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嘿,艾米。我们得谈谈。”
“好的。”
萨克斯正驱车前往位于曼哈顿中城区的地狱厨房,去那里寻找弗兰克·萨科斯奇案件的卷宗。但此时她却没在想卷宗的事,而是钟表匠案犯罪现场的那几座时钟。她想着时间如何一去不复返地流逝,但同时又亘古不变地存在着。在经历那些最为痛苦的阶段时,我们都曾希望时间可以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但它从来都不会如此。甚至,你会感觉,它在这一刻行走得缓慢无比,有时,它似乎已经停止了,就像一个死刑犯受刑时的心跳。
“我们得谈谈。”
阿米莉亚·萨克斯想起了几年前的一段对话。
尼克说:“这事儿很严重。”当时,这对恋人都在萨克斯位于布鲁克林的公寓里。那时萨克斯还是个菜鸟,她规规矩矩地穿着制服,皮鞋擦得像镜面一样锃亮。这是她父亲的建议:“一双擦得闪亮的鞋子比熨得笔挺的制服更能赢得别人的尊重,亲爱的,记住这一点。”
黑发的尼克,英俊的尼克,身材健美的尼克(他本来可以去当模特的)也是一位警察,比萨克斯年长几岁。甚至比现在的萨克斯还要我行我素一些,像个牛仔。当时,萨克斯坐在精美的柚木咖啡桌边,这张桌子还是尼克去年买的,用自己最后一次做模特的钱买的。
尼克当晚有一次卧底任务。他穿着一件无袖t恤衫和牛仔裤,后腰上别着一把小型左轮手枪。萨克斯看着他,想着他应该刮刮胡子,虽然他这样不修边幅的样子也很迷人。今晚的计划是这样的:萨克斯晚上等着尼克回来,然后一起吃晚餐。她准备了红酒、蜡烛、沙拉和三文鱼,酒菜都摆在了桌上,烛光摇曳,气氛温存。
当然,尼克已经几个晚上没回家了,所以,他们可能会晚些再吃饭。
也许他们连饭都不会吃。
但现在,出问题了,很严重的问题。
现在,尼克就站在萨克斯面前,既没病没伤,也没在卧底行动中遭到枪击——在所有执法任务中最危险的一种情况。他最近在追踪一伙卡车抢劫罪犯,涉案金额巨大,也意味着案件还涉及很多枪械。今晚与尼克一起行动的还有他的三个很要好的兄弟。萨克斯心里一沉,想着,会不会是他们中有人被杀害了?她与这几个人也很熟悉。
或者不是工作上的事?
他是想和我分手吗?
若真是分手,虽然这也很糟糕,但总比有人在纽约东区与黑帮的交火中殉职要好些。
“说吧。”萨克斯说道。
“听着,艾米。”艾米是萨克斯父亲对她的昵称,这世上,只有两个男人可以这样叫她,“问题就是——”
“直接告诉我吧。”她说,阿米莉亚·萨克斯直奔主题,不想绕弯子,所以她希望对方也能直截了当地告诉她。
“你很快也会听说,但我想先告诉你,我有麻烦了。”
那时,萨克斯想着,她可以理解。她了解尼克,他是个脾气火爆的人,尤其是对待罪犯,会毫不犹豫地举枪与他们硬碰硬,而枪法更好一些的萨克斯,用枪时更加谨慎,从不轻易开枪。(这也是她父亲的忠告:“开弓没有回头箭。”)所以,她以为尼克可能是与人交火了,并射杀了场内的某个人——也许是个无辜的人。那么,他会被停职检查,等到射击审查决定他这次开枪是否合法。
萨克斯一颗心都系在尼克身上,她正想告诉他,不管怎么样,他们都会共渡难关。这时,尼克又说道:“我被捉到了。”
“你——”
“我和萨米……还有弗兰克……那些抢劫案——货车抢劫案。我们被发现了。全都完了。”他的声音颤抖着。萨克斯从没见尼克哭过,但此刻她觉得眼前的人马上就要放声大哭了。
“你也参与了?”萨克斯吃惊地问道。
他低头看着萨克斯房内的绿色地毯。最后说:“是的……”他开始坦白自己的罪行,没有退路了,“比这个更严重。”
更严重?还怎么可能更严重?
“抢劫就是我们几个干的,那些卡车都是我们抢的。”
“你是说,今晚,你……”萨克斯突然说不出话来。
“哦,艾米,不只是今晚,已经一年了,已经有一整年了,我们在库房有眼线,他们通知我们卡车上运的货物。我们在路上让卡车在路边停车,然后……你懂的,你不用知道细节。”他抬手揉着自己憔悴的脸,“我们刚刚听说——他们对我们下了通缉令。有人把我们供出去了。我们完了,哦,天哪,这次全完了。”
她回想起之前的那些晚上,他说要去出任务,追捕劫匪,每周一次……
“我是被逼的,我没有别的选择……”
萨克斯没有回应他,没有说,是的,没错,你是对的。上帝啊,我们一直都是有选择的。阿米莉亚·萨克斯从来不会为自己找借口,所以她也不想听别人的借口。尼克当然清楚萨克斯这一点,这是他们爱情的一部分。
这曾经是他们爱情的一部分,现在这份感情结束了。
于是尼克也就放弃了这样的无用功:“我搞砸了,艾米,我自己搞砸了。我只是想来跟你坦白。”
“你会去自首吗?”
