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十子连珠的那一天,敦煌才明白,如今匍匐在地,气若游丝一般的霜口中所说的为了我们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具体概念。
侧脸望向俨然命不久矣的弱女子,敦煌嘴角并没有流露出对待冥界中人时那一如既往的不屑,平静的面庞倾诉着云淡风轻的泰然,半晌,他才自言自语地重新开口道:“冥界的人,死了之后,又会去哪里呢?”
凡尘俗世中却有出尘的得道一说,羽化飞升的仙气澎湃纵观历史云云,倒也不乏先例的存在,而江湖之中流转最广的,最常被庸人当作茶余饭后的闲谈话题的那位,则莫过于相传是以自刎作为羽化契机的白玄齐。
当然,有道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针对于纵横四海的白玄齐究竟有没有羽化成仙的问题,白家传承万年有余的族谱中就已经给出了白纸黑字的答案:没有。
而要说修行界中首位成功登仙的先驱者,其身世并非出自后世声名显赫的白家,而是它的邻居,是天灵帝国的第一任皇帝:南宫幽梦。
南宫幽梦之名取自某位苏大文豪的诗句:夜来幽梦忽还乡,而这位天灵帝国,乃至于整个天下的史无前例的皇帝,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女子。
江湖海纳百川,浅深均有其泾渭分明的界限,而由浅入深的关键所在,便是那人可否知晓这第一位飞仙的女帝。若是入了江湖,却依旧持有白玄齐才是登仙第一的想法,那人总归难登大雅殿堂,只能徘徊在弱水边缘。
敦煌曾以天下第一的头衔扬名立万,也曾有对于至高境界的无上追捧,自然晓得这天下有羽化飞升的奇门,同样知道南宫幽梦的大名。而对于天上仙界的存在,他亦是予以坚决的肯定。与仙界同样得到这位剑圣的肯定的,还有作恶者的归宿:地府。
一天一地,一仙一魔,这虚幻飘渺的两者虽然甚少能够有人自由往来并口述两界的神秘莫测,但却是在凡间人们的心中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归宿观念。包括一众很有可能彼此互相看不顺眼的至高修者们来说,这两界的存在,也是他们唯一公认的事实。
但,仙地二界,终究是归于凡间所特有的,作为超脱于凡间的冥界来说,那儿的人死后会去哪里,敦煌倒是特别好奇。
同时,也特别忧心。
“我们死了便是死了,不会去哪里,精神包括肉身在内,都会在命枢被破后的几刻钟内,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不复存在。”霜已经撑不起自己的身子了,她的脸俯卧在皑皑白雪之中,冰冷的绒雪几乎堆满了她的嘴巴,致使其本就已经有气无力的说话更是显得含糊不清。
“你们那位君主大人居然没法子救你们?”敦煌挑眉,故意显现出几分惊叹的神色:“我还以为他无所不能呢。”
“剑圣大人,我承认您的实力十分强悍,甚至单凭您一人的实力,便可抗衡冥界一字辈的半壁江山。但是,这些都不是您可以过分自傲的依归。”在将要彻底灰飞烟灭之前,霜总算是候来了属于她的回光返照,那一瞬间义愤填膺的气息喷薄,丝毫不亚于其在巅峰时期的气机,唯独持续时间令人遗憾,只有短短的一次呼吸。
“看来,你对你们的大人很有自信啊。”敦煌轻佻地笑着,压根无需劳驾身旁伫立的黑鞘重新腾飞,只是银光遍布的左手在虚空中荡了三两下,便将霜最后凝聚而出的气机拍了个粉碎。“遇你们遇得多了,我居然还有点期待往后与列君生的交手了啊。”
尽管结局冥冥中已经注定,可敦煌的奇眸却是依旧烁起熠熠神光,明亮照人。
“列君生大人终究是会成功的。”霜再没有理会一旁敦煌的冷嘲热讽,双手颤抖着撑入寒冷刺骨的酥软雪层之中,将自己的身体转到此前尚有枯木一人孤寂,如今却是连悬崖崖角都不知所踪的方向,幽幽叹出最后一声还能依稀被人听见的气力。
最后,霜在意犹未尽地嘴角嗫嚅下,迎来了生命的终点。从背部伸展蔓延开来的灰霾笼罩了她的娇躯,将其变成了山巅扶摇缠上云间的缕缕青烟。
凝望无底山崖,霜死前的最后嗫嚅,看嘴型约莫道得是:要好好的。
“啊!!!”从山脚悠悠而来的悲鸣却是清晰无比地传到了敦煌的耳畔,后者起身踱步行至被削平了的悬崖边缘,俯身下望那烟云缭绕的朦胧,眉眼沉凝。
在其食指指间的银白戒指如今正隐隐放着光亮,闪耀在这空气分外稀薄的山顶绝境,当中有别样情感回旋,其中最为明显的莫过于言不清道不明究竟为何而生的唏嘘感慨。
“恭喜剑圣大人赢得对决。”早早隐匿身形的冥界使者如今正带着自己矮小的身子,不知从哪个无名角落冒了出来,一边躬身,一边不咸不淡地祝贺道。
“我越看你越觉得你不像是冥界的人。”敦煌没有回头就知道身后单膝下跪的那位究竟是什么身份,视线不移下方深渊,他冷然说道。
“因为我本就不是冥界的人。”那矮子这般说道:“我存乎于两界之间,所充当的角色也不过只是一个来回跑腿的情报员而已,没有自己既定的立场。”
“你源自于两界之间的灰色地带?”经过此役后,敦煌对于这位矮人的身份却是第一次有了好奇。
“您可以这么去理解。”那人点点头,却又很快摇了摇头:“但具体的细节则并非您所想的那么简单,而由于这是机密,所以恕我不能向您直言我的确凿身份。”
“不说就算了。”敦煌压根就没想过要咄咄逼人,甚至是不刨根问底便誓不罢休,见这位使者有心回避,便识趣地略过了这一话题,再度启用冷淡的口吻,寒声道:“你这次过来,是不是还有什么其他事情要跟我说?”
