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然起眸,猩红中透闪蔚蓝的瞳孔一方凝聚着释然的洒脱,一方又掠起当是最后一次的无拘亦无束。罔顾天道的凌冽自降生起便已粉碎了无形中的世间界限,于天际招来乌云迭起,五彩缤纷的巨蟒于雾中来回穿梭,每一个都启张血盆大口,静候时机去择人而噬,好一举吞下这个挥手间便势可陆沉断沧澜的武道巅峰,将之炼化为自身的十全大补丹。
有雷霆破空而出,目标所指赫然是才刚刚拿捏住银剑万丈长芒的敦煌,只是没等一如水缸大小的它坠入其方圆百米,就在无形间由下至上地寸寸破裂,炸出于世间可谓是人畜无害的齑粉。
顺应着蟒身扶摇而上的罡气为天上人间送去了来自于敦煌的馈赠,一息间的翻天覆地让才刚刚套叠而成的乌云密布顷刻盛放璀璨光晕,伴随着无数如同哀嚎一般的风声四起,那片压境乌云俨已于顷刻间荡然无存。
“世人皆崇昆仑,誉之巅为仅隔仙界一线。”敦煌鬓角乌丝在其握剑的那一刻便开始转向死气沉沉的斑白,他本人对此不为所动,横立人间的左手轻而回勾,将手中剑刃索性洒脱地垂在身前,犹如河边柳枝,与正吃力抗剑的列君生有着天壤之别。
“犹不知昆仑无形,凛然仙气袅绕大都为空。”敦煌此刻浅谈的呢喃几乎全盘否定了近百年来在众人心间根深蒂固的观念。
昆仑巅,修为颠。凡是行于江湖者,何人不向往那天门所处的一线仙界,何人不对吾观天下苍生皆如蝼蚁的唯我独尊趋之若鹜?
“千年人间,昆仑无形。”敦煌继续神情肃穆地说着,声音从初临人间的朦胧呢喃逐渐演变成字字如锤顿心间的鼓点。
“千年人间,空空如也。”敦煌弹出左手一指,轻轻叩在立剑的柄尾,血色的眼神中充满平静:“千年人间,徒有妄想。”
“是故,当有一剑石破天惊;”第二指回落,与食指一并反扣剑柄,令银刃绕出艳红氤氲。
“当有一剑定形昆仑;”三指再起,与剑刃相隔两寸的大地顷刻龟裂,连带无数沙石腾入云霄,集一人之力,在天边开出另外一道让世界相形见绌的银河。
敦煌踏空于虚无之上,眼中神韵空前鼎盛。
“当有一剑铸就天路;”四指齐拢入黝黑剑柄,霎时,那已然褪下粗糙灰光袈裟的银河连体一瞬万丈,向西而行;那延绵不绝达千里的璀璨,仅是眨眼一刻,便能无影无踪。
“当有一剑,将那真正的仙道,铺入每位江湖人的心间。”五指齐入剑柄,敦煌凝剑起势,将这已然披上了艳红斗篷的血剑斜斩而出,而后高举过顶。
挥之不去的凝焰在须臾后,带出了拔地而起的岸上怒涛,又在那此前盘踞山河的巨蟒黯然消逝处,铺设出一条将苍天宛如裂帛般撕成两半的绝景。二者齐头并进,前者以风卷残云之势袭向已然蓄势多时的列君生,而后者则紧随银河步伐,向西飞遁。
“吾辈之道,当由我开!”
