来的男子,只是远远地望上一眼,看着那虽然伟岸却已然威武不在的背影,时而哀声轻叹,时而默默摇头。
李丹青双手颤抖着抱起那个仍然滚烫不已的身体,将其拥入怀中,于人潮如流中哑然哭泣。
风拂密林,托起沙沙长音萦绕不断。
正有人穿着洁白的素衣,如揭帘般拨开拦路的草蕨芭蕉,犹如一只为自然所拥簇的精灵,慢慢悠悠地莅临人间。
他斜挎着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腰包,留着利落的短发,贴身的白衣勾勒着男子略微有些瘦小的身形。来者有些驼背,左手中始终都攥着一张白布时不时用来遮掩口鼻。
从树林到琉璃村口,才不过是十几步路的距离,他却是一直咳嗽不停,脸色亦非健康的红润,而是显现出颇为病态的苍白。
男子乍一看,才不过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却已然步履蹒跚。他一步步艰难地挪动着双腿,先是递出左腿,在站定之后才慢慢向前拖动起自己几乎无力的右脚。十几步路走来的摇摇晃晃,特别是偶尔遭逢疾风扑面时的接连几个踉跄,看着让人很是揪心。
所幸狂风的疾驰并没有为男子带去什么大碍,因在战争中左腿膝盖遭流失击中而落下瘸腿病根的他,终是在跌跌撞撞中来到了这家大火肆虐后的废墟。
“多好的一家客栈啊......”不知是无心之举抑或是有意而为之抑,男子站在了怀抱焦尸,正泣不成声的李丹青背后,以刚好能够为二人所听清的低音怆然呢喃道:“只可惜说没就没了,唉...真可惜啊....”
叹罢,男子有意无意地瞥向了那个跪坐在地上的苦命人,瞧见他连一点理会自己的意思都没有后,默默摇了摇头,在李丹青的身边略有不知好歹之嫌地缓缓坐下,看着那个体无完肤的尸体,幽然道:“被活活烧死,可是最痛苦的死法啊。”
既然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想法,那就要做好为猛虎反噬的准备。瘸腿男子既然敢在这一刻触动龙须,那么,就应该有面对那疾如风烈如雷的刀芒的觉悟。
一改往昔蓬松质感的白芒此刻正呈斜斩月牙之状,向那才刚刚坐定的瘸腿男子当头劈下,没有半分留手之意的凌冽显然就是冲一击夺命去的。
“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是谁干的吗?”正是命悬一线之际,瘸腿男子仍可临危不乱。也正是因为这抹处变不惊的镇定自若,才会让那来势汹汹的白芒悬停在男子眉前半寸。
“这么大一间客栈,不论是哪里失火,一般人,怎么说也有充足的时间逃跑,不大可能会被困在里头活活烧死的才对。”瘸腿男子虽然看不到那无形的月牙锋芒,但却能够切身感受到那冰冷至极的杀意。但就算如此,他也没有多少胆怯,反倒还从自个儿装得满满当当的腰包中撕出一条干牛肉,大大咧咧地送到嘴里,语气淡然道。
“毕竟这间客栈有厨房,有主厅,有内院,更是有前后两扇大门,不论是在哪里起了火,蔓延到整个客栈也需要一定的时间,加上掌柜的本人也有一些武艺傍身,已经完全足够自保了。”
李丹青僵硬无比地回过头,血红双眸瞪了那瘸腿男子一眼,当中浓郁到足可瞧见尸山血海的杀意吓得男子浑身一颤,在生生咽了一口唾沫之后,他这才恢复了原本的淡定。
“谁干的...”李丹青的声音在此刻一改往昔的随和,而是恰如千年冰封的深渊中悠然响起的一声低吼,当中满溢着极寒刺骨的冰冷。
“我不知道。”瘸腿男子才刚刚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那压阵的刀芒就已骤然前逼,由原本还堪堪让出的一线彻底贴上男子的眉心,划出一小道流血豁口。“等...等等!我还没说完啊!”
刀芒没有退却之意。
“我只是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但我看到了那个人!”瘸腿男子连忙补充道:“那个人的腰上绑了条红绳,绳子上面挂了很多的武器!”
“王枭枭......”李丹青瞬间认出了那个应要被千刀万剐的名字。
下一秒,瘸腿男子只看见刺目的银光一闪,逼得自己不得不连忙合上双眼,等到再度重见光明时,那人已经彻底不见了踪影。
唯天上白色长河再续光华。
送走了这尊随时都有可能暴起杀人的“大佛”后,瘸腿男子连忙长舒一口气,顺势后躺,大口大口地喘气。轻抚着眉间的纤小伤口,他仍是有些后怕:“妈妈耶,得亏是补救及时,不然直接就死了。那家伙给我发的任务未免也太危险了吧,老子可是好不容易才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