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关系,说好了,叫做惺惺相惜,说穿了,叫做“臭味相投”。
云未寒不得不承认,卫微言和年子是“绝配”:一样的自大狂妄,又泼悍无比。甚至说话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一对狼狈为奸的家伙。
云未寒忽然笑起来:“卫先生,你这样自作多情,底气何在?”
就算年子不是我的谁,但是,也不是你的谁。跟你何干?
卫微言满不在乎:“官宣男友,够不够?”
“官宣男友?谁给你官宣了?”
“都差点结婚了,你说是不是官宣了?”
“你也说是差点?”
云未寒哈哈大笑:“你艾滋病没死掉,不甘心是不是?”
“至少,人家苦恋过我一年多。所以,我得对人家负责,是不是?”
拽。
一个拽字,已经不足以形容这个弱智了。
云未寒都无话可说了。
他忽然觉得,卫微言和年子简直是他所认识的人中最“奇葩”,最狗血的。可是,他还来不及和卫微言理论,卫微言已经扬长而去了。
就好像他是年子的代言人似的。
他暗暗咒骂他一万遍,但只是不动声色一口气喝完了一大瓶红酒。
年子没有想到,走一趟山区,居然有这么多事情。
这些事情,当然都出自那个出版社。
他们召集了七八辆车,除了他们力捧的三四位明星作家之外,还有各种助理、工作人员以及宣传摄影等等……
年子跟他们汇合时,见到这等阵势,简直吓一跳。
出版社的负责人老于倒是和蔼可亲,一再地问:“年小明,你也和我们一起宣传吧,毕竟,你也是著名作家……”
年子急忙摇头:“不不不,我只是个网络写手。再说,我也没有纸书,我就不宣传了。”
“没事,你和我们的作家坐一起,一起开讲座,演讲……”
“不用,我只是随便走一走,再说,我只有一天多时间,没法和你们的行程配合……”
出版社安排的采风时间是整整一周。
年子没法跟他们耗着,也不愿意。
兵马未动,宣传先行。
很快,年子便看到这次活动专门组建的群里,有人发宣传稿了:著名作家慈善万里行。
宣传人员发了红包,让大家转发,年子没去抢红包,也没转发。
她和柏芸芸一辆车,开到县城,宣传人员一把拉住二人,非要二人一起去宣讲。
宣讲的地点,是一所县城小学,学校里有上千小学生。
几个当地的负责人轮番讲话,指出这次活动多么有意义,出版社的领导又谈了一通大道理,然后,几个作家又轮番宣讲。
年子没有上台,和柏芸芸在台下听得昏昏欲睡。
当天晚上,有关方面安排了晚餐,晚餐很丰盛,当地特色轮番上了一大桌子,众人吃得不亦乐乎。
在县城的一家小宾馆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年子坚持和众人分道扬镳了。
她们最先去的还是老杨夫妻俩承头的那个“留守儿童课外作业室”大点。
她们此行,是要把小零食带给孩子们,然后,再去下一个点。
适逢周六,活动室只有十几个孩子,众人见了年子和柏芸芸,欢呼着一拥而上。
秀秀一把抱住年子,咯咯地笑:“姐姐,我一直等着你。杨爷爷说你要来,我简直高兴惨了……”
年子拿一套新买的画板画笔给她,她高兴极了:“我正希望有一套画板,这下可好极了……”
年子送她画板,是听说她的绘画参加县上的书画比赛,得了个鼓励奖——虽然只是安慰性质的,可是,聊胜于无。
寒暄了一会儿,杨老太带着一个小伙子走过来。
小伙子先自我介绍:“赵理想,这名字有点拗口,一般人都叫我找理想……当然,我也不知道我爸当时怎么想的,为什么会取这么一个奇葩的名字。哈哈,所以到现在,我还在寻找理想的途中……”
二人都被逗得笑起来。
赵理想,是这次负责陪同她们前去临县调研的志愿者,也是杨老太的一名远房亲戚。
赵理想是个中等个子的小伙子,特别开朗大方,他是临县土生土长的人,读大学后才去了省城,然后留在了省城。
一路上,赵理想详细介绍了临县的情况,可是,当车子停在当地刚刚落成的“留守儿童课外作业室”大点时,年子还是吃了一惊。
不是因为这里破旧,相反,这三大间屋子修得很好很新。
她吃惊的是,这个点的旁边就是一个茶馆,茶馆里,乌烟瘴气,一屋子的男女老少在打麻将。
可能是周末的原因,这个点的留守儿童并不多。但是,年子注意到,十来个孩子中,有一大半穿着阿迪或者耐克的鞋子,运动装,有的还拿着IPAD在打游戏,看剧什么的。
赵理想说,现在乡村两极分化十分严重,有些家庭,有两三个成年人在外地打工,经济还算宽裕,他们为了“补偿”孩子,所以,总会给孩子远超当地平均水平的生活费,让留守在家的孩子吃好穿好。所以,单从外表上看,这些孩子比起城里孩子是没什么差别的。
赵理想还没说完,忽然传来一声尖叫,年子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老妇跌跌撞撞冲进麻将室,一把揪住麻将桌上的一个黄毛,呼天抢地:“你这个背时的娃娃,你说,你到底欠了多少高利贷?”