于虚空上的八字真言才出便如雷贯耳,响彻天地,震慑于每个人的耳畔。不论男女抑或老少,俱是下意识地望向四片大陆中的大西边,向着那素来都是一望无垠的千里平原。
资质平平的平民百姓权当是人间有神仙显灵,立马情不自禁地虔诚下跪;于江湖上砥砺前行的修行者,则全都在短暂面露惊诧后变得感激涕零。
自踏上江湖这条任重道远之路后,他们每个人的心中都会出现一道避无可避的空洞,空洞形如一块巨石,压在每一个江湖人的心头,愈是登上不胜寒的高处,由其所带来的窒息便会愈发明显。
这种必然的现象已经持续千年有余。千年以来,江湖高人宛如长江流水般一浪接着一浪,川流不息,却始终不曾出现一位能够真正做到登顶人间的绝世高人。
不论是千古第一人的白玄齐,抑或是后来羽化成仙,成功位列仙班的南宫幽梦,甚至于上个百年中,那雄踞霸主之位一甲子时光的兵鬼,虽修为的确登峰造极,但他们也同样没能成功做到真正意义上的笑傲江湖。
究其原因,就是每个江湖人,甚至说每位世人的心间,那与生俱来的空洞,那个由狡黠上天所故意设下的无底深渊。
千百年来不见收敛的深渊愈演愈烈,越发让修行者觉得它像是将世界的两头彻底给贯穿了,从而留下一道无论堆砌多少人力物力,都始终无济于事的“名胜古迹”。
这幢出自于天象之手的空洞深渊,在这一天,却是被一剑抗来的入云山巅给彻底填平,一瞬便已再无任何反手的余地与可能。
大西边有巍峨群山披着圣洁的雪衣破土而出,用肉眼得以远远望见的高不可攀,取缔了纵横千百年的江湖空洞。
每位江湖人压抑多年的气机在这一刻终是得到十足的井喷,刹那便已形成群星荟萃的靓丽。若今夜并非人间弥留日,他日的江湖,必将盛况空前。
正拖着残躯向天灵京畿徐步走去的白龙恰是江湖中的一员,同样是远眺西岸,他的眼中却不曾浮现出半点向往之色,兴许是人之将死,委实对任何新颖之物提不起半点兴趣。
白龙还有一件事情要赶在寂然作古前去做。
在那不远处的京畿正门,已然有龙袍严阵以待。
大西边终将落下昆仑,可洛溪城上的战场,才刚刚拉开帷幕。
血浪的扑杀没有列君生所想的那般声势浩大,甚至在履过自身的那一刻,都没能绽放出任何足以拎上台面好好说道的显赫威能。
列君生用细微的挑眉动作揭示了自我心间的不明所以,至于远方那位名副其实的剑圣,想来也是没有错过冥界君王眼中的不解。纤长银剑在他的手中却是如同匕首一般,肆意流转花哨,或反握,或回旋,无坚不摧又削铁如泥的锋芒每次看上去都与自身血肉相差不过半寸的危险距离,却是始终不见任何异样波动,就连随风起伏于剑刃身边的衣摆,亦是完好如初。
“破魂。”成功为江湖人搬下神山的敦煌深吸一口气后横芒立前。剑,手,眼当即连成一线,直指千米之外的列君生眉心。
有晶莹剔透的流光自陡然拧转的幽暗中应运而生,幻化成一柄锋利全然不亚于脱鞘念杀理的水晶剑徘徊在剑圣左右,若是定睛向里观望,更是能从那几近透明的琉璃中,瞧出宛如山涧细水长流的粼粼波纹。
水晶才一成形,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迈开大步流星。忌其来势汹汹,列君生早早地立起了已然化成重剑的冥界至锋,掐算好完美的时机,携着瞬间便可驰骋千万里的势不可挡撞向那怎么看都像是直冲着自己点杀而来的琉璃水晶。
可就在中心缀有猩红裂纹如雷的冥界至锋即将于那抹水晶上演一场酣畅淋漓的对撞之时,后者却是在空中陡然一凝,而后竟是向左旋出一个趋近于圆满的半月弯弧,几乎等同于把列君生跟前方圆百里的控制权拱手奉上,继而才长驱直进,奔向那早已于另一战场恭候多时的血浪。
