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一个凉爽的春日傍晚。
天气舒适宜人。尼克·卡瑞里和弗雷迪·卡拉瑟斯走在海湾岭的第四大道上,经过一家瑜伽商店,经过“出租你的短褶裙”,尼克不禁多看了一眼。是的,那就是店名。
从这里,你可以看到一点点韦拉扎诺的顶部。好一座大桥!被逮捕之后,他想过从那里跳下去。但想和做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他弟弟和母亲会为此伤心欲绝。疯狂的冲动过去之后,他很羞愧,因为自己竟然动过那个念头。
“那里。”弗雷迪用手一指。
相距一个街区,有家“湾景”咖啡馆。小餐馆看上去相当不错,不过招牌诓人,看不到海湾景色。首要的一点,它面朝东边,什么水景都没有——没有港口,没有大海,没有排水渠,没有水洼。
“应该把它叫作海湾旁边某地的咖啡馆。”
“嗯?”弗雷迪问,马上又明白过来,“不错,哈。”
咖啡馆里干干净净的。尼克的眼神四处飘,留意着服务台在什么位置、他们用哪种收银机、厨房在什么位置、开向厨房里面的门、每日特色菜招牌的样子。服务员和勤杂工有多少,他们是不是把英语当作第一、第二或第三语言,或者根本不会讲。食品存放在哪里。后墙那里堆着大大的番茄酱罐子,都是空的吗,仅作装饰之用?
尼克知道,关于餐饮业他还要学习很多,然而他对前景一片看好。他真的希望维托里奥·基拉能给他消息,接受他的出价。
弗雷迪拍拍尼克的胳膊,把他带到咖啡馆后部的一个卡座,那里坐着一个瘦削的男人,对着酒瓶喝山姆·亚当斯啤酒,他身穿牛仔裤和黑t恤,套着棕色休闲外套。他没用服务员拿来的磨砂玻璃杯,空杯子上水汽淋漓。
“斯坦,我是弗雷迪。”
“嗨。”
“这是尼克。”
双方握握手,尼克在冯的对面坐下,冯有一头浓密的黑发,完全可以用洗发水洗洗、修剪一下。握手的时候,尼克感觉他的右手粗糙起茧。不知道他是干哪一行的。指节发红,也许他是拳击手;他那身肌肉也与之相称。警察尼克在这样观察,囚犯尼克也一样。由于他两者都不是了,他不打算压制本能。
尼克往旁边挪一挪,好让弗雷迪在卡座这一边跟他坐在一起。但弗雷迪说:“我要打几个电话,五分钟、十分钟的样子吧。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你要吃点什么?”尼克喊道。
“我无所谓,汉堡吧。你们先点,别等我。”他拿出手机,朝咖啡馆的前面走去,边走边拨了一个号码。他跟接电话的人开始聊天,脸上露出微笑。有些人是这样的,说话时会微笑或皱眉,即便线路另一端的人看不见他们。
“这么说,你和弗雷迪是老相识?”冯在看菜单,好像随后要参加考试一样。
“学生时代认识的。”
“学生时代认识的。”冯的语气似乎隐隐在说,那是浪费时间。“你开车吗,尼克?”
“我……你是说工作吗?”
他哈哈大笑。“不是,就是问你开不开车?”
“我会开车,但我没有车。”
“是吗?”
“真的。”
冯又笑起来,似乎这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事。
“你开什么车?”尼克问。
“哦,什么都行。”冯继续看菜单。
尼克也浏览着菜单,琢磨点什么最快。他希望这事赶紧结束。不是因为冯的古怪性格。好吧,部分原因在于此。主要还是尼克的直觉告诉他,尽管有弗雷迪的调查摸底做证明,但冯有可能牵涉其中,或者他上头的那个人有可能牵涉其中,并且他们当中有一个或两者都可能有犯罪记录。对尼克来说,这是“禁飞区”,违反了假释规定。他不想问冯,因为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他就算是确切知情了。他想告诉假释官,他一无所知。
最好是问到关于j和南茜的信息,拿菜单上最好的牛排招待这家伙,闭上嘴巴别啰唆,让他尽快吃完。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
但即便事关紧迫,客套理所当然是要的。两人聊了运动,聊了社区,聊了生意,甚至聊了该死的天气。冯笑个不停,那些事都没什么可笑的。“骑士社交俱乐部原来所在的地方,要盖一栋高楼,你相信吗,狗娘养的?”
