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掩的窗口外正铺设着大雨初霁后的街道,白阳坠下柔光,又被如同镜面般的水心映射而起,照出一如海浪般的粼粼波光,偶有高楼倒影藏匿于石板之下,在嘀嗒涟漪中波动不已,为这自昨夜起就尤为安静的襄阳城增添了难得一见的动态。
刚刚苏醒的雪儿眼角噙着泪花,她就站在窗口位置,绯红的纤纤玉手一只搭在窗框边上的起伏,另外一只则是在一直轻轻拍打着大腿前侧,每一次敲击就会带起浅浅的,犹如打嗝一般的呜咽,晶莹恒常悬而不落,终是汇成了一颗偌大的剔透珍珠,挂于睫心,摇摇欲坠至将离。
在已经连吃两道毫不留情的闭门羹之后,姜乐冥就算再怎么坚持不懈,也没有选择于门前更进一步,他徘徊在门框边缘,小心翼翼地确保着自己纵使声微的嗓门也能让雪儿听得一清二楚。
他不想过分刺激雪儿,但更不想看到当初那个一颦一笑均可令繁花为之生出艳姿的姐姐就此无限沉沦,一直落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底部,呼天唤地皆不灵,就此浑浑噩噩地度过余生。
敦煌临走时的最后残言纵使满溢着对于女儿的不舍,但却并没有直接说给那近在咫尺,贴在自己胸脯号啕大哭的雪儿听,而是以委婉的方式连带着毕生所学一并传达给了当初在侧哽咽的姜乐冥。也是那时,敦煌第一次以父亲的身份,将雪儿全权托付给了姜乐冥。
而作为剑圣唯一亲传弟子的姜乐冥,正是自那时起,肩上的责任就已经远超了同龄的所有人。
由不忘初心的复仇意,到感恩戴德的弟子情,再有照看师姐的责任龙袍加身,几乎是层层递进的职责悉数压在了他的身上,压在了他那还不过十八岁的肩头。姜乐冥却是一一承受,毫无怨言。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这是姜乐冥的妈妈在去世以前时常挂在嘴边的劝勉,而今也成为了他贯彻始终的座右铭。
“雪儿姐。”姜乐冥眉眼之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忧愁,却并没有半点绝望。他那轻声的呼唤似乎被雪儿当成耳旁风吹拂过去了,但姜乐冥却并没有因此收起自己的话匣子,反而是在转了转乌黑的眼瞳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柔声道:“兰雨姐姐在三天前寄过来一封信,我帮你收起来了,你要现在要看吗?”
背向姜乐冥,正驻足窗边的雪儿嘴巴呢喃着,却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她神情淡漠地凝视着街道上表的白波涟漪,唯一双混着三色的眼眸绯红,孕育着正含苞欲放的泪花。
在听见白兰雨的那一刻,她的瞳孔下意识地略作收缩,但也仅此而已了。
而自当雪儿默许了的姜乐冥则是奉行着少说话多做事的原则,掀开披在身外的大衣一角,正打算从掩藏在简陋风衣下的小背包中取出那封被其收叠整齐的来信。
此时此刻,窗外的大街上有位老人扛着一根粗大的木条从巷道里缓步走了出来,包裹着布条的木根前端正沿椭圆的形状插着许许多多新鲜出炉的艳红珍珠——冰糖葫芦。
“糖葫芦......”雪儿嘟囔着说道,这原本不过就是一项普遍的街景而已,就算是雪儿曾经再怎么喜欢冰糖葫芦,时过境迁以后,她的心境也不复以往那种一遇艳红便会眼冒精光的童真了。所以一般而言,那位身形清癯的老人身影落到银发雪儿的眼中,充其量也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过客,算得上是茫茫人海中的惊鸿一瞥,再然后便是过眼即云烟。
道理理应如此,可偏偏泫然欲泣多时的雪儿在这一刻却不曾按既定套路出牌,老人的佝偻确实不过昙花一现,但另外一道残破黑袍的身影,却是足以让雪儿为之目不转睛——披袍迎风起,飘影中荡漾着浅淡潇洒。远远望去,那人正双手插袋,倾垂发丝微掩眼眸,站在贩卖冰糖葫芦的老人身侧,一边微笑低语,一边递出碎银。
“爸...”
“雪儿姐,我找到了,你要不然看...”姜乐冥刚把尚未启封的信件从腰袋中取出来,双手捧之,打算将其当成自己的道歉礼毕恭毕敬地上交给那说不好是在气头上还是在阴霾中的雪儿赏阅来着,可一回眸的功夫,倩影却已冥飞鸿鸿,仅留下骤然被撞开的楼窗在摇曳之中嘎吱作响。
“雪儿姐?!”姜乐冥一个箭步冲到了窗边,踮起脚尖,上半身几乎是全部探出高楼之外,居高目光急迫地扫视着周遭的一切,四处搜寻着那道独属于银发的绚丽。“雪儿姐!”
