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距袭击事件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莱姆实验室里的紧张气氛有增无减。尽管搜集了不少物证,案情却依旧一筹莫展。
“那条线缆,”莱姆有些不耐地问,“来自何处?”
库柏又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镜。他戴上乳胶手套,在接触物证之前又用宠物毛发清洁胶带裹了裹,再撕下用过的胶带丢掉。自从莱姆为新泽西州警察局调查过某起案件后,便一直要求自己的团队在查案前必须依此操作,因为他发现当时检测出来的部分纤维其实并非来自尚在拘留中的嫌疑人,而是某位警探的衣服口袋。那位警探在看过一档高人气的悬疑电视剧后,便有样学样地在自己大衣口袋里也装了一副备用橡胶手套。外来物质污染物证的概率虽然很小,但法医专家的工作绝不仅仅是寻找和分析证据,还必须确保证据的原始性,这样才能在法庭上有力地驳斥嫌疑人那帮虎视眈眈的辩护律师团,并最终将其定罪。
在经历了令人汗颜的新泽西纤维事件后,如果检验手套不是直接从无污染密封袋或者盒子里取出的,他便要求调查人员必须在戴上后再次清洁。
库柏用外科手术剪刀剪开包裹着电缆的塑料层,让里面的金属线裸露在空气中。这条电缆总长约五英尺,大部分表面都覆盖着厚厚的黑色绝缘层。里面的金属线并非一个整体,而是由许多条银色金属线缠绕而成的。其中一头连接着一块被烧变了形的厚黄铜板,而另一头则连着两块中间有孔的大铜制螺栓。
“阿冈昆的人说,这两块叫作开口螺栓。”萨克斯说,“是用来拼接线路的,用它可以将电缆连接到主线上。”
接着她又说明了嫌疑人是如何将铜板——电力公司工人叫作“导电条”的东西——悬挂在窗外的。铜制螺栓与电缆是用两个四分之一英寸的螺母紧紧连接的。弧闪发生的时候,电流通过铜板冲进了距离最近的地面导体,也就是那块公交车站牌。
莱姆瞄了一眼萨克斯的拇指,上面破了皮,黑乎乎的,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她在焦虑的时候有咬手指和挠头的坏习惯。此刻萨克斯内心的焦虑正如阿冈昆变电站内的电压一样节节攀升,她又将拇指放到了唇边,但像是要努力抑制这种冲动似的,又将手指放了回去,随即戴上了检验手套。
朗·塞利托在打电话,询问正在五十七号大街上排查目击证人的警察的工作进展情况。莱姆飞快地向他投去询问的一瞥,可他比平时更为纠结严肃的表情已说明了这一努力目前暂无成果。于是莱姆回过头继续研究电缆。
“梅尔,用摄像头扫一遍。”莱姆指示道,“慢一点。”
技术专家库柏将手持摄像机挪到电缆上方,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拍了一遍,再把它反过来,从尾到头也拍了一遍。整个过程都在莱姆面前的大型高清屏幕上同步播放。他紧紧盯着屏幕。
过了一会儿,莱姆喃喃道:“本宁顿电气制造,南芝加哥,伊利诺伊州。型号为am-nv-60。零规格,可承受电压为六万伏。”
普拉斯基难以置信地笑了一声:“你是怎么知道的,林肯?你还学过电缆知识?”
“都印在上边呢,小子。”
“哦,是我没注意。”
“你是没注意。咱们的嫌疑人专门剪了这个长度的线缆,梅尔。你怎么看?不是机器剪切的。”
“同意。”库柏拿着一支放大镜,凑近了检查金属线缆和变电站电缆连接的那头。接着,他将摄像机对准线缆被切割的部分,问:“阿米莉亚?”