这也值得大笑一两声。
服务员注意到了尼克的眼神,走了过来。“可以点餐了。”冯首先点了一份沙拉,另外要了千岛沙拉酱和帕玛森鸡排。
尼克点了一个汉堡。“五分熟。”
冯盯着他咧嘴笑,笑里带着惊奇。“你不怕吗,虫子和屎?”
尼克耐着性子,说:“我不怕。”
“随你的便。”
“不要薯条。”尼克说。
冯眨眨眼,往后一靠。“妈的你疯了。这里的薯条很好,最好。我是说,最好的。”
“那我要吧。”尼克说。
“你不会后悔的,狗娘养的。也给他来一份沙拉,他需要沙拉。同样的沙拉酱。”他转头看尼克,咧嘴一笑,“他们自己做的,你可以把那叫作‘两千岛沙拉酱’,好吃极了。”
尼克朝他冷淡地笑笑,给弗雷迪点了同样的东西。“两瓶啤酒。”
“我也要,这个喝完了,露西。”冯说着敲敲酒瓶,虽然那个女人名牌上的名字是卡梅拉。她板着脸,转身走了。
尼克说:“谢谢你帮忙。”
“我老板欠弗雷迪的。你发现没有,”冯的声音低下来,“他看起来像只青蛙?”
“从没发现,没有。”
“他真的像。嗯,很乐意帮忙,只是我不知道有多大帮助。”
“你知道弗兰尼根酒吧?”
“上个月在那里做了一些活儿。你做手艺活儿吗?”
“差不多吧。我会做电工活儿、管道活儿。”
“管道活儿?”他大笑,“妈的,我做框架活儿。我在那里,在弗兰尼根酒吧做活计。弗兰尼根这个老头子给我发了奖金,棒极了。他说那是他见过的最好的框架活儿。总之,我开始在那儿晃荡,结识了一些人,调酒师啊,员工啊。”这时冯懒得压低嗓门了,“他们都不错,跟我们是一路人,你知道吧。不是从别的国家来的,就像你在很多地方见到的那样。”他朝露西/卡梅拉那边点点头。
尼克产生一种冲动,想去洗洗手。
“我说了,我跟那里的人认识了。大家喜欢跟我聊天,我很会闲聊瞎扯,这遗传自我的父亲。所以,我四下里打听关于弗雷迪问的事。根据事实推测,我拼出了这个名单,这里面可能有你要找的家伙。叫j.的人一大堆,叫南茜的什么消息都没有。但他们都找婊子的,跟人结婚了,或者正跟人搞着。哈,要不两样都是。给你吧。”他把外套拉到一边,伸手到口袋里掏纸条。
哦,老天,尼克着实倒吸一口气。
冯带了。
尼克看到一个小东西的木柄。那可能是一把小小的点三八手枪。
天哪,这可糟了。弗雷迪说他不可能带枪的。
也许冯忘了,或者在骗人。
尼克接过那张脏兮兮、软塌塌的纸。
“你还好吧,狗娘养的?”
尼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四下里看看,没有别的人看见那玩意儿。
“还好。一整天没吃东西,我饿了。”
“啊,好了,开吃吧。”沙拉被端上来了,两份都淋满了沙拉酱。一点胃口都没有。
冯盯着尼克,用大嗓门,用非常大的嗓门说:“结尾是‘k’,意思是‘intercourse’的四字母单词是什么?”
卡梅拉听到了;尼克知道这笑话是说给她听的。
尼克说:“我不知道。”
“你呢,露西?”冯问女服务员,她满脸通红。他大声说:“哈,答案是‘talk’!明白了?”
她点点头,礼貌地笑笑。
尼克赶紧开始狼吞虎咽,气都喘不过来了。
“慢点,狗娘养的。你会噎死的……你瞧见那个了吗?她没想出来。她不知道‘intercourse’也有‘talk’的意思。我闲聊瞎扯的就是这个,跟他们。”
老天哪,我跟一个持枪的男人面对面坐着。不,一个持枪的傻瓜。
无计可施,只能祈祷最好的结果。
尼克在浏览冯给他的那些名字的时候,用叉子吃了些东西,直犯恶心。杰基,乔恩,乔尼。总共十个。
“不怎么样的候选名单。”冯边说边嚼。有些沙拉酱直往桌上滴。
“不是的,伙计,这很好。谢谢你。”名字和一些地址、一些行业名称,什么名堂都没有。他只能多下些功夫,但他已经料定必然如此。
冯继续说:“从我的哥们儿和姐们儿那里打听的,这些家伙时不时去弗兰尼根晃悠。要不然就是以前去。对他们所做的事,几乎嘴巴都很紧。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吧。嘴巴紧,明白吧?”
