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听到广衍城走水,第一时间将目光投向了戏策,帐内其余诸将也都跟着一同望了过来。以曹性宋宪等人对戏策的认知,广衍城内无故起火,肯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数十道目光齐聚,生性闲散的戏策被盯得浑身不自在,没好气的嚷嚷起来:“一个个的都看着我干嘛,是我脸上有字,还是我是你们的将军?”
诸将闻言,又将目光移向了吕布。
乍听之下,戏策像是在撒泼耍浑,但在吕布听来,这无疑是最好的定心丸。
有了戏策这番话,吕布再无顾忌,豁然起身,抽出兵器架上的方天画戟,高大的身躯下气势磅礴,简短明了的朝着诸将喝上一声:走!
帐内诸将尽皆起身,眼中光芒炽热。
营帐外,千余名狼骑营士卒手擒火把,将身躯挺得笔直,待到吕布掀帘出帐,他们更是像打了鸡血一般,激昂雄浑的齐喊了一声:“将军。”
吕布冷酷的点了点头,翻身骑上赤菟,朝着向这边围聚过来的士卒大声命令着:“冲骑营留守营地,狼骑营,跟我走!”
话音刚落,只听得‘唰’的一声,狼骑营士卒几乎是瞬间翻上马背,整齐划一的动作,没有半点拖沓。
冲骑营的士卒目瞪口呆,脸上羡煞无比,也许他们心中此刻正想着,要是哪天,自个儿也能成为这其中一员,那该多棒。
反观狼骑营的士卒,他们的脸上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甚至连一丝窃喜都不曾浮现。从雁门关到上党,再到这里,他们见惯了其他士卒的这种羡慕之色。
这一切,都是将军给的,所以就算是死,也要守住了那一杆‘吕’字大纛。
这是,他们狼骑营的荣耀。
…………
天空无月,看不见一颗星辰。
吕布领着狼骑营一路狂奔至广衍城下,此时的广衍城上空火光通天,将原本漆黑的夜空映得红通一片。
令人奇怪的是,城内发生了大火,不仅没有听到丁点儿的救火声,甚至连城头的守卫都不见了踪影。
难不成又是圈套?
吕布蹙着眉头思索起来,有了上一次秦兆被伏的前车之鉴,他不得不提高警惕,提防鲜卑人故技重施。
片刻过后,鲜卑人依旧没有露面,吕布只好派出两名身手矫健的士卒前去探路。
两人一路冲到城池底下,确认安全后,又顺着吊桥的铁链绳索一路攀爬至城墙,然后左右排查了一圈周围,才探出脑袋朝吕布禀报:“将军,没人。”
“将城门打开。”城外的吕布大声说道。
两人得令,先将吊桥放下,然后又去开了城门。
在嘎吱、嘎吱的铁链声中,紧闭着的城门也朝着城外众人缓缓张开了怀抱。
吊桥落地,手握画戟的吕布一马当先冲在了最前,身后狼骑营紧随而至。
冲进城内的那一刻,吕布彻底的愣住了,在他眼前,哪还有半点城池的繁华景象,这里分明是处修罗炼狱!
百姓们辛辛苦苦搭建而成的房屋住所被熊熊大火缠绕,木头燃烧的声音噼里啪啦,此起彼伏,像是豆子在煮沸的油水里跳动哭泣。
城池的道路上遍布着横七竖八的尸体,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残臂断肢,无一活口。不少人甚至都还光赤着身子,肉眼可以清晰的看见,血液从他们的躯体里流淌在地上,被炽热的火焰烘干,在地面凝固成了黑色。
焦糊的气味弥漫在整个郡城中,那是尸体被烧焦的味道。
这些尸体,无一例外的全都是汉人。
鲜卑人临走之时,不仅摧毁了他们的住所,还野蛮的夺去了他们的性命。
广衍城,曾经西河郡最繁茂的城池,如今,成了一座没有半点生机的死城。
“这些狗杂碎,真是帮畜生!”宋宪狠狠一拳砸在城墙砖上,双目赤红,几欲成魔。
连平日一向喜欢嬉笑玩闹的曹性,此刻也咬紧了牙关,铁青着脸将一对拳头攥得青筋暴起。
“曹性宋宪,我命你俩各领两百骑从城东城西两面清扫过来。如果遇到鲜卑人,不论身份理由,就地格杀,给我碎尸万段!”