“没有了。”使者的答案给得苍劲有力,全然没有拖泥带水。他伸出自己的小短手,将那个挂在胸前的斗笠高高举起,凌空翻了一圈稳稳戴在自己的头上,紧接着绕了个半弧的远路,来到悬崖边缘处,与敦煌远远并肩。
“这次来,只是顺路而已。”使者说罢,便是直接跃然而下,大大方方地去拥抱那凡人试了势必会粉身碎骨的无底深渊。
“看来这下面就是冥界了。”敦煌喃喃说道,单脚稍稍向前递,悬停在浮空的境界,其后很快便收了回来,连带着尝试的大胆念想一并纳入心间深埋起来。
山巅风雪渐止,显露出午间骄阳的灼热。那道刺目的金轮如今就悬在敦煌头顶那仿佛是触手可及的高度,毫不收敛的光焰落在身上,就算是凭借修为高深而早已寒暑不侵的敦煌,在此刻竟也是破天荒地渗出汗珠不断。
“得去找那个人了。”敦煌在心底里对自己说道,转身跃起大步,在步步的间隔中都有所收敛劲力,这才让其浑厚的罡气内力不曾悉数作用于脚下蓬松雪层,从而换来一场不必要的浩荡雪崩。
可就算是收有余力,敦煌的身影却仍然是在几个起伏之后便已消失无踪,速度之快,甚至隐隐有赶超直接从山巅俯冲而下的意思。
——
不久前才刚刚苏醒的白兰雨在经过一番调整之后,这才接过了由田叔递上来的,已经被加热了三遍的人参鸡汤,浓郁且扑鼻的诱人芳香迎面而来,单就气味一点,便让白兰雨胃口大开。
一连喝了三四大碗下肚,白兰雨却连一点点的饱腹感都没有,每一次的畅饮都会在其腹部点缀出仅仅停留片刻的暖煦,而这抹温暖紧接着就会被体内自成周圈运转的气机所拆解,沿着经脉运送到她身体的各个角落。
“呼。”心满意足地放下足有一张脸那么大的碗盆,白兰雨满心惬意地长舒一口气。自从之前独自一人进入樱源后,这还是她头一次吃上一顿像模像样美餐,尽管只有鸡汤和几个小杂菜,但她依旧吃得津津有味。
“小姨,你吃饱了吗?”自打白兰雨归来后,雪儿就一直形影不离地陪在她的身边,那欢天喜地的模样,继在半醒半梦的朦胧中与她的敦煌叔叔来了个隔空对话后,更是攀上又一座高峰。
“吃饱了吃饱了!”见雪儿不由分说地捧起那个大碗就要往田叔那边跑,白兰雨连忙叫住了兴致勃勃的雪儿:“可别再给我盛了,吃不下了。”
“哦,那好吧。”雪儿嘟了嘟自己的樱桃小嘴,先是将手里的食盆放到木桌子上,而后从旁边抽来一张小板凳,挨着白兰雨的身边坐下。“小姨,你最近这些天去了哪里啊?”
一年前把雪儿送走的时候,就算是二人同时坐下,这个小女孩也还不到自己的胸脯。而现如今,她的身材却已逐渐配得上亭亭玉立,哪怕是站着,也差不多有了脑袋与白兰雨齐肩的身高。
看着才一年多一小点就已经可谓是女大十八变的雪儿,白兰雨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宠溺微笑,抬手轻轻地揉了揉那顺滑的银发,温柔道:“我出去处理一些事情啦,而那些事情现在也已经差不多全都搞定了。短时间内,小姨不会再走了。”
“真的?你不会骗我吧?”雪儿那对与剑圣可谓是如出一辙的蓝紫眼眸闪烁着自作聪明的怀疑神光,看得白兰雨在心里一阵发笑,顿时勾起中指就在雪儿的额头上弹了个脑崩儿。
只有中指的前沿恰到好处地碰上了雪儿的脑门。
“你这小家伙,当然是真的啦,也不看看小姨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白兰雨不改脸庞上的微笑,却是故作嗔怒地柔声道。
“好好好,我相信小姨,相信小姨。”尽管明知道白兰雨的佯怒是装模做样地摆出来的,然而雪儿偏偏还是选择了去当让步妥协的那一方。
虽然雪儿是长大了点,但其行为与心智却还是一如既往的讨人欢喜,惹得白兰雨忍不住捏了捏前者那已经再不复婴儿肥的瓜子脸蛋,过了一把手瘾后,这才话锋一转:“田叔呢?”
“小姐,你找我啊?”说曹操曹操到,闻声回眸,只见腰杆已经不再挺拔如榕树的田叔正牵着时不时都往自己身后躲闪的田雯灵,往这边徐步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