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她自由了。”
“自由?”
碧翠丝·伦扎继续对埃尔克莱·贝内利说:“她最近刚刚结束了一段很长时间的恋情。不过失恋原本也是常有的事。”
“常有的事?”
“为什么你要不停重复我的话反问我?”
眼前这个女人,可真是的,埃尔克莱嘴唇抿得紧紧的:“我不明白。你这是在说谁?”
尽管他心里有点想法。不,他其实非常清楚。
“你当然明白。丹妮拉·坎通啊,还能是谁。”
他开始复述这个名字,好像是在提问,不过马上就住口了,唯恐自己给这个敏感的女人更多话柄来炮轰自己(更何况,作为一名警官,他很清楚复述问题实际上是变相承认自己有罪:“偷猎?我?你怎么会这么说呢?说我在偷猎?”)。
改变策略,他换了一种方式询问:“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个?”
他们站在警察总署一楼的实验室里。埃尔克莱的同事此时都不在这间为作曲家案设立的作战室里。只有阿米莉亚·萨克斯、莱姆和他的助手汤姆在那里——都是加里·索姆斯案件调查的同谋——于是他满怀自信地溜到实验室去找碧翠丝,请她分析他们从性侵案案发现场——也就是娜塔莉亚公寓的屋顶,搜集到的证物。不过,在他开口请她做这些事之前,她歪着头看他,也许是因为看见过他凝视丹妮拉沿着走廊离开的眼神,伦扎对他说了刚才这些话。
她自由了……
“这可真是个悲伤的故事。”碧翠丝看上去似乎无意回答他的问题,就是关于为什么她要告诉自己丹妮拉的事这个问题。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绿色框架眼镜,“他就是头猪,”她厉声说道,“她的那个前任。”
出于两个原因,埃尔克莱感觉被冒犯了。一是这位脾气暴躁的女人推断出他对一切有关丹妮拉的事都感兴趣;二是他爱慕的对象被与猪相提并论。
尽管如此,最有用的消息是:丹妮拉,尚未婚嫁。
“我才没有想知道她现在是什么状态。”
“哦?”这位实验室分析员回答,显然不相信他的话。碧翠丝有一张圆脸,一头乌黑浓密的蓬乱头发现在都被塞在一顶塑料无边帽里。她是面包师的女儿那种类型的漂亮。埃尔克莱心里马上反应过来,他根本不认识什么面包师,更不用说面包师的孩子了。由于身材不高,她的身影看起来很……好吧,胯部显得很宽。她的脚尖朝外,走起路来总是左右摇摆,如果她穿的是短靴,走路时就会发出鞋拖地的声响。而当丹妮拉穿过走廊,姿态优雅得像……什么?好吧,碧翠丝刚刚用了一个动物比喻。丹妮拉走起路来就像姿态优雅的流线型猎豹——一只苗条又性感的猎豹。
碧翠丝就像一只树懒或者考拉。
随后,意识到这种对比很不友好也不公平,埃尔克莱因为羞愧而脸红起来。
碧翠丝戴上手套接过证物袋,然后说:“她之前和阿尔奇——阿尔奇·巴尔多交往了三年。他的年龄更小一点。正如你看到的,丹妮拉已经三十五岁了。”
这么大了吗?不会吧,他实在看不出来,一点也不像啊。他很意外。不过他好奇丹妮拉是否更喜欢年龄小的男性。埃尔克莱还不到三十岁。
“他想要成为一名赛车手,可这不过是个白日梦,这是当然的,他骨子里就不是当赛车手的料。”
不像阿米莉亚·萨克斯,他懊恼地想着,这令他再次提醒自己要把那辆梅甘娜送去检修一下,变速箱的声音听起来不太正常。
碧翠丝继续说:“他仅仅是参加这项运动,阿尔奇也就是这个程度。不过他曾经是个英俊的男人。”
“曾经?难道他出车祸死了?”
“不是。我用‘曾经’是想说他对于丹妮拉已经是过去时了。一个英俊的车手,尽管只是二流水平,他还是有很多机会去参加狂欢性派对。”
这种说法,因意大利前总统而变得流行起来,原本没有太确切的定义,不过后来就成了一种意义明确的指代。
碧翠丝看着那些袋子,然后把它们放到检测台上。她看着那些证物链卡片(上面只有他的名字,没有阿米莉亚的),然后把自己的名字签在他名字下方。“他为摩德纳的一支赛车队伍工作。做一些基础工作,辅助机械工,把汽车从这里开到那里。事情发生在他和丹妮拉从欧洲电视网回来……”
“她去欧洲电视网了?”
“正是如此。”碧翠丝忍住大笑,发出类似吭哧吭哧的鼻音,再次推了推她那副花样复杂的眼镜,“这你能想得到吗?”