接下来,便是一番打骂哭喊。
年子从老太婆断断续续地哭骂声里听出来:她是这黄毛的奶奶。黄毛顶多二十岁,又瘦又矮,满脸稚气,但脖子上挂着金链子,手里拿着苹果机,嘴里的半支烟被打歪了也舍不得吐掉,面对奶奶的打骂只是多躲西闪,一边躲闪,一边怒道:“放开……放开我……再不放开,我要发毛了哈……”
黄毛欠了高利贷(网贷),最初是一家,后来为了还债,在网上到处借钱,到现在,已经欠下了几十家网贷,没法还了……于是,一家小贷公司按图索骥,上门把他的一辆电瓶车和奶奶喂的八头大肥猪统统拉走了。
另一家小贷公司还扬言要起诉他,据说,他把宅基地的本子都拿去抵押了。
黄毛不堪奶奶责打,趁其不备跑了,老太太趔趄着追上去。黄毛的麻将搭子们也骂骂咧咧散去了。
年子注意到,他们都是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老太婆命苦啊,好不容易把孙子养大,以为可以享福了,现在却欠下几十万的高利贷,可怎么还得起啊……”
“老太婆还不起没关系,不是还有他妈老汉吗?”
“他妈老汉都在外面打工,几年也不回来一次,谁会管他?”
“又不是他一个人欠债,你们看看这镇上,有几个年轻人不欠债的?妈老汉在家的也一样欠债……”
“其实这些年轻人都该出去打工,呆在家里就事多……”
“你倒说得容易,哪有那么多工可打?据说现在外面也很不好找工作了。这些娃子,你们也晓得的,搬砖怕累,送快递嫌苦,巴不得躺着就能大把来钱,哪里去找工作?”
……
赵理想见她俩愕然,低声给她俩解释,说这几年,乡村小镇欠下网贷的小青年特别多。贷款买手机,买衣服,打麻将,打游戏,追女孩子……甚至房子首付……一应买买买,都是网贷来的。
许多人越陷越深,根本还不起了。
年子看看这个“留守儿童课外作业室”,又看看旁边的麻将馆,最多相距不到二十米远。
近墨者黑。
她想,选址的人当时就没有考虑过这一点吗?
柏芸芸也低声道:“这里距离学校近,他们也不可能选择太远的地方,太远了,学生们根本不会去,家长也会担心其安全问题。”
这也是事实。
年子无可奈何。
赵理想帮她们把后备箱里的几大袋子小零食搬下来,一边搬一边称赞:“年小明,你可真是个热心人,居然买了这么多东西。”
她笑笑,随口问:“这些欠下大笔网贷的人,会不会大多数是长大后的留守儿童?”
赵理想摇摇头:“据我所知,城里也大批年轻人欠了网贷,好多人每个月的工资还不够还借呗、花呗、信用卡的,都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当然,农村这种情况就更严重了。许多青少年无人管教,他们拿着手机就可以在网上贷款,钱来得容易,不停买买买,等到还不起了,才发现出大事了,好多人的父母也不给还,也还不起,于是,他们便以烂为烂了……”
赵理想有点忧心忡忡的:“其实,在我们看来,这些网贷青少年的问题,比留守儿童的问题更大,因为,留守儿童们还小,但是,网贷青少年已经迫在眉睫了,真不知道他们欠了这么多钱,接下来到底会怎么办?”
柏芸芸:“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明明一无所有,却能光凭借身份证就向几十家网站借贷……这些网站到底怎么想的呢?”
年子没回答,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回去的路上,三人在小街上转了转,只见好几家人的大门上都贴着类似的纸条:欠款逾期可协商、可减免,如不联系,不处理后果自负!
很显然是各种小贷公司发来的催款函。
……
返城的路上,赵理想负责开车。
两个女生昏昏欲睡。
眯了一会儿,年子打起精神看手机。
根据融360发布的消费调查数据显示:90后在借贷市场上的占比高达49.31%,他们的负债额是月收入的18.5倍,人均负债12万+,在亚洲同龄人中排名第一。
年子看得胆战心惊。
半晌,她把手机放在一边。
她再次想起鲁迅先生的名言:国民的肉体素质如何,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精神素质。
如果一代青年尚且如此,那么,未来的几十年光景,如何期待?
一场小雨,把深秋的树木吹落了大半的叶子。
天气一下就冷了。
云未寒站在花架下,看着一个人慢慢走来。
她球鞋牛仔裤,风把她的发梢吹得乱乱的,显出一些疲惫。
她慢慢地走,低着头,仿佛晚归的旅人,浑然不觉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变故。
一直走到小院门口。
一直听到金毛大王的声音,她才抬起头,懒洋洋地四周看了看,目光落在云未寒的身上,微微诧异:“林教头,你怎么来了?”
云未寒冷冷地:“我说了要咬死你,就要咬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