家用机械师萨克斯认真看了看,回答:“手锯。”
开口螺栓的确是电力产业特有的零件,但来源却可能有几十种。
把这条线缆和导电条连起来的螺栓也是同样的标准材质,来源难辨。
“先把信息表做出来。”莱姆吩咐。
普拉斯基立刻从实验室的角落推来几张白板,萨克斯在其中一张顶上写下:犯罪现场:mh-10号阿冈昆变电站,五十七号大街西;又在另一张上写下:不明嫌疑人侧写。然后将目前为止了解到的所有信息分别列出。
“这条电缆是在变电站就地取材的吗?”莱姆问。
“不,变电站里没有多余的电缆储备。”普拉斯基回答道。
“那就去查他是从哪儿搞来的,立刻联系本宁顿电器制造。”
“好的。”
“现在,”莱姆继续道,“嫌疑人使用的金属工具和硬件材料已经有了,这就表示会留下工具痕迹。手锯。咱们近距离观察一下这条电缆。”
库柏打开一台大物体显微镜,将连接线插进电脑接口,再调到低倍率,仔细研究着线缆的切口:“切割面很新,工具十分锋利。”
莱姆羡慕地看了看库柏麻利的双手,它们正准确地控制着显微镜头和转轴,然后转目继续看着大屏幕:“是很新,但能看出缺了一齿。”
“在靠近手柄的地方。”
“对。”通常,在人们正式开始切割之前,都会让工具停留在需要切割的部位三到四次。这么一来就会留下工具的印迹,尤其是用锯子切割类似于这条铝合金电缆一样较软的材料时,最容易看出锯齿是否有缺失或弯曲等细节,而这一点能够帮助刑侦人员在排查嫌疑人所持物品时识别其中是否有作案工具。
“那么,开口螺栓呢?”
库柏在所有的螺栓上都发现了特别的摩擦痕迹,很可能是嫌疑人使用扳手时留下的。
“软铜真是个好东西。”莱姆轻声道,“棒极了……看来他经常使用这些工具,越来越像是内部人员作案了。”
塞利托挂断电话,说:“一无所获。说不定真有人见过穿蓝色工装的人,但那很可能是爆炸发生一个小时后的事了。当时现场惊慌失措的人群正遇上反向而来的阿冈昆维修团队,他们可都穿着该死的蓝色工装。”
“你查到什么了吗,小子?”莱姆不耐烦地问,“告诉我电缆的来源。”
“他们让我等。”
“跟他们说你是警察。”
“已经说了。”
“那就告诉他们你是警察局长,大人物。”
“我……”
话还没说完,莱姆的注意力就被别的东西吸引住了:那是变电站地下室甬道口的门上用作框架的铁杆。
“他是怎么切开这些的,梅尔?”
仔细检查后发现,这些铁杆不是用手锯而是断线钳夹断的。
库柏用显微镜检查了铁杆的末端,又用显微镜上附着的数码摄像机拍了好几张照片。他把照片传输到中央控制电脑上,很快它们便显示在屏幕上。
“有什么特别的痕迹吗?”莱姆问。就像缺失的手锯锯齿和螺栓螺母上的刮痕一样,任何不寻常的痕迹都有可能帮助警方锁定工具持有者与犯罪现场之间的联系。
“这个怎么样?”库柏问,指着屏幕。
每张照片中,铁杆切面的同一个位置上都有个小小的月牙形刮痕。“就是它了,非常好。”
还举着电话听筒的普拉斯基忽然抬起头,握笔的手紧了紧。看来本宁顿电器制造公司终于派了人来,同这位年轻的新晋纽约市警察局大佬接洽。
通话只进行了片刻便挂断了。
“那根电缆到底怎么回事,普拉斯基?”
“首先,那个型号的电缆相当常见。他们——”
“有多常见?”
“他们每年能卖出上百万英尺,基本上是用作中等电压配电线。”
“六万伏电压属于中等?”
“我想是的。任何电力供应批发店都能买到,不过他们倒是说阿冈昆通常会大批量订购。”
塞利托问:“是谁负责订购?”
“技术支持部门。”
“我立刻给他们打电话。”塞利托说着拿起了电话,简单沟通了几句后挂断说,“他们说会检查库存,看看是否有线缆丢失。”
莱姆盯着铁门:“所以他是从小巷子里的沙井进入,然后顺着巷子下的甬道爬进阿冈昆变电站的。”
萨克斯说:“也许他之前曾因工作原因下到过放蒸汽管道的沙坑里,然后发现了那条甬道。”
“这就表示嫌疑人肯定是内部工作人员。”莱姆心里希望如此,如果是内部人员作案,查案就轻松多了,“再接再厉。足印、靴子。”
萨克斯说:“地下甬道和变电站被动过手脚的电缆附近皆留下了相似的足印。”
“咖啡厅里有足印吗?”
“有一个。”普拉斯基答道,指着一张静电足印纸,“就在咖啡桌下面,看上去是同一双鞋。”
梅尔·库柏看了看采集的足印,同意了他的说法。普拉斯基继续道:“阿米莉亚还让我查了现场所有阿冈昆工人的足印,没有匹配的。”
莱姆转头看着足印:“你能看出是哪家的鞋吗,梅尔?”