“好极了。当然。”
他继续吃沙拉,狼吞虎咽。
冯说:“狗娘养的,你真是饿坏了。”又发出那怪异的傻笑。
“是啊,我说过了。”他大嚼大咽,强忍着不吐出来。该死的,汉堡来了。
尼克把纸条收进牛仔裤口袋。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外面的那个人。
那是个穿西装的家伙,西装不太合身,是灰色的。蓝衬衣,纽扣领,配领带。平头。他从咖啡馆前经过,边走边看里面,表情寻常。他脚步一停,往前一凑,眯起眼睛朝窗户里面看。
不要……哦,不要……拜托。
尼克低头盯着沙拉。
再次恳求。
再次祈祷。
没用。
咖啡馆的门打开又关上了,他听到了、他也感觉到了那个大块头男人朝卡座走来,径直朝他们走来。
该死。
尼克看没看那个新来的人,这都无关紧要了,那人直直朝这两人走来。他觉得可能最好还是看他——显得没那么有罪恶感。现在他看他了,打量那张脸,自己则尽可能保持面无表情的样子。他想不起名字。但那并不重要,他知道那家伙是干什么的。
“啊,这不是我的老伙计嘛,尼克·卡瑞里。”
他点点头。
冯仔细打量他。
“搞什么鬼,尼克?他们让你出狱了,是吗?怎么回事?你不给守卫吹喇叭了,用你那可爱的小嘴巴?”
冯咽下一大口沙拉,说:“滚一边去,浑蛋。我们——”
那枚金色的纽约市警察局警徽,戳在冯面前一英尺的地方。“在干吗?”
冯不说话了,继续盯着他的沙拉。即便没有前科,他因为持枪,可能会面临一年的牢狱之灾。“不好意思,伙计,我不知道。你刚才在为难他。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让他出狱?”
冯肯定知道。他只想夸大他的无辜做保护。
但警探文斯·卡尔——尼克想起这名字了——没理他,转向他的首选猎物。“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在这里做什么,尼克小子?”
“得了,文斯,饶了我吧——”
“或者我可以给你第三次机会,回答问题。”
“跟朋友吃饭。”
“你的假释官知道这事吗?”
尼克耸耸肩。“如果他问起来,他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他。我向来如此。纯粹吃顿饭而已。你为什么要为难我?”
“你跟你的朋友们重新勾搭上了?”
“听着,我没有烦扰任何人。我服完刑了。我现在清清白白的。”
“不对,坏警察不可能清白。一朝坏过,永远都坏。跟妓女一样。她或许不干那营生了,但她永远都是一个靠卖肉赚钱的人。我说得对吧?”
“我只想找份工作,有点事做,好好过日子。”
“尼克,你狠狠揍过的那家伙怎样了,你因为人家而被逮捕的那家伙?我听说他的脑袋受损还是怎么的。”
“好了,拜托。”尼克不打算跟卡尔来那套“我是无辜的”说辞。这种警探从来不信这一套,这只会更加激怒他。
卡尔转向冯,冯在专心致志地吃沙拉——有些过于专心。“你的这位小朋友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冯咽了一口沙拉,一副罪恶至极的样子。“吉米·沙尔。”
“吉米,你是干什么的?”
“你可以问这个吗?”
“我可以问你晚上对着什么手淫,我可以问你的男朋友喜欢你亲他哪里,我可以问——”
“工程总承包和施工。”
“给谁干活儿?”
“一大堆公司。”
“我问话的时候,大部分家伙会给我一个爽快的答案。他们会说赫姆斯利或富兰克林开发公司。你说的是一堆人。”
“呃,长官——”
“警探。”
冯这时往后一靠,冷冷地抬头瞪眼,态度从眼神里流露出来。“嗯,警探长官,这是事实,我给很多人干活儿。因为我活儿干得好,很多人想用我。还有,你用那种方式跟我说话,我不是很高兴。”
“真的吗?吉米,你高不高兴有什么重要的?”