吕布的面色阴沉如水,命令几乎是从他牙缝里一字一字咬出来的。
这一回,吕布是真的动怒了。
曹、宋二人应声领命而去,吕布又吩咐侯成胡车儿带着剩余的士卒扑火,再看看城中还有没有存活下来的汉人。
吩咐完后,吕布独自一人乘马去了城内的郡守府邸,昔日广阔的府宅已被大火侵吞,高挂府门的门匾也砸落在地,被踩上了无数的肮脏脚印。
他茫然四顾,映入眼眸的除了熊熊烈火,就只剩下倒在地上的汉人,满目疮痍。
此情此景,吕布心中很不是滋味儿,他只觉得胸膛里有一股怒火快要冲破衣甲,喷之欲出。
他扬起了画戟,朝着府门前的一樽石狮,狠狠斩下,只听得‘铮’的一声,那石狮的脑袋被利落的削去大半,掉落在地上,声音尤为闷沉。
只有这样,吕布心里才会好受一些。
“救救……谁来救救我……”微弱的求救声断断续续。
还有人活着!
吕布心头一颤,将一双虎目瞪得好似铜铃,幸亏他天生五官敏锐,若是换了其他人,怕是绝难听到这细微的求救呼声。
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吕布侧起耳朵,屏神凝气,又听了一次。
果不其然,的确是有人在求救,而且听声音应该是个年岁不大的女童。辨清了那声音方向后,吕布催着赤菟沿着大道一路疾驰。
声音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近,然而就在吕布快要追溯到源头的时候,求救声却忽然诡异的消失了,再也没有响起。
吕布勒住狂奔的赤菟,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在他眼前的是一处浓烟滚滚的农家宅院。
将赤菟停在外边的道上,吕布只随手拿了画戟便往院子里走,狼骑营就在城中,就算里边设有埋伏他也不怵。
推开院门,吕布迈步走了进去。
空旷的院落里已经起火,火势虽然不小,但好在并未连接一起。院子中央趴着几具已经失去生机的躯体,有男有女,看衣着打扮应该是住在这所院子里的普通百姓,四周的几处屋舍,右边的已经坍塌,左边两处也是摇摇欲坠,只有中间那栋最大的砖瓦房,保持得较为完整。
吕布敢肯定,声音就是从这院子里面传出去的。
至于为何会突然消匿,吕布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他开口大喊了一声:“小姑娘,你还在里面吗!”
“我在,咳咳……咳咳咳……”
惊喜般的声音从里边传了出来,还夹杂着不断的轻微咳嗽。
没错,就是中间这所屋子!
吕布已经可以断定小姑娘的方位,他径直走了前去,门口的两块木门已经燃烧了大半,吕布干脆画戟一砸,直接破开了大门。
屋内的火势遇风,‘呜’的呼啸而出,猝不及防之下,吕布眼前一花,连连倒退,但还是慢了一拍,被火焰燎去了额前的几丝黑发。
屋内的火势不容小觑,被火缥了头发的吕布摇了两下脑袋,又探着脖子往里边望了望,浓烟之下,却不见那小姑娘的身影,吕布只好又唤了一声,“小姑娘,你在哪里。”
“大哥哥,我被关在了里面。”
吕布顺着声音往屋子的右边望了一眼,那里有一道紧闭的木门,还未被大火波及,在那背后应该还有间里屋。
不管怎样,救人要紧。
吕布拿定主意,目光在院子里扫视了一圈,终于让他发现了一块只烧了小半截的被毯。吕布赶紧上前将火踩灭,用手拾掇起来,同时又发现旁边不远还有个土瓮,里面装着半缸井水。
此时此刻,吕布已经没有时间再来细细思量,他把被毯往瓮缸里浸得湿透,然后脱下战甲,画戟也搁置一旁,将湿漉的被毯披在头顶,双手抓住两角,深吸两口大气,猛地扎进了屋内。
屋子里的物件摆设,吕布根本没有心情去看,他一路横冲直撞的小跑到了那扇木门前,伸手用力一推,却并没有打开,应该是有什么东西顶在了这扇木门背后。
为了探个究竟,吕布运力一拳轰在了空心的位置,直接将门给砸了个窟窿。透着这道洞口,吕布看见门背后斜塌着一根大腿粗的梁柱,不偏不倚的正好卡住了这扇屋门。
要想进去,就必须将这根粗柱挪开。
而撞门,往往是最简单粗暴的选择。
吕布目测了一眼,这扇门并不算高,充其量也只抵达了他的肩膀位置。强行撞门的话,肩和后背积攒的力量根本无法撞击到那个位置,很难将其破开,若是此时转身出屋取来画戟,也未必能发挥出太大的威力,屋子内又都是火,想找个趁手的家伙都难。
吕布一咬牙,索性将披在身上的被毯撕下一截,缠裹在右手掌上,准备透过那道窟窿,用蛮力将这柱子砸开。
“砰!”
