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康两家私塾是同一天开馆,这一天长青主街上人头攒动,来往的牛车马车上坐的都是读书人家的学子,盛言楚跟着程以贵往后院跑,只见主街方向来的车马竟都直直奔着康家私塾来了,不一会儿,院门口喧闹起来。
祝永章垫着脚扒在院墙上幸灾乐祸的笑:“早干嘛去了,现在巴巴的过来有什么用?我叔父才不会收他们呢。”
盛言楚眼尖,瞅见了人堆里的盛元行和礼哥儿,同样,这两人也看到了盛言楚。
康家的下人拦着门不让他们进,盛元行就挥着手指着墙头上的盛言楚,激动道:“门爷,那是我侄儿,我是来看我侄儿的,您通融通融,放我进去吧?”
又高喊盛言楚:“楚哥儿,我带礼哥儿来看你了,你快跟门爷递个话让我进去。”
门房小厮扭头看盛言楚,盛言楚很上道,盯着盛元行嘴角一弯:“元行叔,我已经挪宗出来自立门户了,你我不再是叔侄,至于礼哥儿——”
他笑容放大:“礼哥儿,你快去廖夫子那儿吧,再不去可就赶不上廖家私塾开馆了。”
盛元行脸一下就绿了,门房早就厌了这帮蹲守不走的人,立马拿扫帚赶人。
祝永章绷不住小脸,失笑出来:“明明是廖家私塾的学生,作甚要赖在康家?楚哥儿说的对,左右我叔父今年不会收你们,你们还是赶紧去廖家吧,别到时候惹恼了廖夫子,届时两家学堂都不要你。”
祝永章的话提醒了一众人,可盛元行等人还痴心妄想着能送儿子进康家私塾,这时,盛言楚突然出声:“贵表哥,章哥儿,你们快下来——”
这种热闹场合怎么可能少的了祝永章玩耍,只见他充耳不闻盛言楚的呼唤,举着白胖的双手大声吆喝:“想跟我叔父读书吗?哼,那前天怎不来?一群见风使舵的坏东西,定是听说我叔父教出了状元才眼巴巴的来了,我告诉你们,我不会让我叔父答应呢,我——哎哟,我的耳朵……”
“叔父?!”一回头,祝永章一下蔫了劲,揉着红通通的耳朵小声问,“您怎么来了?”
康夫子赏了个板栗子给祝永章,浓眉威严上扬:“还不去温书?”
说完还瞪了一眼盛言楚和程以贵。
三人皆垂下脑袋讪讪的往袭文阁内走去。
临进门前,盛言楚回头瞟了一眼后院大门,只见康夫子不由分说就让人锁了门,至于外头求学的人,连杯茶水都没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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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家私塾设有甲乙丙三等班,盛言楚和祝永章分在丙班,程以贵在乙班,至于考中童生的石小河、石大江以及甄秀才、俞雅之等人,则在走廊对面的甲班。
上午盛言楚跟着康夫子临了好些大字,手又酸又胀,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程以贵打了两份饭过来。
“楚哥儿,去吃饭~”
趴在矮桌上的盛言楚迷糊的睁开睡眼,面有赧色:“贵表哥,我好困呐……”
程以贵麻利的将饭放进书箱,将睡得软绵绵的盛言楚拉起来,笑道:“回舍馆睡去,趴着睡手臂容易发麻。”
见盛言楚稚嫩小脸上映有睡痕,程以贵有些心疼:“难为你三更天就起床往这边赶,今天上午打瞌睡没被夫子发现吧?”
盛言楚怯怯的缩起小手,支支吾吾的不说话。
程以贵:“?”
“真被打啦?”吃饭的时候,程以贵打破砂锅问到底,脑海中甚至还在想着小表弟被戒尺规训嗷嗷直叫的模样。
耻辱!耻辱!谁能想到他一进学堂就挨了打?
盛言楚只管干扒饭,眼神忧郁又悲愤。
程以贵本想不嘲笑放过小表弟算了,可见小表弟换了鬏鬏双髻改成独髻后越发的好玩,他眯了眯眼,盯着独髻玩味的挑眉:“楚哥儿——让哥哥我摸摸可行?”
盛言楚如临大敌,他怎么就没看出来他这壮如牛的表哥是个摸头控呢!