尼克一直在想,可能出现的最糟糕的情况是:警察发现冯的枪,把他逮捕,然后消息传到尼克的假释官那里说他们混在一起。在一场听证会过后,尼克很有可能因为违反假释规定被踢回监狱。但还有更糟糕的结局:冯觉得卡尔欺人太甚,便用手枪柄揍他,甚或将五颗实打实的点三八子弹射入这个警探愚蠢的身体。不,四颗射入身体,一颗射到脸上,以防他万一穿了防弹背心。
尼克试图劝说:“听着,文斯,咱们消消火,好吧?我——”
“闭嘴,卡瑞里。”他往冯面前一凑,“你,浑蛋,让我看看你的身份证件。”
“身份证件,身份证件,好的。”冯脸上挂着那古怪的笑容,用餐巾擦擦厚嘴唇,又把餐巾放回膝盖上。接着,他开始伸手摸向口袋。“我给你看他妈的身份证件。”
对,他要掏枪。卡尔要没命了。
尼克也会。
他估判着角度。从卡座的这个深度,他没法跳上前去,夺下冯手里的枪。如果他朝卡尔嚷嚷冯有武器,他就是承认他知情。
冯准备站起来,手伸在枪的旁边。
但就在这时,卡尔的腰带上传出噼噼啪啪的静电声。
“所有单位。一〇,三〇 注释标题 警察通讯代码,意思是“危险/请注意”。 。有劫车案正在发生。海湾岭第四大道四百八十四号。两名黑人男性,二十多岁,被确认带有武器。银色丰田。新款。目前没有牌照。”
“妈的。”警察看着窗外。地址差不多就在街对面。
他从腰带上拽下对讲机。“警探七八七五。正在一〇,三〇现场。海湾岭。派遣支援。完毕。”
“七八七五收到。两辆无线电巡逻车正在路上。估计四分钟后到达。完毕。”
余下的无线电对讲声,尼克听不见了。警探伸手握枪,朝外面走去。他推开门,往左一拐,消失在视线之外。
还没等门关上,弗雷迪闷头走了进来。他风急火燎地奔向他们。“快点,伙计们。走,快点!”他朝桌上扔了两张二十美元的钞票。冯从卡座上一跃而起,尼克跟在他后面,两人随同弗雷迪穿过厨房,出了后门来到一条气味冲鼻、堆满垃圾的小巷子。
“这边。”
尼克对弗雷迪说:“你打电话报的警?你干的?”
“必须想点办法。不管发生什么,看起来不妙。不过我们得离开。大概再过个五分钟,他就会发现那个警报是假的。”
“他们会追查到你的。”冯说。
“临时电话号码。老天,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
他们走进一座后院,一直往西走。弗雷迪说:“找辆吉卜赛出租车。不打表,吉卜赛出租车。到底出什么事了?”
“警察认出了我,”尼克说,“嘴上为难我。本来没事的……只是,只是我们这小子有枪。”
“是啊,怎么了?”冯戒备起来。
弗雷迪怒气冲冲,朝他发火:“怎么了?我告诉过阿特:不能带武器。就是这样。我这兄弟刚出来。”
“阿特什么都没跟我说,我不知道。我在海湾岭跟一个陌生人见面,我可不傻。”
“唉,你还不傻,因为那把枪,你得在莱克斯岛监狱被关上一年。你觉得那怎么样?”
“好吧,好吧。”
“他问出你的名字了?”弗雷迪问冯。
“没有。”尼克说,“但他会回来找我们。冯,他确实记住你的样子了,他还认识我。把枪扔掉,我是说马上。扔到水里。”
“这些玩意儿可是花钱买的。”
弗雷迪说:“不,我不信任你。把枪给我,我来扔。”
“嘿……”
“你要我打电话给阿特吗?”
“妈的。”他把枪递过来,弗雷迪用一沓纸巾裹着接过来。“黑枪?”弗雷迪问。
“对,对,查不出来的。”
弗雷迪问:“你拿到名单了,尼克?”
“对。”
弗雷迪说:“谢谢你,冯,但现在要分头走了。”
“我的饭还没吃上呢。”
“老天。”
冯满脸不高兴,沿着黑黢黢的人行道走了。
“我要去海湾那里,把这个扔掉。”弗雷迪拍拍口袋。“谢了,伙计……你最好了。”
“那份名单看着挺好的?”
“很不错,一个好的开始。我只是要做一点侦查工作。”
“见鬼,你以前就是侦探,这算小菜一碟。”
“谢了,弗雷迪。伙计,我欠你一个人情,大大的人情。”他淡淡一笑。
弗雷迪碰碰前额,半是致意的样子,然后往西朝海滨走去,他会在那里把枪扔进纽约湾海峡。几分钟后,尼克找到了一辆吉卜赛出租车;这种车在自治城镇的外围区域更多,因为有出租牌照的出租车很难找到。他坐进车座,深吸一口气。随后,他的手机嗡嗡响了,他一阵惊慌,以为咖啡馆里的那个警探追过来了,要他去城里。他看着来电显示。
他着实感到体内咚地一下,不过跟他刚刚体验的那种感觉不同。
他接听了电话。
“阿米莉亚,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