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朗·塞利托也回到了莱姆的实验室,此刻,正在房间里愤怒地踱步。
邓肯的律师似乎与助理检察官达成了一些协议,只要邓肯愿意签署认罪书,并为警力滥用及消防消耗缴纳一笔十万美金的罚款,签署保证书,承诺会在贝克的案件审理时出庭做证,检方便撤销对他的所有指控。如果他届时未能出席,那么这份协议便会作废。所以,他连夜就被释放了,拘留所都没来得及将他登记在册。
高大而不修边幅的警探怒气冲冲地瞪视着手机的播放器,双手叉腰,好像眼前这个小小的电子产品就是那个放走了一个潜藏杀手的蠢货。
检方律师的话语中,满是不屑一顾的辩解。“只有这样他才会配合,”男人说道,“当时负责谈判的是他的代理律师,来自里德普林斯。他上交了他的护照,所有程序都是合法的。他同意在贝克案件庭审之前,一直待在管辖区内。我在城里的一个酒店给他订了一间房,还派了一个警察看着他。他哪儿也没去。到底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种事我已经做过上百遍了。”
“韦斯特切斯特那边查的怎么样?”莱姆对着电话喊道,“那个被偷的尸体,查清楚了吗?”
“那边同意不会起诉邓肯。我答应他们说,帮他们处理一些需要我们合作帮忙的小案子。”
这个检察官是把这次机会看作自己事业高升的踏板了。扳倒一窝腐败警察可以让他平步青云,甚至是一步登天。
莱姆气得直摇头。这种无能、自私、贪婪的野心激怒了他。本来,为了避开政客们而专心查案,已经够艰难的了,现在又碰上这样一个蠢货。为什么没人在放走邓肯之前知会他一声?就算凯瑟琳·丹斯没有发现审讯录像中的问题,邓肯身上也还有好多问题没有解释清楚,根本就不能如此轻易地放了他。
塞利托吼道:“他在哪儿?”
“不管怎么说,有什么证据能证明……”
“我问你他妈的在哪儿?”塞利托顿时发了火。
检察官犹豫了片刻,说了一家中城区酒店的名字,并把看守邓肯的警官的电话号告诉了他们。
“我打电话。”库柏说着,开始拨号。
塞利托继续问道:“他的律师是谁?”
那位助理检察官又说出了一个名字。紧接着,不安地说:“我真的觉得没必要这么大惊小怪——”
塞利托直接挂断了电话。他看向丹斯,说道:“我要采取一些更激烈的行动了,你懂我说的吗?”
丹斯点了点头,说道:“我们在加州办案时,也出过这种麻烦。但我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不管你要做什么,都得找到他,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不管是面对谁,我的判断都不会更改。部长也好、市长也好,甚至是州长。”
莱姆对萨克斯说道:“查查那个律师,关于邓肯他都知道些什么。”萨克斯看了一眼律师的名字,拿起了手机。莱姆当然知道里德普林斯律师事务所。那家事务所规模巨大,声誉很好。办公地点就在下百老汇。那里的律师以善于处理高端金融犯罪案件著称。
这时,库柏冷声道:“出问题了。酒店里看守邓肯的警察,接到我们的电话后,刚刚去查看了邓肯的房间。他不见了,林肯。”
“什么?”
“那个警察说邓肯昨晚很早就上床休息了,说感觉身体不舒服,今天白天想多睡一会儿。从房内的情况来看,他应该是撬开了通往隔壁房间的门锁,从那里溜走了。警察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可能昨天晚上就逃走了。”
萨克斯此时也挂断了手机,说道:“那位助理检察官听到的律师名字是假的,里德普林斯事务所并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员工,邓肯也不是他们的客户。”
“哦,真他妈的见鬼了。”莱姆大声说道。
“好了,”塞利托说,“是时候动真格的了。”他联系了波·豪曼,并告诉他说,他们需要再次追捕疑犯邓肯。“只是这次,我们并不确定他到底在哪儿。”
塞利托对战术小组警官说明了一些他们现有的细节信息。豪曼的反应,莱姆虽然听不到,但也能从塞利托的回应中猜到一二,警探说道:“这不用你告诉我,波。”
