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没有了购物车,贾克斯又开始装作无家可归的样子。
他这次没有像以前那样扮演精神分裂症患者。涂鸦王现在是个常见的自怨自艾的老兵,在街上乞讨零钱。他把破烂的大都会棒球帽反过来放在满是口香糖污迹的人行道上,而里面,上帝啊,只有三毛七分钱。
小气鬼。
他的绿色军用夹克换成了一件肮脏的黑色t恤,外面披着一件破烂的米色运动外套(和真正的流浪者一样,那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贾克斯坐在西中央公园那幢房子对面的一张长椅上,双手捧着一罐用脏纸袋包着的饮料。要是麦芽酒就好了,他想。真希望它是,但那只是一罐亚利桑那冰茶。他身子向后一靠,好像一边在想今天要做哪些事,一边享受这个凉爽的秋日一样,还不时地啜饮两口那桃子口味的甜茶。他点燃一支香烟,吸一口,抬头把烟喷向晴朗无云的天空。
他看着那个兰斯顿·休斯高中的孩子走了过来,就是那个去西中央公园的房子里给吉纳瓦·塞特尔送东西的孩子。似乎仍然没有人从屋子向外察看,但这并不表示那里没有人。房子前有两辆警车,一辆是巡逻车,另一辆没有标志,就守在轮椅通道前。所以贾克斯决定在一个街区外的地方等着那个男孩送了东西出来。
那名瘦削的孩子走了过来,而且突然在并非真的无家可归的鲜血涂鸦王身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唷,唷,老兄。”
“为什么你们这些孩子总喜欢说‘唷’?”贾克斯有点厌烦地问,“而且你他妈的还要说两遍?”
“人人都这么说。老兄,你怎么了?”
“你把袋子给她了?”
“那个没有腿的家伙是怎么回事?”
“谁?”
“那里有个家伙没有腿。或者有腿,但不能用。”
贾克斯并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其实他想找一个更机灵的孩子去送东西,但这是他在兰斯顿·休斯校园附近能找到的唯一和吉纳瓦·塞特尔有点关系的人——他的姐姐好像认识她。他又问道:“你把那个袋子给她了吗?”
“是呀,给她了。”
“她怎么说?”
“我不知道。一些废话。谢谢之类。我不知道。”
“她相信你了?”
“一开始,她好像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后来就知道了,是啊,就是我提到我姐姐的时候。”
他给了那个孩子几张钞票。
“还有……唷,你得再给我点儿别的。我心情很差,老兄,我……”
“滚。”
那个孩子耸耸肩,转身走开了。
贾克斯又说:“等一下。”
那个懒洋洋的男孩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她长什么样子?”
“那小妞儿?长得什么样吗?”
不,那不是他好奇的事。但是贾克斯不知道该怎么问。然后,决定不问了,他摇了摇头,“忙你自己的事去吧。”
“回见,老兄。”
那男孩悠闲地走开了。
贾克斯有些想留在这里。但这个做法很蠢,最好是与那幢房子保持一些距离。不管从什么渠道,他很快就会知道那女孩看到袋子里的东西时,会发生什么事。
吉纳瓦坐在床上,往后靠着,闭上眼睛,很奇怪自己心里为什么这么高兴。
是的,他们已经抓到那名杀手了。但也不是因为这个,杀手的雇主还不知道在哪里;而且,还有一个带枪的男人,就是那个出现在校园里、穿着军用夹克的男人。
她应该感到恐惧和沮丧。
但她没有。她觉得轻松而自由。
为什么?