“你不喜欢那个吗?”埃尔克莱在一阵沉思之后问她。
“有谁会喜欢这个啊?这多幼稚。”
“是有一点,的确。”他马上回答道。
始于六十年前由意大利举办的节日,圣雷莫音乐节,欧洲电视网主办的欧洲电视歌唱大赛,很多国家作为竞争对手,在这个绚丽的秀场中比拼华丽俗艳的作品。那种音乐被批评像是泡泡糖摇滚;出于极强的爱国精神和政治偏好,埃尔克莱还是很喜爱它。他已经参加过六次了。他还预订了下一场总决赛的门票——两张门票。
总是怀着希望,这就是埃尔克莱·贝内利。
“他们从秀场回来后,就发现警察等在他的公寓门口。他把燃油系统的机密卖给了一支竞争对手队伍。这项指控的结果只是罚款,不过仅限于意大利方面;当然了,人们对今后挑选驾驶员也会更谨慎的。我本人对他也感到非常生气。”
“你喜欢赛车吗?”
她语气热烈地说:“我会去看每一场能去看的一级方程式比赛。总有一天我会拥有自己的玛莎拉蒂,当然,是二手的。也许会是一辆……法拉利……好吧,就国家警察局这点工资来说,这有点超出我的预期了。你去看过吗?”
“不经常去,我没有时间。”实际上,他对赛车实在提不起兴趣,“我喜欢电影《极速风流》。”他实在记不起来车手的名字了,不过里面有一名演员是意大利人。
“没错,很棒对不对?尼基·劳达,那个演员!他为法拉利战队开车,这还用说。我还有dvd呢。我去看过很多比赛。不过这些比赛并不适合每个人。如果你想去的话,你必须戴着声音防护装备。我就戴着在警方射击场使用的耳罩。这耳罩还能帮我得到比较好的座位。当人们看见印在耳罩上的‘国家警察’字样时,他们就会为我让路。”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突然说:“我参加信鸽比赛。”
“是鸟吗?”
他回答:“当然是鸟。”
鸽子不是鸟还能是什么呢?
“我从没听说过这个。不管怎么说,虽然阿尔奇的罪名不太严重,丹妮拉还是不能有一个有前科的男朋友。”
“的确如此。”
“可怜的小东西。她肯定是心灵受到重创了。”
碧翠丝用那种修女在早课上表示不满时的方式咂了一下舌:“我不应该叫她小东西,这么说有点冒犯她。不过,说到底,她肯定很伤心。”碧翠丝朝另一个房间看了看,看着那个比她高一英尺,轻七公斤,有着天使面庞的猎豹。她和蔼地说:“这么漂亮的人却要承受心碎的感觉。没人能够无动于衷的。所以,我跟你简单说吧,她现在是单身,如果你想约她出去,就行动吧。”
他马上慌乱起来,脱口而出:“不,不,不。我对她没有那方面的兴趣,完全没有。我只是有点好奇。这是我的天性。我对每个人都抱有好奇心。我好奇不同年龄段的人,参加不同比赛的人,不同肤色的人。我对男人好奇,对女人好奇,黑人,白人,棕色人种……”他拼命地找说辞。
碧翠丝帮他说完:“儿童,各种肤色的?”
埃尔克莱眨眨眼,然后意识到她是在开玩笑。他朝她干巴巴地笑了笑,显得很不自然。她没有回应他,转而认真研究那些袋子去了。
“好吧,看看咱们这里都有些什么?”她举起卡片,“‘来自吸烟区’,这是什么?”
“一个可能是目击者看到犯罪的地点,或者是嫌疑犯曾待过的地点。”
她又去读另外一张卡片:“袭击现场。”
他走上前来,想告诉她里面装着的是什么,但是她挥手示意他退开,不可以越过黄线:“别,别,别,你没穿防护服,退后!”
他叹口气,退后几步说:“这是些砾石……”
“从屋顶上取得的,明摆着呢。”
于是他问道:“那么你是否能去确认一下,在沃梅罗的nv酒店有没有监控摄像机是指着东北方向的,就在他们的停车楼最高的那层?”
碧翠丝皱起眉:“我?那应该是邮政警察的职责,他们才该去查那个。”
“我不认识那边的任何一位警员。”他轻拍着他的林业警员徽章。
“我想我能问问。这是个什么案子?”
