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村长的身材是老人佝偻,杵着的拐杖不似华贵城镇内那般或雕龙刻凤,或神波如涟漪徐徐流转,只是一根从老树上折下的粗枝,削掉了其中的硌手小刺,仅此而已。他的右腿无法正常使劲,因此在撑着拐杖走路的时候总会像企鹅一般左摇右晃。
刘村长跟雪儿交代,自己之所以会一瘸一拐,是因为上树摘水果的时候不甚跌落,这才摔断了腿。雪儿信以为真。
由于雪儿在行阵列队里的一马当先,这才让她与刘村长有了一时半会儿的对话时间,等到二人互打招呼,寒暄片刻过后,其余以何夕伯与陈芒为首的,紧随在雪儿身后的人们也终是拂开了眼帘前垂落的绿叶婆娑。
金黄中沉淀出淡淡红晕的乳猪是村民们算好了迎接时间,刚刚才出炉的,因此,那被烤得无比酥脆的猪皮现如今仍在滋滋冒油,提出腾腾热气相伴着扑鼻肉香呈炊烟状扶摇至行阵列队之中,换得许多人的顷刻垂涎,而当中最没有收敛之意的,正是打归队以来,就没怎好好吃过饭的姜乐冥。
当姜乐冥第一次与敦煌在船上相遇的时候,就曾有过瞬化掠光浮影从剑圣手中夺走一块面包的壮举,更别说是现如今经过多次历练,境界飞升,再不复当初孱弱的他了,只是下意识地一个箭步,便令其从行阵末尾霎那踏行至鳌头的位置,眼看就要扑到乳猪金皮上了,却是被半路杀出的陈芒以一记宛如铜墙铁壁的挥袖不偏不倚地拦下。
“猴急什么,等一会儿又不会怎么样,反正也少不了你的那份。”陈芒头也不回地说道。
“你每次都这么说。”被弹得老高的姜乐冥在浮空时便已经调整好身形,就此翩然落地倒也扑不起半点尘烟流转。但尽管如此,却也止不住他嘴里的细声抱怨:“结果我就没吃饱过。”
“我之所以那么做,哦不,你师傅之所以会这么做,还不都是为了你好?”陈芒语气淡然,当若是有人能够从正面望见他的脸庞,便会有揶揄的微笑历历在目。“正所谓饱暖思欲,为了杜绝你有这等思想,所以吃个六七分饱就够了。”
“我还饥寒起盗心呢。”姜乐冥白了面前那位算不上真正的师傅,却又胜似师傅的陈芒一眼,显然已经把他的解释说辞当作歪理。
“就再忍忍吧,等进了村子,我就不会再管你了,到时候,你自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至此,陈芒回眸,一本正经地望向已然快要与自己齐肩高的姜乐冥:“等那时候,你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真的假的?”姜乐冥的瞳孔中渗出些许难以置信的神光。
“真的不能再真。”这一次,陈芒再没有于嘴角勾掠微笑后道出类似于“骗你的”之类的玩笑话语:“敦煌大人将你嘱托给我,而这份嘱托的最终目的地,正是卧龙村,从进村的那一刻开始,你未来的路就要由你自己来开辟了。”
“这样啊.....”姜乐冥的脸上神情于电光火石之间瞬闪过无比低落的情绪。
说到底,不论心境怎样沉稳得静如止水,姜乐冥始终还是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或许童言无忌再无法套用在他的身上,但孩子那生而敏感的心性,他至今仍未完全褪去。
“刘村长,好久不见啊。”已是谢顶老头的何夕伯笑呵呵地从众位家仆的簇拥下缓缓走出,见雪儿和村长之间的交流稍稍告一段落,便是自觉觅得时机,稳稳开口。
“呀,何丞相,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听着愈发浑厚的嗓音启张,步履蹒跚的刘村长便是展露出更加朴质的笑颜,尽管深壑皱纹霎时间拥向一处,令其外貌看上去愈发沧桑,但点缀满脸的喜悦却是因此愈加明亮。
“以后,还得多多仰仗村长您咯。何某在此,先道一声谢。”何夕伯搔了搔本就已经没几根毛的头顶,空出的左手与村长主动前递的右手紧紧相握。
尽管何夕伯一身武功尽废,但毕竟曾经拥有过万中无一的体魄,掌心的劲力也远较常人大上不少,由是,在不伤着老村长的前提下,何夕伯借势固定住刘村长的身体,随后躬身下腰,半强迫地逼着卧龙村德高望重的村长受了自己的一礼。
“哎哟哟,不敢当不敢当。何丞相你们能来,就已经是我们村子莫大的荣幸。”老村长一只手要杵握拐杖,加上何夕伯暗地里使用的巧劲,令其一时半会儿挣脱不开这外人看来无比正常的握手,只得连忙用客气说话平衡何夕伯敬礼的份量。
阔别已久的重逢礼数便在这各有让步的情形中缓缓步向结尾,何夕伯主动松开了紧握住刘村长的手,而后者则是用拐杖轻轻地敲了敲地下的石块,一众在旁恭候多时的农夫便是径直走向那刚刚停稳的马车,老实巴交地开始自个儿任劳任怨的卸货工作。
他们的肌肉都不算夸张,身材却是无比结实,皮肤亦是健康纯正的小麦色。马车上的东西虽然不算特别多,毕竟只是装了三辆马车的量,但重量还是有一定程度的,绝不是一般人能够仅凭个人力量抬起来的。
然而,这些年轻体壮的村民们对此重量却是根本不予理睬,左右开弓,一手提一袋,两肩扛两箱,有条不紊地上下马车,不迅不急的步伐更是如耕地黄牛般稳健,就这般默默无言地将贵客们的行李扛入村子里已然辟好的房间里储存,来回大概只需一刻钟。
由是,三辆行李满满当当的马车,共计只要了七名村夫,花了大抵三刻钟的时间,便已经完成了全部卸货的工作,横向对比起当初在水天一色的装载时间,更是快了六倍不止。
“刘爷爷。”而就在农夫们搬迁行李的时候,一声娇滴滴的呼唤偶然回响,刘村长才刚一扬眸,就见一道倩影化作流星,直接扑进了这位腰杆远比看上去坚挺的老人怀里,小女儿的双手绕上刘村长的脖子,就这样挂在老人家的身上。
“雯灵丫头都长这么大了啊,好啊好啊。”刘村长的笑容在此时更显灿烂,也不着急着催下挂在自己胸前的田雯灵,反倒是顺手轻拍起她的后背,眼神恰如爷爷瞅见亲孙女一般慈祥宠溺。“最近和爸爸过得怎么样啊?没有闹矛盾吧?”