接着,她明白了,是因为她把自己的秘密说出来了。将她独自一人生活、将她父母带来的心理负担放下了。但没有人感到害怕和震惊,没有人因为她撒谎而讨厌她。莱姆先生和阿米莉亚甚至还很支持她,贝尔警探也是。他们并没有发火,也没有把她出卖给心理辅导员。
天哪,这种感觉真好。一直背负着这个秘密,就像查尔斯带着他的秘密(不管那是什么)一样,是那么折磨人。如果那名前奴隶也曾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了某一个人,他能避免后面的灾难吗?从他的信上看,他似乎是这么想的。
吉纳瓦看着兰斯顿·休斯高中的那些女孩拿给她的那袋子书。她有很多功课要做,但好奇心终于占了上风,她决定看看这些是什么书。她将袋子拿起来放在床上。就像罗内尔的弟弟说的,足足有一吨重。
她伸手进去,拿出了劳拉·英格尔斯·韦尔德的书。然后是下一本,吉纳瓦看到后大声笑了起来。这一本更奇怪,是南希·朱尔的侦探小说。真是奇怪。她又看了几本,有茱蒂·布卢姆、苏斯博士、帕特·麦克唐纳。都是儿童和青少年读物,很不错的书,但她好几年前就看过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罗内尔和其他女孩不知道吗?她最近在看成年人看的书籍:石黑一雄的《长日留痕》、约翰·福尔斯的《法国中尉的女人》。她上一次读《绿色鸡蛋和火腿》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也许最下面会有好书。她又把手伸进去。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
“请进。”
是托马斯,他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一罐百事可乐和一些零食。
“嗨。”他说。
“嗨。”
“想着你需要一些吃的东西。”他为她打开可乐,打算倒进一个玻璃杯。吉纳瓦摇摇头说:“直接从罐子喝就行了。”她想把所有空罐子都留下来,以便知道自己要还莱姆先生多少钱。
“还有……健康食品。”他递给她一条脆心巧克力,然后两人都大笑起来。
“等一下再吃。”每个人都想要把她喂胖。但事实是,她不习惯吃东西,那应该是和家人围着桌子一起做的事,而不是自己一个人在地下室摇摇晃晃的桌上,同时还看书或记海明威小说的笔记。
吉纳瓦啜饮着可乐,托马斯替她把所有书都拿出来。他一本一本地拿着。有一本c.s.刘易斯的书,还有一本《秘密花园》。
还是没有成年人看的书。
“下面有一本很厚的。”他边说边拿了出来。是《哈利·波特》系列的第一本,它刚上市的时候她就看过了。
“你要吗?”托马斯问。
她犹豫了一下,“好的。”
托马斯将那本重重的书交给她。
一名四十多岁的慢跑者靠近了,两眼瞪着贾克斯,这个背着背包的老兵,无家可归,穿着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外套,袜子里藏着手枪,口袋里有三毛七分钱的善款。
这名慢跑者经过他身边时,脸上的表情并没有改变,但慢跑的路线却稍稍变了一点,在自己和大个子黑人之间增加了一点距离。不过这个变化很小,几乎看不出来。但贾克斯却看在眼里,清楚得就像那个男人停下脚步、转过身逃走了一样。他似乎在说:“离我远点,黑鬼。”
他对这类种族回避的事很厌恶。事情总是一样,难道就不会改变吗?
会的。不会。
谁他妈的知道?
贾克斯故作随意地弯下腰,调整那支塞在袜子里的手枪,以免它不舒服地压着骨头,然后用他那条有伤疤的跛腿继续往街上走去。
“唷,你有零钱吗?”他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一个男人走了过来。
他回过头,身后约十英尺的地方有一名弯腰驼背的大个子黑人。那人又说了一遍:“唷,老兄,有零钱吗?”
他没理那个乞丐,心里想着,这可真好笑:他一整天都在假装自己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结果现在遇上个真的。真是报应。
“唷,零钱?”
他粗暴地说:“没有。”
“别这样嘛!每个人都有零钱,而且都不喜欢零钱,想摆脱它们。零钱既重,又买不了什么东西。老兄,我可是在帮你一个忙。快点。”
“滚。”
“我两天没吃饭了。”
贾克斯看着他,很快说:“当然没吃饭,因为你所有的钱都花在ck衣服上了。”他注视着那个男人的衣服——虽然很脏,但的确是一套颇好看的宝蓝色的阿迪达斯。“去找个工作。”贾克斯转身向街上走去。
“好吧,”那个乞丐说,“不给我零钱,那把你他妈的双手给我如何?”
“我的——?”
贾克斯感觉有人拉住了他的双腿。他一下摔倒在人行道上。在他来得及转过身子拔枪之前,他的两只手腕都被扭到背后牢牢按住,而且似乎有一支大号手枪抵住了他的耳后。
“你他妈的要干什么,老兄?”
“闭嘴。”一双手把他从上到下搜了一遍,找到那把藏着的手枪。手铐铐好后,贾克斯被使劲一拉,坐了起来。他发觉自己面前是一张联邦调查局的证件。上面的名字是弗雷德,姓是德尔瑞。
“噢,老兄,”贾克斯说,他的声音很空洞,“我可不需要这种狗屎。”
“行了,小子,以后你一路上会有更多的狗屎。所以你最好习惯它。”过了一会儿,这名探员站起身,贾克斯听到他说:“我是德尔瑞。我在外面。我想我抓到博伊德的朋友了。我刚才看到他给那个从林肯家里出来的小孩塞钱。黑人小孩,大约十三岁。他去那里干什么?……一个袋子?妈的,那是一个装置!可能是毒气。一定是博伊德拿给这个跛子的,让他放到里面。快疏散,通知一〇三三……立刻派人到吉纳瓦那里去,快!”
