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真的不想被这件事分散太多精力,目前最重要的是作曲家的案子,你说是不是,萨克斯?不过这的确是个奇怪的案子,有点儿意思。”
莱姆说着,他指的是加里·索姆斯的案子。
她报以带着挖苦的大笑:“像地雷一样的案子。”
“啊,是因为但丁·斯皮罗?我们必须要小心些。”
他们正在第二作战室:警察总部所在那条街路口的咖啡馆。萨克斯,莱姆和汤姆都在。莱姆原本想再点一杯格拉帕酒,可是这个汤姆,该死的,先发制人地给每个人都点了气泡水和咖啡。他是怎么选择这些饮品口味的?他甚至都没进到店里。
但是说句公道话,不管怎么说,这里的卡布奇诺确实不错。
“瞧啊,这不就来了。”
莱姆注意到埃尔克莱·贝内利那个瘦高的身影,他从警察局总部出来后就径直朝咖啡馆走过来。他朝几位美国人点点头,穿过街道,走过印着仙山露酒的围栏,一屁股坐在有点摇晃的铝质椅子上。
“你们好。”他语气正式,声调里透露出好奇。看得出来,这位年轻警员很纳闷为什么萨克斯会打电话约他到这里见面。
莱姆问道:“碧翠丝有没有从那株植物的树叶上找到指纹或者来自作曲家的其他痕迹?就是他在达布鲁佐镇附近的餐馆外面监视时靠近的那一株。”
埃尔克莱面露苦涩:“那个女人真是用你们的话说,令人无法忍受?”
“是的,或者是不可理喻。”
“没错,不可理喻更贴切!我问过她好几次进度如何,然后她瞪着我。我只是想知道能不能从一棵树的树皮上取下指纹。多么单纯的一个问题。她的脸色就变得难看,样子很吓人,像是在说,‘这还用说吗!傻子都知道这个吧?’而且她是不是根本不会笑的?笑一下有那么难吗?”
林肯·莱姆对他遇到这样的事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可值得同情的,他不耐烦地问道:“然后呢?”
“没有,什么都没找到,我很抱歉。至少现在还没有。虽然我不得不承认,她和她的助手们都在卖力工作。”
埃尔克莱点了饮品,很快,一杯橘子汁就被端了上来。
莱姆说:“那好吧,现在我们有另外一件事需要你的帮助。”
“关于咱们这位音乐绑架犯,你们又有什么新进展吗?”
“不是,是关于另一起案件的。”
“另一起?”
在他们面前的小桌子上,萨克斯展开文件:犯罪现场调查报告的复印件和与涉嫌强奸的被告加里·索姆斯面谈的记录,这些资料都是他的律师和他的家人提供的。
“我们需要有人把这些报告翻译给我们听,埃尔克莱。”
他看着他们,目光在他们脸上游移不定:“这和作曲家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毫无关系。正如我刚才说过的,这是另一件案子。”
“另一件……?”警员咬咬嘴唇。他认真地读着资料,“是的,是的,这是个美国学生。这不是马西莫·罗西负责的案子。它是由检察官劳拉·玛塔丽负责。”说着他朝警察总署扬扬头。
莱姆不再说话。萨克斯补充道:“我们收到来自美国国务院的官方要求,让我们审查这些证据。被告的律师确信这个小伙子是清白的。”
埃尔克莱啜饮着他的橘子汁,这在意大利更像是无咖啡因饮料,莱姆认真观察过——这种饮料里面不会加冰。还有,可口可乐总是配着柠檬一起上来。林业警员说道:“哦,但是,不行。我很抱歉,我不能做这个。”就好像他们错过了什么显而易见的事实,“你们没有注意到吗,这可能会牵扯到利益冲突。一个——”
莱姆回答:“还不一定。”
“不,这怎么可能?”
“是有可能,不,如果你是直接为国家警察局工作的话,是有可能会有利益冲突。但是你却是,从技术角度来说,你仍然是一名林业警员,我说的没错吧?”
“莱姆先生,莱姆警监,依我看这可不算是一个什么好借口。更何况,万一要让斯皮罗检察官知道了,他肯定会把我打个半死。等等……这案子的检控官是谁?”他快速翻动这些纸张,然后闭上了眼睛,“我的天啊!斯皮罗就是检控官。不,不,不,我绝对干不了这个!如果让他发现了,他会把我打死,死得透透的!”
“你在夸大其词。”莱姆安慰道,尽管他自己也承认但丁·斯皮罗看起来非常有可能会狠狠揍他一两拳。
难以对付,极具报复心,冰冷无情……
“而且,我们只是单纯地请你翻译。我们可以聘请别人来做,但是这会耽误太多时间。我们想要尽快审查这些证据,给出我们的评估意见,然后回到作曲家的案子上。但丁根本不可能发现什么的。”
萨克斯补充道:“这个案子里的无辜美国学生很可能因为他没有犯下的罪行而被投入监狱。”
埃尔克莱小声嘀咕着:“哦,几年前我们遇到过一个类似的案件,在佩鲁贾,那个案子里没有一个人好过。”
莱姆朝文件点点头:“而且这些证据也很有可能能证明索姆斯是有罪的。如果是这样,我们也就完成了对他的检控,帮了政府部门的大忙,还是免费的。”
萨克斯说:“求你了,只是做翻译。这能有什么坏处?”