塞利托给总检察长本人的电话留了言,随后打电话将他们现在的问题通报给了总部的高层。
“我想知道他的更多信息,”莱姆对库柏说,“我们都他妈的得意忘形了,当时根本没有问明白问题。”他看着丹斯,说道:“凯瑟琳,我真的,很不好意思这样要求你……”
丹斯正放下手中的电话,说:“我已经取消了航班。”
“对不起,这甚至都不是你的案子。”
“从我周二开始审问科布那一刻起,这就已经是我的案子了。”丹斯说道,此刻的她,绿眸冰冷,嘴唇紧抿。
库柏在他们掌握的所有关于邓肯的信息中翻找,列出了一张电话号码,然后挨个儿打过去询问。几次通话过后,他说道:“听听这个。他并不叫邓肯,密苏里州警察局派人去了他驾照上注册的地址。房子的主人的确是杰拉德·邓肯,但不是我们的这个杰拉德·邓肯。住在那儿的男人因为工作安排,六个月前就已离开,去了阿拉斯加的安克雷奇。房子现在没人住,正在出租。这是户主的照片。”
照片是从驾照上拍下来的,画面中的男人与昨天他们逮捕的人完全不同。
莱姆点点头,说道:“这招高明。他肯定是在报纸上房屋出租那栏里找到了这家,他注意到这间房子在市面上出租了很久还没租出去,而接下来的几周,因为圣诞节到了,这房子也不大可能会有人租,就像他之前选择的那座教堂一样。他伪造了我们之前看到的驾照,还有护照。我们从一开始就低估了这个家伙。”
库柏盯着电脑,喊道:“户主——真正的邓肯,他的信用卡出了些问题,遭到了身份盗窃。”
林肯忽然感到腹中升起一阵寒意,理论上来说,他并不能感知到这些。但他有种感觉,一场看不见的灾难,正快速地袭来。
丹斯盯着屏幕上假邓肯的脸,就像莱姆盯着他的证据板一样。琢磨着:“他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一个他们不知该从何答起的问题。
地铁上,一直扮演杰拉德·邓肯的男人,查尔斯·维斯帕西安·黑尔看了看自己的腕表(他没有用那只他越来越喜欢的宝玑怀表,因为他接下来要扮演的角色并不适合佩戴怀表)。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现在,他正从布鲁克林区坐地铁离开,他的秘密安全屋就在布鲁克林。他的心情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但毫无疑问,他即将迎来此生从未有过的一种圆满。
他对文森特说的那些,关于他自己的事,基本上都是假的。毫无疑问,他不可能讲真话。他以专业的态度,花了很长的时间,精心策划了这一次的作品。他不可能将这些告诉一个强奸犯,因为他知道,只要警方略施压力,强奸犯就会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黑尔出生在芝加哥,他的父亲是一位高级中学的拉丁文教师(这也是他中间名的由来,那是一位伟大罗马皇帝的名字),母亲是一个百货店的女装部经理,百货店位于郊区,名叫西斯尔百货。这对夫妻的话很少,两人之间也很少交谈。每天晚上,安静地吃过晚饭后,父亲就会埋头读书,母亲也会做起自己的针线活儿。他们家唯一的家庭活动,就是夫妻俩各自坐在两把椅子上,看一些低俗的电视剧,或是情节浅白的刑侦剧,这也成了他们之间进行交流的特殊媒介——通过评论电视节目,表达各自的喜爱和厌弃,而这些话,他们是永远没有勇气直接说出口的。
安静……
他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是个孤独的人。小时候,他是个很乖巧的孩子,父母对待他的方式礼貌而疏离,还有些冷漠和探究,好像他是一株特殊的植物,而他们对于何时给他浇水、如何培育他,一概不知。长久以来的无聊和孤独渐渐在他的心里蚕食出一个巨大的空洞,查尔斯急切地想要做些什么来填补时间的空白,因为他怕,这座房子无处不在又一成不变的安静有一天会淹没他。
他会整天待在户外——去远足或是爬树。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是在外面,独自一人就没那么难以忍受了。因为,天大地大,总有新鲜的东西会吸引你的注意,它也许就在下一个山头,就在枫树的另一束枝叶间。他加入了学校的野外生物兴趣组。和大家一起去野外远足。他总是第一个穿过绳索桥、第一个从悬崖上跳入水中、第一个从山侧绕绳降下去。
