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的一声,红白之物从田小三这儿直接溅到李煜面上脸上,而那把刀也插到他右胸,好在冬天衣服厚,田小三也是强弩之木,李煜挨了一下后,虽然挺痛,但居然还能站着……
此刻他右胸痛,脸上痛,鼻子痛,右手更痛,刚才情急之下抄起烛台砸人,仓促间发力又和铁器粗糙的表面摩擦,使得掌上刚才硬捏火折子的伤口更加恶化。
但此刻也顾不得痛,后退一步,左手伸到背后摸上太宁的面庞。
而太宁以为必死无疑,正自失神间,忽然感到眼前一黑,一个人当在自己面前,随即那人背着探出左手遮住自己的双眼。
她是深宫中的花朵,遭此大事,被吓得魂不守舍,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随即耳边响起熟悉而温柔的声音来“莫怕,六郎在此,不要睁眼”,
片刻后那声音又对李璟道“圣人还请宽心,孩儿在此定然保得圣人无事”。
此时三楼还剩下两个田艺党徒跳出来玩命,其它人也纷纷反应过来,一时杯碟横飞,还有两个画院供奉更是文武双全,抄起价值千金的龙尾砚就来救驾,手握利刃的刘忠刘进则趁乱将这二人一刀一个结过……
如此场景本该引得混乱纷纷,然而在场的贵人们不知道是酒喝多了,还是别的原因竟然没一个人站起来,总绾兵权的李景达更是被吓得两眼一翻就此昏死过去。
那边冯延巳,依然沉醉于自己的世界中,已然涕泪交加:“晚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
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此曲只因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即便盛唐再世,只怕也无人能对出下半阕了,哀哉,哀哉!”
李煜脸上痛,心口痛,右手更痛,如此心中的邪火蹭蹭往上蹿,要不是自己拼死一搏,今天太宁这个小女孩只怕难逃一劫。
而满座其他大人们却个个酒囊饭袋一般,不错对他们而言太宁不过是一个捡来的公主,可是在自己眼里,却是至亲之人!
眼看冯延巳还在那半阕《一斛珠》上夹缠不清,脑子一热;
就念了两句诗:
“罗袖裛(yi,熏香或者香气)残殷色可,
杯深旋被香醪(lao酒)涴(wo注满),
绣床斜凭娇无那(nuo)。
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说完觉得嗓子眼儿一咸味,张嘴喷出一口血来,自己倒是亲身演绎了一把烂嚼红茸的意境来……
诗词香艳热烈,说的是上阕中那含羞微露丁香舌的美人,在饮酒时却是另一番景象,已经连续一杯复一杯喝了很久,连带着身上熏香已经淡了,暗红色的衣服也被酒水打湿,不再那么清爽,可是开怀畅饮的美人却完全不顾,换过大杯继续豪饮,结果醉得娇柔的斜斜依靠在床榻上,口中将红茸花嚼碎,笑着向意中人唾去。
上半阕已近绮艳但尚还带了三分距离,下半阕直接写了闺房调笑,用词婉转典雅,最妙的是,此词开头便以沉檀轻注些儿个将观者的思虑拉到,这美人的红唇之上。
沉檀,便是有颜色的口脂,相当于后世的口红,李煜那日见太宁唇上尽染沉檀,一时心绪激动之下,才抄了此作。
之后上阕便将全部笔墨都花在这樱唇与丁香舌上,而舍去其他描写,使得众人心中的美人既抽象又具体,不但熟悉而且陌生,这种微妙的矛盾感,更使得众人对词中美人更加意之切切。
下阕笔锋一转,说的是美人酒至微醺,露出天然风流仪态,让人心动不已。
而且上下阕中除了主角都是那个美人外,相互之间并无多少干系。
上阕说美人晓妆初过,微启朱唇,一曲清歌,撩人耳目。
下阕则将镜头拉到宴会之中,时间上,空间上都产生的巨大的断裂,如果在一般诗家手中,这就是巨大的败笔,上下阕各自孤立,散乱而不可收。
可这是李煜的作品啊!
妙就妙在收尾两句,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九个字描出的极强的画面感不说,镜头又从宴会的中景拉到美人的唇舌的特写。
一个嚼一个唾,使得读者的视线有再一次回到那樱桃小破丁香颗上。
正与上半阕遥遥相对,由唇起又由唇收,香艳绮丽之余,更觉浑然天成。
此刻再细读一遍,便会发现上下阕看似毫无关系,但却构成蒙太奇似的美感,李煜短短几十个字,便将镜头由远推到近,又从近变成特写,随后再重复一次,最后通过一个唾字,整首曲子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结构精巧,让人拍案叫绝,至于用词工典贴切,相较之下倒是雕虫小技了。
当然能有资格说这是雕虫小技,餐霞楼上也就李璟和冯延巳二人,这种程度的用词,让他们好好思考后也能做到。
只是在结构和意境上,二人俱是自愧不如,此词构造之巧妙,迹近鬼神……
餐霞楼上都是识货的!