有瑟瑟秋风飘然而起,从襄阳远方刮送着绯红的落叶凝霜扑面而来,吹拂中聚着肃杀寒意,又捎有刺目之凌冽,逼得许多人不得不为之闭目好暂避锋芒,但自是一剑的姜乐冥可不会分心去理睬这阵不合时宜的寒风作祟,两只眼睛偏偏要逆流而上,瞪得老大,一丝不苟地打量着四周的一切,生怕会因而错过哪怕一丝一毫的细节。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那凌空之人悄然落定而散发出的微柔气息的牵引下,姜乐冥终于在距离客栈约莫百步之外的地方寻见了那银发的踪迹。
姜乐冥在楼间毫不犹豫的瞬身恰似天边掠闪的雷霆电光,一收一放的夺目纵使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当中所掺杂的威势,却令以襄阳为圆心的百里开外均因此而震慑出常人亦可体悟到的地陷之感,双脚顿时如入流沙泥潭,就连迈步亦是显得无比牵强。
因为焦急而来不及做那刻意却重要的藏拙,姜乐冥的此番城楼出鞘,便足以令这因为武林大会的缘故而导致群星依旧荟萃未散的襄阳城专门为之侧耳倾听。
武林大会要无限延期的消息不过是这一两天才流出的事情而已,在这之前,整座襄阳城中就已经汇聚了不少心里打着借此一鸣惊人的如意算盘的新星秀杰。
尽管众人似满天星般散在整座襄阳城中,但他们那些向来互看不顺眼的目光,这一刻,则是不约而同地共融向那蓝天之下的流光溢彩。各种视线交错的神光当中还不乏有几位老人的顶礼膜拜以及将军的虎视眈眈。
才在一家面馆歇下脚的邓孙两人陪着悠然醒转的诸葛依依在店外的长桌上吃着牛肉面。仍是一头雾水的小公主在细嚼慢咽之余,还不忘去思索不久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至今仍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昏了过去,就连那两位行为举止一如往常的老爷爷,对此也是一问三不知。
颤颤巍巍地夹起一块圆整牛肉的诸葛依依甚至还没来得及将其放入嘴里仔细品味,天边骤降的锋芒却是不由分说地为之送上了一份大礼,连带着瓷碗一起被削成齑粉的牛肉面汤水洒了一地,险些溅到飞扬跋扈惯了的小公主身上。
无心插柳之事,旁人若是有心,自然就会成“荫”。被人白白糟蹋了一碗牛肉面的诸葛依依先是大眼睛如蝴蝶般扑闪了几下,反应过来后便立刻愤然起身,右手带着筷子轰在经受流光洗礼后俨然脆弱不堪的木桌上,成为了令其垮塌的最后一根稻草。
“怎么现在谁都能欺负到本小姐的头上来了!”诸葛依依双手叉腰,同时又趁着来去无踪的地陷消弭之际,恶狠狠地跺了跺脚,当即就指着天边残存的彗尾破口大骂道:“你个混蛋!别让本小姐逮到你了!”
在侧好好吃面却是莫名遭受无妄之灾,只能陪着诸葛依依一起没东西吃的邓孙两人对视一眼,交换了彼此眼中的无奈后,前者从袖间取出一枚完整的银两抛给从店里怒气冲冲地跑出来的老板,拂衣起身,心照不宣地傍到诸葛依依的身边,一左一右酷似忠心耿耿的门神,殊不知他们彼此心中的坚定却已悄然发生了不为人知的变化。
那种逆转过来的毅然决然,甚至能够让两位老人在必要时,对已然忠于多年的诸葛家族,对那几乎是他们看着长大的诸葛依依,拔刀相向。
城外山坡上的诸葛澈神情肃穆,至于身后那一批已然开始安营扎寨的骑士近卫,同样也是默契十足地放下了手头上的工作,相继翻身上马,仅是一呼一吸的瞬间,他们就已经展现出与刚才闲聊时的轻松写意截然不同的冷酷面。
或压刀或拄刀的骑兵团虽然现如今算上大将军也才不过堪堪近三十人,但就是这么些人,却足够成为诸葛澈对于襄阳城虎视眈眈的资本与底蕴。
由林必茂离队进城起才过了仅仅两柱香的时间,整座襄阳城却是传出如此巨大的动荡,这让哪怕是身经百战的诸葛澈,也难免会为之轻挑眉头以示讶异。
“大将军,林必茂这才进城多久?就闹了这么大动静,您说是不是应该...”一旁的骑士没有续言的意思,只是拿手在胸前稍微比划了两下,脸色凝重。
“不急。”诸葛澈微笑着摇了摇头,眼神停留之处正是那彗尾流光最后形显天下之所:“一切按照原定计划行事,所以这两天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按兵不动就行了。”
“是。”闻言后,那名下属的脸色其实并没有泛起多少变化,但还是最起码顺应了大将军的命令,退居于二线,没有再不知好歹地多言一句。
“读书人的脚下道路,其实与武夫殊途同归,这一点,你爹已经证明过给我看了。”诸葛澈索性直接盘腿坐在地上,目不斜视地凝望远方城镇:“但至于能走多远,又能否踏足山巅,以后,或许就得看你的了啊。”
“老爷爷,这些钱不用找了,给我来三根冰糖葫芦就好。”进城之前,林必茂先是在城门口委托守城的士兵帮自己看马,又换下了自己身上那英气逼人的甲胄,披上了更近于平民百姓的衣裳,用蓬松又打着补丁的风衣掩住了腰带上别着的斜剑,红穗落丝二三,因风拂而飘摇。
“这怎么行?小兄弟,毕竟一分钱一分货,我这种做小本生意的,又怎么能白收你的钱啊?”老爷爷摇头晃脑,说什么也不肯收林必茂递来的碎银,但他毕竟是老人,又怎么可能拗得过正值壮年的林必茂呢?几番推脱后,还是败给了执念不消的林必茂。
为了补偿,只有冰糖葫芦为伴的老爷爷只能是给林必茂额外多三根糖串,林必茂抓拿着六根红糖葫芦,心满意足地转过身,正打算往那已然愈发明了的气息所在走去,却是险些直接一步跟那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的银发倩影撞在一起。
“小妹妹,你是迷路了吗?”林必茂半蹲下来,来到与银发倩影齐平的高度,微笑道。
“爸爸.....”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