若是他被迫待在室内,查尔斯养成了一个消磨时间的习惯,就是将所有东西摆放整齐。像是整理办公用品、书籍、玩具。这样做可以无限填充难熬的空洞时间。他这样做并不是因为孤独,也不是因为无聊。他只是害怕安静。
你知道吗?文森特,“谨慎”这个词来源于拉丁文,它的原意是“恐惧的”。
每当事情变得失控和无序时,他就会难受得抓狂,即使是一些极其无关紧要的小事,像是火车铁轨出现弯曲、自行车轮辐变弯,所有没有顺利进展的事情都会让他紧张焦躁,就像是其他人听到指甲划过黑板的声音时一样。
比如,他父母的离异。在他们离婚后,查尔斯再也没有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讲过话。生活应该是有序而完美的。而当那些不完美出现时,你就有权利将那些不和谐因素全部清理掉。他从不祈祷。他不相信只要和神灵交流就能让人生顺利,或是达成目的。
黑尔曾在军队服过两年兵役,他很享受军队里令行禁止的氛围。在那之后,他进入了军官预备学校学习,他的表现引起了教授们的注意。也正是这些教授,在他毕业升为军官后,推荐他在学校教授军事历史和战术战略设计,而他对于这两门课程都十分精通。
服役结束后的那一整年,黑尔都在欧洲远足和登山。随后,他回到了美国,成了一名投资银行家和风险资本家,开始经商,夜里,他还会研究法律。
他还做过一段时间律师,很擅长促成商业合作。那段时间,他赚了很多钱,但他的生活中,一直潜藏着挥之不去的孤独感。他拒绝接触爱情,因为爱情中总会充满各种突如其来的冲动,况且人们在恋爱时的行为往往是失常的。因此,渐渐地,他对计划与秩序的热情超过了对爱人的渴望。而如同所有用一种偏执的痴迷来代替真情实感的人一样,黑尔发现自己正在寻找更加刺激的方式来满足自己。
六年前,他找到了能够满足自己的最佳途径。那是他第一次杀人。
那时,他还住在圣地亚哥,一次,他得知一个与自己有生意往来的朋友出了车祸。一个喝醉酒的混混,开车直直地撞进了那位朋友的车里。这次事故撞碎了朋友的盆骨,撞断了他的双腿,治疗期间,医生不得不将他的一条腿截掉。而肇事的司机毫无悔意,拒绝承认自己的过错,甚至还说事故都是受害者的错。法院最终还是定了这个人渣的罪,但由于他是初犯,所以只是轻判。而他自那之后,就一直在骚扰这位朋友。
黑尔觉得,这件事不能再忍耐下去了。他想出了一个周密的计划,想吓唬一下这个混混。但是,当他审视整个计划时,他始终觉得哪里不妥,这感觉让他焦虑不安。这个计划不够完美,不如他所设想的那样无懈可击。后来,他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那就是,在他的计划中,混混最终还是活着的。只要他死了,这个计划就完美了,事态就会得到彻底的控制,也不用担心他会回头报复自己或是他的朋友。
但他真的能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人吗?这主意听起来十分荒谬。
杀,还是不杀?
在一个十月的雨夜,他做出了决定。
这次杀戮进行得很完美。警察对于那人的死因毫无异议,都以为他是自己倒霉,在家中触电而亡。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接受良心的谴责。但事实是,除了极度的喜悦和满足感,他什么都没感觉到。而这种满足感,是来自他计划的完美实施,而不是因为他刚刚夺去了别人的生命。
像是瘾君子渴望毒品一样,他迫切地渴望着能再来一次。
不久后,他参与了墨西哥的一个合资项目——建立一片高级别墅区,但一个腐败的政客一直从中阻挠,眼见这次合资项目就要失败了。黑尔的墨西哥合伙人解释说,这个小人已经干过好几次类似的缺德事了。
“真是太可惜了,没人收拾掉他。”黑尔矜持地说。
“哦,没人能收拾得了他,”墨西哥人说,“他啊,用你们的话说,是个金刚不坏之身。”
黑尔对于这种说辞颇为感兴趣:“为什么这么说?”