“当然没有,我很乖的。”田雯灵绷直脚尖,直到前半指尖勾到地面,这才松开了环绕着刘村长脖颈的手,一脸得意扬扬地说道。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我就怕你哪天有跟爸爸闹僵了,又深更半夜地跑到这边来找你刘爷爷诉苦,爷爷老了,可经不起你这么折腾咯。”刘村长嘴上是这么说着,但眼眸中却是一点嫌弃的神韵都找不到,甚至还有几分期盼的目光。
口是心非莫过于此。
“爷爷就知道戳我脊梁骨,今天不给爷爷织布了!”田雯灵囔起小嘴撇过脸,气鼓鼓地哼道。
“正好,爷爷家的织布机今天刚刚好坏了,还没来得及修,小丫头你想织布也织不了。”刘村长显然不受田雯灵的威胁。
“那我以后都不给爷爷织布了!”
“那可不行,难道你忍心看你爷爷在大冬天没有衣服穿吗?或者说,没有衣服来盖住我手上的疤痕吗?”一针见血的驳斥让田雯灵的架势瞬间弱了下来,后者只得悻悻然撇嘴,一个侧步躲到笑看爷孙俩对话的雪儿身后。
顺带一提,田雯灵的雯灵二字,是刘村长主动帮给村里光宗耀祖的田敬禾取得,而且田雯灵从小就喜欢跑到卧龙村玩,虽然与这位村长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两者的相处,却是比亲生的还要亲。这种关系甚至到了田敬禾后来带着田雯灵去到天灵帝国中定居,也不曾消退一分一毫。
而就算是定居了天灵帝国,一有机会,田雯灵还是会让爹爹带她会村子里玩儿。
当初田雯灵之所以会大半夜只身一人地跑到卧龙村,主要是因为父女二人在回村的路上起了争执,小女孩生闷气耽搁了行程,拖家带口的田敬禾又不好半夜披星戴月地赶路,只得在一旁搭个帐篷先过了这一晚上。而就在田叔搭帐篷的时候,早已对卧龙村方圆近百里轻车熟路的田雯灵便趁机逃跑,在北极星高亮的深夜,叩响了已然呼呼大睡的刘村长的房门。
那次田雯灵连夜逃跑过后,田叔第一次抽起村里的竹藤,就要猛打宝贝女儿,老爹死命打,老爷拼命护,最终,一场闹剧在田雯灵的怯声道歉后缓缓落下帷幕。
说到底,田叔还是没能打到田雯灵,挥动起来虎虎生风的竹藤,反倒是给那时身穿短袖短裤,颇为无辜的刘村长的手上脚上烙下了几条实实在在的猩红疤痕。
刘村长没有在意红痕痛还是不痛,只是觉着烙印委实不太好看,正巧田雯灵那时候学了织布,便顺水推舟,施恩要挟让田雯灵答应每次回村,都得给自个儿织上大块能够编织一套成衣的布匹才能离开的要求。
织布向来都是一门技术活,就算是天赋异禀的人,备好一块足以制出上衣和长裤的布匹,也得费上一番功夫,还别说是生来就喜欢追求完美的田雯灵了。而如此的一个要求既然被答应下来,每次田雯灵的回村,最起码都得呆上两个礼拜,这才让爷孙俩有了更多相处时光。
刘村长这般拙劣的心机用意被已是在皇室中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田敬禾一眼看破,但却不曾说破,只是任着刘老的性子。
田雯灵每一次织成的布匹都被刘村长如数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收藏在自己的衣柜里,每一块都完好无损,每一块都不曾使用过一点一滴。
“咳咳,对了,阿禾跟我说过会有一位紫衣一同前来光临本村,他人在哪呢?”刘村长的脸色难得凝重了几分。
“在下江鸣羽,见过刘老村长。”众人中只有一位紫衣,所以等同于被指名道姓的江鸣羽便是从队列末尾慢慢走了出来,期间还把腰间的那块由田叔交托给自己的令牌取了下来,捧在前递的掌心中。
“紫熏米令,是你没错了。”刘村长再次用拐杖轻点地面,与之前找来农夫搬物不同,这一次的坠击明显力度更大,传声更远。
也就只是眨眨眼的功夫,就看见两位肤白如雪的女子从天而降,她们与江鸣羽一样,都穿着华丽夺目的紫衣长裙,容貌多倾向于小家碧玉的那般亲和,唯独两对眼眸空洞无神。
“把令牌交给她们,她们会带你去找你想要的东西的。”刘村长这样吩咐道,现如今正寄人篱下的江鸣羽只得照办。
而等到那被刘村长称作紫熏米令的令牌被江鸣羽连推带送地递进了其中一位女子的手中时,两位女子的眼眸这才变得明亮动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