“会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妈的!”
一片麻木,萨克斯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在回想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时光——在射击场,一起浪费了那么多子弹;在百老汇酒吧,一起猛灌冰凉的鸡尾酒;在她家的壁炉前相互依偎着躺在一起。
“他们会彻底调查我的生活,连一丝头发都不会放过,艾米,我会告诉他们你跟这件事无关,尽量不把你卷进来。但他们会找你问话的,问你很多问题。”
萨克斯想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他这样做?尼克在布鲁克林长大,一个典型的邻家男孩,面容英俊,聪明伶俐。他也曾误入歧途和一群混混走在一起,但只是一段时间而已,他父亲教训了他一顿,让他清醒过来,浪子回头。为什么他会重蹈覆辙?是为了追求刺激吗?为了钱吗?萨克斯忽然意识到,他还隐瞒了这一点,他的钱都在哪里?
为什么?
然而尼克并没有给她发问的机会。
“我现在得走了,晚点打电话给你。我爱你。”
他亲了亲萨克斯面无表情的额头,然后走出了门。
回想起那些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的瞬间,那些似乎永远等不到天亮的夜晚,时间停止了,她看着蜡烛燃烧到尽头,变成一摊红褐色的液体。
“晚点打电话给你。”
但他再也没有打过电话给她。
萨克斯在双重打击下——尼克知法犯法,葬送了他们的爱情——痛苦不已;她决定从巡警部门离职,不再做警察,去做做其他的办公室工作。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认识了林肯·莱姆。也是莱姆改变了她的决定,让她继续留在了警局。但这起事件对她造成了很深的影响,使她对变节腐败的警察深恶痛绝。对萨克斯来说,违法乱纪的警察比满嘴谎言的政客、背叛另一半的配偶和目无法纪的罪犯,都更令她恐惧和痛恨。
正因为如此,没什么能够阻止她去调查那些在圣詹姆斯酒吧鬼混的一一八分局警察。调查他们到底有没有违法乱纪、知法犯法。而如果真的有,也没什么能够阻止她将这些警察败类和那些与之勾结的犯罪组织绳之以法。
萨克斯将雪佛兰停在了路边,把纽约警方停车证放在仪表板上,而后钻出车子,用力关上了车门,像是要填满横在“现在”与“过去”之间的空白,填满那令人无比痛苦的过去。
“天哪,太恶心了。”
停车场二楼,钟表匠丢弃探路者suv的地方,一位巡警发现了一个男人,面朝下,趴在地上,他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天啊,你说得没错。”他的搭档看到后,也惊声说,“上帝啊。”
又一个巡警同样不太专业地说道:“臭死了。”
塞利托和波·豪曼一路跑到了现场。
“你还好吗?你还好吗?”塞利托大声喊道。
他是在问罗恩·普拉斯基,后者正站在地上躺着的那人身边,那人身上盖满了垃圾。菜鸟普拉斯基也一样,满身垃圾,大口喘息着。普拉斯基点头,说道:“被吓了个半死,但是我没事。天哪,作为一个流浪汉,他可是够壮实的。”
一个医护人员走过来,将地上的男人翻过身,仰躺在地上。普拉斯基给他戴上了手铐,手铐随着他的动作发出金属撞击声。他眼神狂乱,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一股浓浓的恶臭散发出来。他刚刚还尿了裤子,这就是为什么那两个警察会说“恶心”和“臭死了”。
“发生了什么?”豪曼问普拉斯基。
“我正在做现场调查。”普拉斯基指了指楼梯口,“看起来,那里便是罪犯逃离的位置……”
停,说人话。他对自己说。
普拉斯基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再次说道:“罪犯从这里跑上了楼,我很确定,于是就在那里调查了一下,寻找罪犯的脚印。然后我听到背后有声音,等我回头一看,正看见这人朝我冲过来。”他指了指地上一根流浪汉拿着的棍子,“当时情况太紧急,我没法及时掏枪,就搬起了那个垃圾桶砸了过去,然后我们扭打在了一起,一两分钟之后,我使用了锁喉。”
“我们是警察,不这样做的。”豪曼提醒他说。
“我的意思是说,我通过一些正当防卫手段成功地制伏了他。”
战术行动指挥官点点头:“没错。”
普拉斯基找到了耳机,重新戴上,随后猛地缩了一下脖子,似乎是要避开在他耳边炸开的莱姆的大喊:“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还活着吗?出了什么事?”