莫说坐着宴饮的这些人,就是旁边挥毫泼墨的画院供奉,在诗词上也足有自衿之处。
只是,所有人竟然都一声不吭,细细咀嚼之后,更是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
现场续词,还接的如此贴切自然,莫非出自天授!?
每个人都开始怀疑起自己,和眼前这个一十三的少年比起来,自己这文名,从今之后就有点提不起来了。
人家可是在舍命相博之后,随口念出的!
餐霞楼上气氛瞬间降到冰点。
可李煜刚才的声音却更冷。
冯延巳闻听如遭雷击,抬眼望去,只见一人头上束发金冠歪了半边,满脸鲜血,右胸上还颤颤巍巍的插着一把刀子,鲜血将大半外袍染红,手捏一柄粗黑铁锏,握手处也是鲜血淋漓,锏身上正滴滴答答往下淌红白之物,口中却念出这既艳雅的词句来。
“阿修罗竟然善赋?!”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韩熙载徐铉等人死里逃生之余,倒是没感谢李煜救命之恩,此刻皆以袖掩面,竟是一句客气话都说不出来!
此时楼梯上响起纷乱的脚步声,显然这时候来的肯定是救兵。
果然赵春、张鸿当先跃出,随后是李景逷直接窜出,也不顾别人直接往李煜、太宁这儿跑来(当然他事后的解释是“我是担心圣人!毕竟是我大哥!”),随后是几名手持兵刃的的内司精锐护着钟皇后登楼……
李煜一看顿时放松,此时右掌的剧痛袭来,再也忍不住了,手一松,随即传来“噗”的一声……
哎?那么笨重的铁烛台落地不该是这个声音啊……
“救命啊,救命啊,刺客伤到本王了,伤到本王了!”众人听声音觉得耳熟,低头看去,只见桌子底下钻着李景遂,刚才那烛台正好掉在他腿上,此时杀猪般的嚎叫起来……
他吼了几下后发现情况似乎并非自己想象那样,悄悄探出头来,见钟皇后和一众内司太监已经控制住了场面,顿时从桌子底下跃出一把抱住李璟“大哥,大哥……”
李璟措不及防之下被他搂个正着,此时酒也醒的差不多了,只得拍着他背道“三郎莫怕,三郎莫怕,万事有大哥在……莫怕,莫怕”
“我怕刺客穷凶极恶,伤了大哥啊”李景遂哭得像个孩子。
李璟听了也有些鼻子发酸,哽咽道:“大哥没事,三郎你也没事,老四也没事,咱都好好的,都好好的……”
兄友弟恭感情深厚得令人感动,只是这对手足心中如何作想,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其实他们的想法挺简单而且一致“你怎么没死!”
……
太宁此时拨开李煜遮着她双眼的左手,哆哆嗦嗦的站起来,李煜转身要搀他……
“啊”太宁见他胸前的刀柄顿时叫了起来……
此时,众人方才各就各位,李煜道“没事,冬天衣服厚……”说完摇摇晃晃的去拜见钟皇后,李景逷也顾不得君前失仪,赶紧上来一把搀住他,满脸惊慌的回头道“大嫂……他,受伤了,太医,太医,太医”随即毫无风度的拔直了喉咙喊起来……
“快去救治煜儿!”钟皇后歇斯底里起来……
身后顿时抢过两个太医博士,将李煜搀到一边躺下,上药裹伤。
“好生救治,重重有赏!”钟皇后怒道,随即看看自己右边的儿子再看看左边的丈夫,咬咬牙跪倒在李璟面前“妾身来迟,罪该万死”
“皇后何须如此,今日之事实在是,实在是……好好,三郎莫哭莫哭……”李璟倒是很冷静,推开李景遂后扶着墙摇摇晃晃站起,亲自将钟皇后搀起“今日多亏了煜儿,看看去吧……”
“是”钟皇后的声音中带了几分哭腔,见李璟如此说,便拉着他手往李煜处奔去。
“回圣人、皇后,安定公性命无碍,只是面上受重击致使鼻衅,右胸中了一刀,所幸入肉不深,刀上也未萃毒,这两处血都已经止住了,右掌先受火伤后有与铁器摩擦,血肉模糊,不过没伤到骨骼经脉,接下来须要日日换药,忌口忌色,时间久了便会自然康复如常。”
“太医院一切灵丹妙药尽所取!给我治好六郎”李璟语气有点颤抖。
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啊,为了救自己这个老子身上血赤糊拉的一片,想到这儿鼻子竟然是真的有点不受控制的发酸起来,拼命要忍却还是没忍住。
尤其是想到自己一下午都在楼上吃喝玩乐,可这个向来斯文腼腆的儿子能够在千钧一发之时感到,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受了多少罪,顿时眼角有水光闪动……
较之刚才抱着李景遂那顿干嚎实在是天壤之别。
父子连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