墨西哥人解释说,这位腐败的联邦专员痴迷于各种安保措施。他的车是一辆大型武装suv,凯迪拉克为他定制的特别款,而且他时刻带着保镖。他的安保公司经常为他制定不同的行动路线,所以,他的回家路线、上班路线和会议路线都不是固定的。他还经常带着家人一个接一个地更换住所,但他经常不在自己家里住,反而会住在朋友家,或是租来的房子里。他出门在外,总会把儿子带在身边——传闻说,他带着儿子,是为了给自己当挡箭牌。同时,这位专员的上头,还有一位联邦政府的高级官员护着。
“所以,对于这种人,你可以说他是金刚不坏之身了。”墨西哥人说着,倒了两杯昂贵的帕特伦龙舌兰酒。
“金刚不坏。”查尔斯·黑尔若有所思地低声说道,随后点了点头。
就在这次对话之后不久,五份毫不相干的新闻报刊登在了十月二十三日的《墨西哥先驱报》上。
·墨西哥的一家私人安保公司发生火灾,所有人员均安全撤离,没有造成人员伤亡,损失微不足道。
·一家移动通信运营商的主机电脑被黑客入侵,造成墨西哥城部分地区与其南部部分郊区服务中断两个小时。
·在一百六十号高速路上,一辆卡车着火,事发地点位于墨西哥城南部,靠近查尔科镇。事故完全阻断了北部道路的交通运输。
·商业地产执照委员会负责人,联邦专员亨利·波菲里奥,死于一起车祸事故,其乘坐的车辆冲下了一架单行桥,车辆坠桥后,与一辆停在桥下的丙烷运输卡车发生了碰撞,并引发了爆炸。事故起因,是为了缓解交通拥堵,车辆根据交警指挥,采取边路路线。此前的其他车辆均成功渡桥,但联邦专员的武装越野车因为安装防弹钢板致使车身过重。尽管参照标语指示,桥梁可以承担suv的重量,但桥面结构老旧,最终不堪其重,酿成事故。据悉,专员的安保负责人事先了解了出事路段的交通拥堵状况,曾试图联络专员,采取更为安全的路线,但由于事故发生区域手机通信瘫痪,联络未能实现。专员的车是事发地唯一一辆出事车辆。
事故发生时,波菲里奥的儿子并不在车中,原本也会遭遇不幸的男孩,由于前一天在学校内轻微食物中毒,今日依旧留在家中休息。
·警方接到匿名举报,搜查了墨西哥联邦政府高级内务官伊拉斯谟·萨利诺的夏日别墅。发现了大量枪支和可卡因(奇怪的是,记者们事先也得到了线报,同样得到此消息的,还有《洛杉矶时报》的记者)。
这些新闻,都刊登在同一天的报纸上。
十个月后,黑尔参与的地产项目破土动工,同时,他还收到了墨西哥方面合伙投资人送来的五十万美元的现金奖金。
收到这笔钱时,他很高兴,但更让他高兴的是,通过这位墨西哥人,他建立了一系列的关系网。因为很快,就有人在美国联系上了他,需要类似的服务。
现在,一年之中,他除了照常做生意外,还会在空闲的时候受理一些这类业务。大部分都是谋杀,但也有金融骗局、保险诈骗和计划偷盗。黑尔不挑雇主,也不在乎动机是什么,因为这些与他无关。他不想知道为什么有人想要犯罪。他曾杀掉过两个家暴丈夫。杀掉过一个娈童变态。在那一周后,他又杀掉了一个女人,她是美国联合劝募会的主要捐助人。
黑尔对于好和坏的定义和其他人不同。对他来说,精神上的刺激是好的,无聊枯燥是坏的。一个周密的计划被完美无缺地执行是好的,糟糕的计划或是粗心大意的行为是坏的。
但他最近的这次计划——当然也是他目前为止的最为复杂精妙且影响最大的计划——正一步步地走向他设计好的完美结局。
宇宙就是上帝制造的一块手表,上帝制造了它,给它上紧了发条,然后,宇宙开始运转……
黑尔下了地铁,走到街上,他的鼻子在冷风中微微刺痛,眼角也湿润了。他沿着人行道向前走去。现在,他要去启动整个计划里真正的计时器了。
朗·塞利托的电话铃声响起。他看了一眼屏幕,皱眉接起电话,简单的交谈之后,说道:“好的,我会去查。”
莱姆询问地看向他。
“是豪曼。他刚刚接到一个快递公司经理的电话,那家公司与钟表匠之前闯进去的公司在同一个楼层。他说有顾客联系了他们,说是有一个快递昨天就应该送到了,可是现在还没到。经理怀疑,是有人闯进公司,偷走了包裹。大概就是发生在我们昨天逐层排查,搜捕钟表匠的时候。经理问我们,是否知道这件事。”
莱姆看了一眼萨克斯拍回来的大楼走廊的照片。她做得很棒,照片拍下了整个楼层。在快递公司的牌照下方,有一行字:安全可靠,可担保贵重物品运输。执照运营,可享担保。
莱姆能听到周围人讲话的声音,但他没有听他们所讲的内容。他盯着照片,又看了看其他的证物。
“乘虚而入。”他低声说。
“什么?”塞利托皱眉问道。
“我们都在关注钟表匠本人,还有那些伪造的谋杀——以及他如何将贝克引出水面——我们从来都没注意到,那些同时发生的其他事情。”
“什么事情?”萨克斯问。
“非法闯入。他实际上只犯了一种罪行,那就是非法入侵。有一段时间,那层楼的所有办公室都是无人看守的,他们排查了办公楼之后,那些房间门都是开着的吗?”
“嗯,应该是。”高大的警探说道。
萨克斯说:“所以说,当我们全都在地板公司的办公区搜查时,他只要换上一身制服,或是直接在脖子上挂一个警徽,就能畅通无阻地进入快递公司,将包裹拿走。”
乘虚而入……
“打给快递公司。查一查那个包裹里是什么东西,邮寄人和收件人都是谁,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