就在两者即将合二为一的瞬间,仍是在与众多冥界侍从缠斗的苍龙猛然振翅,遮天蔽日的龙翼拍出弥天大风,扇落无数急欲以死相拼的冥界死士,随后一刻不停地火速向天上飞去。
“尔敢?!”列君生惊觉不妥后的瞳孔收缩却是只够让他吼出一声色厉内荏的怒骂,而始终闲庭信步,全然不顾白丝攀上额间的敦煌,则是微笑着向冥界君王摇了摇头。
“我既敢一人扛得天下万劫,也要镇下那一座念想的实体,杀你一命,又有何不敢?”就在敦煌话音刚落之际,列君生的背后当即炸出气冲牛斗的轰然。
死而复生的冥界众将,再一次团灭当场,死样之凄惨不比此前白雪皑皑中的万剑贯首,甚至没有一丁点痛楚或是直觉,他们就已经蒸发在那如泣如诉的剑气之中了。
“噗——”素来对部下生死不留任何悲悯的列君生,此刻却是没由来,更是破天荒地仰天喷出一口鲜血。
冥界君王的鲜血与常人大为不同,是一串由纤长丝线连接在一起的赤珠。
颗粒分明的血珠在空中盘旋飞舞,列君生甚至顾不上手中的冥界至锋,一把丢下重剑,便是马不停蹄地追向那一串即将尘埃落地的血色珍珠。
帝王的眼中充斥着恐惧,并非胆寒于敦煌的峥嵘毕露,而是害怕赤珠真正染上人间烟火,继而归化缥缈虚无。
而就在列君生弃下手中兵器的那一刻,一直都表现得不迅不急的敦煌终是再次递出了一剑。登峰造极后,所追求的,往往都是些返璞归真的大繁至简。不论剑术如何叫人眼花缭乱,很多时候,都远不比明悟剑道后随意挥出的一剑来得气势恢弘。
随风鼓动的右袖此刻正紧贴于背后,形似做出负手而立的架势,与此同时,敦煌率先将白洁长剑凝于前胸,悍然向前迈出一步后,继而绷直左手,身形一闪即逝。
一气呵成的动作浅显至极,没有任何花哨,不过是以点破面的质朴手法,可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式递剑,却与念杀理之中的“杀”字相得益彰,令其于顷刻间绽放出任由天下武夫随意模仿,万年后都不一定能复现其中一丝神魄的千古一剑之势。
敦煌脚下的虚空不知何时再度被实体化沙土所取缔,始终绷得如同书法大家笔下一线横掠般挺拔的左手不见泛起任何涟漪,而那一柄念杀理之剑上,却是多了两串与周遭剑势颇为格格不入的血珠。
纤细剑尖穿透了不过指甲大小的赤珠,将这两串对于列君生来说可谓是弥足珍贵的活珠钉杀在人间。
此时此刻,敦煌的发间白丝已然坠向披散在后的长发。
列举生不计任何代价想要追回赤珠的举动,最终却是让他步向了更为得不偿失的结局,垂而凝视着左心下两寸的空荡荡的豁口,他的双眸略显呆滞,但很快就变得怒不可遏。
冥界之徒的死而复生仰仗命枢,而本身就象征着冥界的列君生,他的复活,所借助的便是在其体内交相辉映的三串赤红血珠。
赤珠若不灭,列君生便能永世不死;而一旦当列君生遭受灭顶之灾,每一串赤珠都能为其在瞬间提供第二条加以补充的性命,直至三串赤珠破灭后,列君生才能被彻底杀死。
这堪称冥界秘闻的赤珠之谜,向来都是只有列君生自己才知晓的最高机密。可时下敦煌的招招致命,包括此前落尽下风时的誓言,却无不说明这位凡间剑圣早已知晓列君生的秘密所在,可究竟是谁泄得密,冥界帝皇倒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
体内只剩一串赤珠坐镇当光杆司令的列君生用右手拂过左腹伤口,曾经那令伤疤转瞬烟消云散的本领,现如今也已黯然失色,再没有了先前那挥之即去的洒脱。
列君生颤颤巍巍的五指于伤口处停留了许久,这才令其堪堪恢复,且不是天衣无缝的复原,那些个莹然剑气仍然在其左腹藕断丝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