“不行!”盛言楚端着碗躲远远的,气呼呼道,“表哥你休要这样,再有一次我就跟夫子告状了,说你玩世不恭。”
“行行行,不让摸拉倒。”程以贵微笑的放下手,环视一圈,赞道:“跟你住一起的叫什么,瞧着是个干净利索的人。”
舍馆两人一间小屋,摆设极为简单,进门左边是一张容纳两人的大通铺,床头各摆着一座小矮桌,是给他们夜间秉烛读书用的。
右边有两个上锁的柜子,也是一人一个,盛言楚的柜子上堆满了还没拆的包裹,倒是另外一个柜子已经归置的整整齐齐,还在柜头上放了一瓶绽放的娇艳映山红,一看就是个爱生活的人。
程以贵就是这么认为的,然而盛言楚却摇脑袋。
“此人不好相处。”
饭毕后,盛言楚接了冷水擦脸准备午间小憩,边铺被子边道:“他叫梁杭云,十三了吧,来的时候后边跟着他娘……怎么说呢,他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好。
“他娘怎么了?”程以贵大手牵起被子两角抖了抖,然后往通铺上一盖。
盛言楚脱下鞋躺好,笑得有深意:“我说他不好相处,其实说错了,应该说他娘。才进来的时候,他娘就大喇喇的让梁杭云别跟我说话。”
“他娘嫌弃你的出身?”程以贵猜出些门道,再看梁杭云整洁的床位时,陡然没了先前的赞许,“那梁杭云真就听他娘话了?”
盛言楚往被子里缩了缩,瓮声瓮气道:“梁杭云身世比我还惨,他爹早死,娘为了让他读书不惜熬瞎眼睛做绣活才换了束脩银子,听说他家中还有两个妹妹要养活,这样的人家走出来的孩子能不听话吗?”
程以贵哑然,寡母手下的独子大多乖的不成样,可也有例外,就比方说小表弟,六分懂事,四分执拗,总归是有自己的性子。
听小表弟的描述,看来这个梁杭云太过听话了,说句大不敬的,他娘的话那就是圣旨。
程以贵掖好被子,叮嘱盛言楚别睡过头后就起身刚往外走,迎面就碰上了梁杭云。
梁杭云比程以贵还大一岁呢,可身段却瘦弱的多,宽大半旧的衣裳松垮的套在身上,似乎来一股风就能将梁杭云吹倒,不过梁杭云生的真不错,脸瘦脱了相依旧能看出他那俊俏的面骨,倘若胖一些,不失为翩翩小郎君。
见到程以贵后,梁杭云眼睛怔了一下,很快就移开了,也不说话径直往里走。
盛言楚听到动静后,探出头想问个好,无奈梁杭云撇过身子背着他吃饭。
程以贵无声的指了指外头,意思他要走了,盛言楚点点头,等表哥走后,他瞅了一眼梁杭云单薄的背影,好几次想鼓足勇气跟梁杭云说说话,可最终还是被梁杭云他娘那句“商贾之后多奸诈”闹的心窝钝疼。
算了,盛言楚捏了捏被角,神色黯然的想他还是早些习惯三年‘独居’的住宿生活吧。
一连十来天,梁杭云回到舍馆都把盛言楚当空气,盛言楚似乎也习惯了被室友孤立的日子,然而这种近况很快就被打破。
这日天灰蒙蒙的似在怀镇上空笼了一层纱布,细雨滴渗过纱布往地面上滴答掉落,春雷一声接着一声,因康夫子清早领着甲乙两个班的师兄们去了镇子三里开外的流芳亭练诗作画,祝永章也跟过去了,导致这一天馆里除了康家小厮婢女就只剩下盛言楚和梁杭云。
上午临字,下午温书,他都做好了计划,时间一晃而过到了傍晚。
天边的乌云往地面压了几分,春雷敲了半个钟头后,宛如瓢泼的大雨从天幕上倾泻下来,珠玉大小的雨点淹没了屋顶亮瓦,舍馆一下子暗了下来。
盛言楚揉揉酸胀的手腕,抬头见哗啦春雨搅的他都不能明辨三尺之外的光亮,想着夫子和师兄们怕是要在流芳亭等雨停,而梁杭云此刻在书肆抄书,一时半伙不会回来,他起身行至门前,正准备合上门钻进小公寓好好的泡个澡时,敞开的门缝中突然插进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腕。
湿漉漉的,指尖上无半点浅粉月牙,此刻这只手拽门拽的发白,像是费劲了力才撑住不让门关上。
盛言楚不禁额头冒冷汗,脚步往后退了两步,却听门口头发凌乱的人抬起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枯瘦的长手一把攥住盛言楚的胳膊,盛言楚赫然出声:“是你……”
怎是这种丧狗之相?他还以为私塾里闯进了歹人呢。
“盛……”梁杭云显然是冒着雨跑进来的,嗓子烧的沙哑,手一直在抖,连带着盛言楚都站不稳差点倒下。
盛言楚想挣脱开,甩出来的劲头大了些,竟拖着十三岁的梁杭云身子往地上摔去,盛言楚忙折回来扶人,谁知梁杭云直接晕过去了。
盛言楚蹙紧眉头,下意识的想喊斋夫进来帮忙抬人,下一息梁杭云蓦然睁开了眼,眸光铺满绝望。
“求……求你,救我……”
短短五个字,像是用尽了梁杭云毕生的勇气和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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