“对不起,莱姆警探。”
普拉斯基对莱姆解释了一遍刚刚发生的事情。
“你还好吗?”
“是的,我很好。”
“很好。”刑侦专家似乎平静了些,接着说道,“现在,你给我说清楚,为什么把手枪放到防护服里?”
“我一时疏忽,长官,保证下不为例。”
“哦,最好没有下次。在具有潜在危险的现场调查时,要记得守则是什么?”
“在具有潜在危险的——”
“在具有潜在危险的现场(犯可能潜伏在现场周围)进行调查时,要保持警惕,仔细搜查。记住了吗?”
“记住了,长官。”
“那么,罪犯逃跑路线已经被破坏了。”莱姆不满地说道。
“其实,就是多了些垃圾而已。”
“垃圾,”莱姆的怒火似乎又被点燃了,“要我说,你最好现在就开始给我清理干净。我要在二十分钟之内拿到现场的所有证据,一根毛都不能少。你觉得你能行吗?”
“好的,长官,我觉得我能——”
莱姆终止了通话。
两个紧急勤务组的警官戴上了橡胶手套,带走了流浪汉,普拉斯基便开始弯腰清理现场的垃圾。他试图去回想,刚刚莱姆的语气为什么会让他觉得很熟悉。终于,他想起来在哪里听过同样的语气了。那还是小时候,他和哥哥在他家附近的高架铁路上赛跑,父亲知道后,也曾经用这样宽慰又愤怒的语气训斥了他们。
像个间谍一样。
已经退休的警探独自站在地狱厨房的一个街角,穿着一件军大衣,戴了一顶插着小羽毛的高山帽。看起来像是约翰·勒卡雷间谍小说里一名隐退的异国特工。
阿米莉亚·萨克斯向他走了过去。
斯奈德看了她一眼,二人便算是碰了头,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街上的情况后,斯奈德转身向西走去,远远离开了熙熙攘攘的时报广场。
“谢谢您打电话给我。”
斯奈德耸了耸肩。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萨克斯问。
“我要去见一个朋友。我们每周都来这条街上打台球,我不想在电话里谈。”
他们还真的像两个间谍啊……
忽然,一个瘦弱的男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那人黄色的头发——不是金色,是黄色——整齐地梳在脑后,拦住他们讨要零钱。斯奈德仔细地看了看他,随后给了他一美元。男人便离开了,临走前说了句谢谢,但是语气勉强,似乎是嫌他给得少了。
接着,他们走到了一段灯光昏暗的街上,这时,萨克斯觉得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扫了自己的大腿,两次,有一瞬间,萨克斯以为是这个退休的老家伙在占她便宜。她低头一看,发现那是一张折起来的纸,斯奈德正偷偷地递给自己。
萨克斯接了过来,等他们走到街灯下,她打开纸条,看了一眼。
纸上是一张翻拍的照片,照片里是一张活页或者书中撕下来的一页。
斯奈德靠近她,低声说:“这是在一三一分局案宗记录中的一页内容。”
萨克斯低头看着,在纸的中间有这么一条:
文件编号:三四五三四九六,萨科斯奇,弗兰克
主题:凶杀
发送至:一五八分局
申请人:
发送日期:十一月二十八日
归还日期:
“和我一起工作的那名巡警说,”萨克斯说,“他查过档案记录,但是并没有案宗借出或是送出的记录。”
“他肯定是只查了电脑上的记录。我也去查了,可能是有人侵入了系统,把记录删除了。我找到的是手写的记录备份。”
“一五八分局的人为什么想要这份案宗?”
“不知道,完全想不到他们要案宗有什么用。”
“您是在哪儿找到这份记录的?”
“一个朋友发现的。之前工作时的搭档,是个正直的人。答应了会对这事保密。”
“案宗送到一五八分局之后会放在哪儿?档案室?”
斯奈德耸肩:“不知道。”
“我会去查查的。”
斯奈德双手握在一起:“妈的,真冷。”他看了一眼身后,萨克斯也回头看去。路口那儿,是停着一辆黑车吗?
斯奈德停下了脚步。他对着一个有些破旧的店面点了点头,牌匾上写着:弗拉纳根台球室,始于一九五四年。说道:“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真的很感谢您。”
斯奈德看了看店里,又看了看手表,对萨克斯说:“时报广场上剩下的老地方不多了……我之前在那里玩儿过掷骰子。你知道——”
“第四十二大街,我也去过。”萨克斯再次看向第八大道,那辆黑车不见了。
斯奈德看着那家台球室,轻声说:“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夏天。八月的日子。就连那些混混和抢劫犯都不会在外边晃悠了,天气太热了。我还记得那些餐馆、酒吧和电影院,有些店还挂了牌子,像五六十年代那种做法,牌子上写着‘室内有空调’。现在想想,可真是搞笑啊,店家只要说自己有空调,就能吸引顾客了。现在可不一样了,是吧?时过境迁啊。”斯奈德推开了台球室的门,走进了烟雾缭绕的店里,“时过境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