一记力量十足的拳头击在了斜塌的柱子上,后者却是纹丝不动。
再来!
“砰~砰~砰~”
再来!
再来!
卡住木门的柱子没有丝毫变化,吕布的心境却渐渐暴躁了起来,到后来只剩下一个劲儿的出拳,嘴里呜吼着:“给我开,给我开啊混蛋!”
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出拳,屋梁上方不断有瓦砾木屑震落下来。
“大哥哥,是你吗?”听到外面的巨大动静,隔间里的小姑娘怯怯的问了一声。
门外吕布的额头上汗珠密集,房间里的滚滚浓烟熏得他几乎快要流出泪水,两只眼睛火辣辣的生疼,像是要瞎了一样。更为可恼的是,他如何也破不开这道房门,内心无比焦虑,因为再这样下去,人没救成,他自个儿也会被大火吞噬。
听到小姑娘胆怯的询问声,吕布平缓了一下心情,用尽可能最为温柔的语气说道:“小姑娘,你别怕,再等我一会儿,很快就好了。”
“大哥哥,我不怕的,娘亲说过,要勇敢。”得知外面的人是吕布后,小姑娘安心了不少,连声音也大了许多。
“你娘亲也在里面吗?”吕布问。
小姑娘摇了摇脑袋,回想起来:“娘亲今天出远门了,她跟我说要很久很久才会回来,要我好好照顾自己。”
吕布沉默了,他想起了在院落里见到的那具光赤着被糟蹋过的妇人尸体,那应该就是小女孩的娘亲了吧。
时间一分一秒的在流逝。
“大哥哥,我给你唱歌吧,娘亲说我唱歌可好听了。”小女孩鼓起勇气,也不管吕布同意与否,就轻唱了起来,空灵的嗓音,犹如清晨的玉鸟。
“指星星~千万点~
天上奄扑扑,地下黑黪黪。
山老鸦,身如墨,白肚儿,却露色。
自在腹中我自明,翩翩慈乌满身青。
何如日月只一轮,
光明四朝,满乾坤哟~满乾坤~~~”
吕布知道,小姑娘心底其实也在害怕,唱歌只是为了掩饰她心中的恐惧,让自己觉得并不孤单。毕竟她只是个小女孩,没有哇哇大哭,已经是足够的勇敢了。
不管怎样,我一定要救她出去。
吕布凝神静气,深吸两口,将缠裹在拳头上的布巾扯下,左手手掌抵在门面,右手拳头后张,脚下的步伐微微往前摸进了两步,口中陡然暴喝一声:“给我,破!”
声落拳出,只听得‘轰’的一声,门被击开一个大洞,而卡着的那根梁柱,此刻也断裂成两截,落在地上。
没了柱子的阻拦,手掌一推,那门便开了。
吕布顾不得去擦拭额头处的汗水,钻身而入,小姑娘的声音就在眼前,吕布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
哗啦~
隔间的小门被吕布用力往右边划拉开来。
房间里的小姑娘回过头,吕布这才看清她的模样,梳着平整的刘海,一对闪闪水灵的大眼睛看向这边,脸上沾着些许灰尘,显得尤为俏皮可爱,脚上穿着双绣有小红花纳底布鞋,像一只落入凡间的精灵。
见到吕布,小姑娘很是开心,笑眯起来的眼睛宛如月牙,小脸蛋儿上露出和薇娘一般的浅浅酒窝,不怕生的甜甜喊了声:“大哥哥。”
“小姑娘,我终于~~~找到你了。”
浓烟熏得吕布不得不半跪着身躯,他呼吸有些不顺,正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疲惫的脸庞上如释重负,欣然的笑着,然后朝小姑娘伸出手去,“来,把手给我,我带你出去。”
小姑娘乖巧的嗯了一声,朝着吕布走去,才走上两步,似乎听到有些异响,她下意识的仰起了小脑袋。
轰隆隆~~
架在屋梁之上的横梁因承受不住坍塌的屋顶,轰然断裂,整座隔间的房屋尽数坍塌,无数砖瓦石子倾盆而下。
等到吕布反应过来,哪里还有小姑娘的半点身影。
伸出的手僵在了那里,脸上还保持着方才的微笑,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楚瞬间冲上了吕布心头,几乎令他神智溃散。
望着那堆已经有半人高的废墟,吕布许久都缓不过神来,心里歇斯底里,疯了一样的咆哮着:不!!!
熊熊的火焰开始朝着里面蔓延,张牙舞爪,吕布却再也感觉不到半点温度,如同丢了魂魄,置身寒窖。
从头顶,凉到了脚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