库柏正在检索纽约市警察局的足印数据库,里面收录着上万种不同的鞋印和靴印样本,绝大部分都属于男性。大多数需要现场操作的重大犯罪案件都是由男人完成的。
几年前莱姆曾大力促进鞋印数据库内容的扩大与更新,他说服了所有大型制鞋商,让他们自愿提供旗下所有产品的扫描数据,收录在纽约市警察局数据库中并定期更新。
当他从事故的打击中振作起来,重新回到法医刑侦工作第一线后,也一直参与维护警局物品及材料数据库的工作,其中便包括鞋印数据库。前不久刚结束的案子中有涉及数据挖掘技术,这一点给了莱姆新的灵感,提出了一个到目前为止已经被全国多个警局采用的项目。他建议(呃……强迫)纽约市警察局招聘了一位电脑程序专家,设计了一套计算机图片影像分析构建系统,提取数据库中每双鞋的鞋垫信息,根据其穿着的时间长短模拟不同阶段的鞋垫形态——比如全新的鞋垫、使用六个月后、一年后甚至两年后的状态。同时还可以模拟同样的鞋子被外八字或内八字脚的人穿过后不同阶段可能的形态。不仅如此,他还要求程序专家为不同身高及体重的人鞋子的磨损程度及形态做分析建模。
该系统耗资巨大,却以令人惊讶的速度完成并上线,以至现在几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很快得出有关鞋主人身高、体重、走路特征及鞋子品牌和使用时长等细节信息。
已经有三四宗案件的嫌疑人因为这个系统被准确识别。
库柏的手指在电脑键盘上翻飞,很快便回复道:“找到一个匹配项。亚伯森-芬威克足靴及手套公司。型号e-20。”他凑近细细读了一遍屏幕上的信息,“意料之中的是,这款靴子有特殊绝缘材料。是专门为需要频繁接触电源的工人制作的,符合美国材料与试验协会的f2413-05电器危险标准规定。尺码为十一号。”
莱姆眯起眼睛打量着足印:“落脚十分用力,很好。”这意味着鞋底的印记里将保留不少有用的物质线索。
库柏却接着说:“这双靴子很新,几乎没有太多磨损,因此也无法从中获得太多关于嫌疑人身高、体重或其他特征的有用信息。”
“但至少可以推测此人走路是直线。同意吗?”莱姆盯着屏幕上的足印说,那里有从检验台的摄像头里传来的图像。
“是的。”
于是萨克斯把这一点也写在了白板上。
“做得好,萨克斯。那么,小子,你找到的隐形线索是什么?”莱姆看着那支贴着“爆炸地点对面咖啡厅——嫌疑人曾坐过的咖啡桌”标签的塑料袋问。
库柏已经开始检验了:“金发,长一英寸,自然发色,并未染发。”
头发是莱姆偏爱的微量物证,通常可以被用作dna检测的样本——如果末端连着发囊的话——同时也能通过发色、发质和形状,在很大程度上判断嫌疑人的外貌特征。甚至在推测年龄和性别上也能达到一定程度的准确性。如今,分析头发所包含的信息正作为一种有效工具不断得到法医学的青睐,因为诸如毒品等成分在头发中残留的时间会比尿液及血液更长。一英寸的头发中记录着约两个月的药物使用史。在英格兰,头发更是经常被用来当作酒精检测的工具。
“还不能确定这就是嫌疑人的。”塞利托指出。
“这是自然。”莱姆低声道,“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
普拉斯基却说:“但可能性很高。我跟店主谈过,他说每次客人离开后他都会督促店员把桌子擦干净。我查过,因为突然的爆炸,嫌疑人离开后还没有人打扫过那张桌子。”
“做得好,小子。”
库柏接着发表关于头发的发现:“既无自来卷也无后天烫发的特征。直发,无褪色迹象,我认为年龄应该在五十岁以下。”
“做个毒性化学分析,尽快。”
“我立刻送去实验室。”
“找外面收钱的实验室。”莱姆叮嘱,“多给点钱,让他们快些出结果。”
塞利托不满地嘟囔着:“我们可没那么多钱,再说咱们的皇后区警察实验室不也挺好嘛。”
“朗,如果不能赶在嫌疑人再次草菅人命之前得出结果,再好也没用。”
“阿普顿检验室如何?”库柏问。
“挺好。记住,多给点钱。”
“神啊,世界又不是围着你转,林肯。”
“不是吗?”莱姆问,一脸半真半假的惊讶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