在莱姆的实验室,那个被铐着的大个子坐在一张椅子里,双腿抖动着,德尔瑞、莱姆、贝尔、萨克斯和塞利托围在旁边。从他身上搜出了手枪、皮夹、刀子、钥匙、手机、香烟和钱。
刚才的半个小时里,林肯·莱姆的家中一片混乱。贝尔和萨克斯一把抓住吉纳瓦就跑,把她推出后门,塞进了贝尔的汽车飞速离去,以防还有其他杀手在外面等着吉纳瓦。其他所有人也都被疏散到巷子里。防爆小组又穿上生化防护衣,上楼进行x光扫描,然后对那些书进行化学测试。没有发现爆裂物,也没有毒气,只是书。莱姆推测,送袋子的目的可能是要让他们认为袋子里有什么东西;等他们离开房子时,那名帮凶便悄悄潜入,也可能跟着救火员或警察混进来,伺机杀了吉纳瓦。
所以,这家伙就是德尔瑞昨天听说的那个在兰斯顿·休斯高中校园里对吉纳瓦下手的男子。他发现了她的住处,然后跟踪她来到莱姆家,企图再一次下手。
莱姆希望,他也是那个能告诉他们究竟是谁雇用了博伊德的人。
刑事鉴定专家仔细打量着这个身材高大、脸色阴沉的男人。可能估计他们昨天在校园注意到了他的军用夹克,他已经换上了一件破烂的浅色运动衣。
他眨着眼,低头看着地板,虽然因为被逮住而有些沮丧,但似乎并没有因为身边全是警察而感到害怕。终于,他开口了:“听着,你们不必——”
“嘘——”德尔瑞打断了他,他继续察看贾克斯的钱包,一边对着团队的人解释事情经过。德尔瑞是来递送联邦调查局珠宝组的洗钱调查报告的,结果看到那个十多岁的男孩从莱姆的家里出来。“我看到这个混蛋塞给那个孩子几张钞票,然后从长椅站起来,准备离开。他的外表和跛足都符合我们稍早些时候听到的描述。对我来说,他看起来很好笑,尤其是我看到他那变形的脚踝时——”探员指了指那把他在男人的袜子里找到的点三二自动手枪。德尔瑞说,他脱下外套,将档案包起来塞到树丛后面,然后在身上撒了些土扮成乞丐。他以前当卧底时,曾因为扮演这类角色而闻名纽约。然后,他就上前逮捕了那个男人。
“让我说几句。”博伊德的伙伴开口了。
德尔瑞的一根粗手指在那个男人面前摇了摇。“要你说话的时候我们会非常清楚地给你指示,我们需要从你嘴里出来的每一个字。明白了吗?”
“我——”
“明白了没有?”
他冷冷地点了点头。
探员把他皮夹里的东西拿出来:钱、几张家庭照、一张褪色的旧照片。“这是什么?”他问道。
“我的标记。”
那个探员将照片拿给莱姆看。上面是纽约市的老式地铁列车,侧面五颜六色的涂鸦画的是——jax157。
“涂鸦艺术家,”萨克斯说,抬高了一边眉毛,“画得不错。”
“你还是叫贾克斯吗?”莱姆问。
“通常是。”
德尔瑞手里拿着一张有照片的身份证。“对交通局的人来说,可以叫你为贾克斯,但对世界上的其他人来说,你是阿朗佐·杰克逊。同时也是大名鼎鼎的‘囚犯二二〇九三四’,来自美丽的纽约州奥尔登市管教所。”
“那是布法罗,对吗?”莱姆问道。
博伊德的帮凶点点头。
“又是监狱,你们是在那里认识的吗?”
“谁?”
“汤普森·博伊德。”
“我不认识任何叫博伊德的人。”
德尔瑞吼道:“那是谁雇你来干这个活儿?”
“这个活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发誓。”他似乎真的很困惑,“你们说的所有的东西,毒气什么的。我——”
“你在找吉纳瓦·塞特尔。你买了一把枪,而且你昨天出现在她的学校里。”塞利托说。
“是啊,没错。”他似乎对他们掌握了那些详尽的资讯感到迷惑不解。
“然后,你出现在这里。”德尔瑞继续说道,“那就是我们所说的活儿。”
“那不是活儿。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真的。”
塞利托问:“那些书又是怎么回事?”
“那些是我女儿小时候读的书,是送给她的。”
那探员嘀咕着:“好极了。但你向我们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要付钱找人来把它们送给……”他停顿了一下,皱起眉头。忽然,费雷德·德尔瑞说不出话来了。
莱姆问:“你是说——?”
“没错。”贾克斯叹了一口气,“吉纳瓦。她是我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