他答道:“一个独立调查案件。”
“好吧,埃尔克莱·贝内利,你从林业警局来到国家警察局,从一个新兵跳到警探的角色,像模像样的,还有一个你自己的案子。你现在成了新一代蒙塔巴洛。”那位备受爱戴的西西里岛侦探是安德烈·卡米列里在谋杀案推理连续剧中塑造的角色,“也难怪你不了解这里的手续。一份这样的证物分析需要标上案件编号,或者至少要有嫌疑犯的名字。”
“我们还没有确认他的身份。”要是按照加里·索姆斯律师的说法,这算是很接近实情了。按照加里自己的话说,是另外什么人在屋顶强奸了那位女士,一个身份不明的人。
啊,真是完美。
“写下‘不明疑犯’一号。”
“那是指什么?‘不明疑犯’?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这个。”
“是英语,‘身份不明嫌疑犯。’这是一种美国警方用来代表还没有确定嫌疑人姓名的嫌疑犯的简称。”
碧翠丝从头到脚打量着他:“如果用美国的方式形容你,我想你应该是科伦坡而不是蒙塔巴洛了。”
这是在嘲讽吗?科伦坡是个笨头笨脑、邋里邋遢的侦探,对不对?尽管如此,他也是节目中的英雄人物。
“那么等有了法医学鉴定结果,应该通知你,还是罗西警监,还是斯皮罗检察官?还是其他哪位检察官?”
“请通知我,拜托了。”
“好吧。这件案子优先于作曲家案吗?我差不多快完成你从达布鲁佐外面取得证物的分析工作了。”
“那个应该是第一优先。那个作曲家很可能再次犯案,不过也许你可以也去调一下nv酒店的监控录像?我很想知道是否有录像带录下了二十日晚上午夜到凌晨四点左右的情况。”
“是二十日的午夜到凌晨四点?还是九月二十一日的?”
“这么说来,我想应该是二十一日。”
“所以你真正的意思是指二十一日的‘早上’,你错说成了‘晚上’?”
他叹了口气:“是的。”
“那好吧。”她拿起电话,埃尔克莱走回作战室,朝莱姆警监和汤姆点点头。萨克斯警探抬头看着他,面露疑问之色。
他轻声说:“她会做检验的。而且现在她正打电话给酒店询问监控录像的事。”
“很好。”莱姆回答。
片刻后,碧翠丝走进战术室。她朝里面的人点点头,用意大利语说:“不行,埃尔克莱。nv酒店确实有个摄像头,但遗憾的是,在案发时它好像出故障了。硬盘里什么记录都没有。”
“谢谢你帮我问了这个。”
她回答:“没什么。”然后似乎又打量了一遍他,转身离开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制服,难道自己真的像科伦坡那样邋里邋遢?他下意识地掸了掸夹克袖子上的灰尘。
“埃尔克莱?”莱姆警监问道。
“啊,是的。不好意思。”于是他告诉他们关于监控录像的事。
“每次都是这样,是不是?”莱姆警监以一种并不吃惊的口吻问道,“把这个也写入咱们的便携表格里。”
“咱们的便携表格?”
汤姆递给他那个黄色便笺簿,就是在咖啡店里萨克斯写的那个,当时她把他翻译的关于索姆斯案件的证物信息都列在了上面,也就是加里的律师埃琳娜·西内利提供的案件报告。他在表格上记下缺少视频监控录像,然后把它塞进桌子上一堆文件的最下面,完全看不见的地方,这样就藏好了。埃尔克莱绝对不想让斯皮罗检察官看见这份文件。
莱姆警监说:“我们还是要去搜索加里·索姆斯的公寓。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某人蓄意留下那些药物。”
埃尔克莱心里一沉。然而莱姆警监继续说道:“不过,我们可以等等再处理那个。等我们回国之后,很快就能收到你的证据分析。虽然我们很乐意帮领事馆这个忙,但是就像我跟他们说的那样,作曲家的案子才是第一优先。”
埃尔克莱稍微松了一口气,他点点头说:“是啊,是啊,警监。这个计划不错。”
正说着,埃尔克莱看见走廊那边有什么动静,才注意到丹妮拉站在那里,她低着头,一只手下意识地把玩着自己的发梢,另一只手里举着一份厚厚的文档。她正在读着上面的文字。
“她自由了……”
在漫长得仿佛凝固了的六十秒内,埃尔克莱·贝内利绞尽脑汁地思索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和她谈论一些警方诉讼程序,然后慢慢地、巧妙地把话题转移到他喜爱的欧洲电视网上。
最后他觉得这根本不可能。
可是他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双腿,迈步走到走廊那头去。他带着害羞的微笑向丹妮拉点头打招呼。他说自己听说她喜欢那个比赛,仅仅是出于好奇,当然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他想知道她对去年的参赛者莫尔达维亚有什么看法,因为他觉得那是这个比赛举办这么多年里最好的参赛曲目。
当说到最后这句话时,出乎埃尔克莱的意料,她居然表示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