埃尔克莱脸上浮现出缴械投降的神情,他把文件拿到自己眼前,再次抬头看了看四周,就像是斯皮罗正在附近的某处阴影里藏着似的。他开始读了起来。
莱姆说:“做一个列表,一个迷你列表。”
萨克斯从她的电脑包里取出一本黄色信笺簿。她把细尖马克笔的笔帽拔掉,然后看向埃尔克莱:“你口述,我来写。”
“我还是觉得自己在协助犯罪。”他嘟囔着。
莱姆只是笑了笑。
加里·索姆斯调查——性侵
·案发地点
·卡洛·卡塔尼奥街,18号,顶楼公寓(娜塔莉亚·加雷利的家)以及屋顶(被害人参加的派对地点)。
·卡洛·卡塔尼奥街,20号,公寓楼屋顶(案发地点)。
·对被害人的调查:弗里达·s.。
·经检查她因粗暴的性行为造成阴道轻微出血。
·她的脖子和面颊上检验出加里的dna,汗液和唾液,未检验出精液。
·在被害人的阴道内:
·环甲硅脂,聚二甲硅氧烷(pdms),有机硅,二甲基酮共聚酯和醋酸乙苯酯(醋酸维生素e),硅基润滑剂。可能来自舒适型避孕套。在加里的公寓以及他被捕时身上均发现与之匹配的避孕套。
·阴道中检测到的不明dna来源尚不明确(汗液或唾液,非精液——据推测,来自袭击者使用的男用避孕套)。欧洲刑警组织,国际刑事警察组织或者(美国)dna联合索引系统(codis),意大利数据库,未找到相符项。对参加派对的年龄介于十四岁到二十九岁的男性提取的样本没有发现匹配者。目前正在计划增加检测。将会对被害人以前的性伴侣采集样本。
·在被害人的血液中,检查出γ-羟基丁酸的痕迹,类似于迷幻药,一种约会迷奸药。
·未发现避孕套。
·对周边地区进行彻底搜查,垃圾箱和下水道,五个街区的范围。
·牵连证据的地点:加里的公寓,卧室。
·参加派对时穿的夹克衫。
·检测到γ-羟基丁酸的残留痕迹。
·被害人的毛发:头发,非阴毛。
·被害人的dna,唾液。
·其他一些衣物:衬衫,内衣,袜子。
·检测到γ-羟基丁酸的残留痕迹。
·窗台上有两只酒杯,靠近强奸案发现场。
·两只杯子上都有加里的dna。
·其中一只杯子上有弗里达的dna。酒杯内留有γ-羟基丁酸的残留痕迹。
·案发现场:卡洛·卡塔尼奥街的屋顶,20号(加雷利的隔壁)。
·屋顶上的砾石被打乱,那里就是被害人遭到攻击的地方:
·被害人的头发。
·被害人的唾液。
·未发现其他证据。
·卡洛·卡塔尼奥街公寓的屋顶(吸烟区):
·五个玻璃杯。
·未检测到γ-羟基丁酸。
·八枚指纹,未发现与任何国家或国际性数据库的匹配项。
·两个大麻烟卷的烟头,燃烧后剩下的八毫米烟蒂。
·未发现与任何国家或国际性数据库的匹配项。
·七个小盘子,残留的食物,甜点。
·十三枚指纹;两枚与派对女主人匹配;未发现与任何国家或国际性数据库的匹配项。
·dna未发现与任何国家或国际性数据库的匹配项。
·派对桌子上的酒瓶:黑比诺。
·在剩下的酒中未检测到γ-羟基丁酸。
·六枚指纹——属于派对主人和两位男性客人,娜塔莉亚的男朋友,德夫·纳特。
·dna未发现与任何国家或国际性数据库的匹配项。
·桌上的烟灰缸里有二十七个烟蒂:
·四枚指纹属于派对主人和其男友。
·吸烟区的十六枚其他的指纹。一枚确认为六个月前因涉嫌药物指控被捕人,普利亚。他声称在强奸发生前自己已经离开派对。
·未发现其他与任何国家或国际性数据库的匹配项。
·dna未发现与任何国家或国际性数据库的匹配项。
待她写完,他们都看向信笺簿。莱姆表示:工作挺扎实。他很想拿到那些痕迹样本,就是从桌子、屋顶上的吸烟区还有袭击发生现场上取得的那些。不过目前已经是个不错的开头。
萨克斯看了看那些满是意大利语的纸页,埃尔克莱也正在盯着看那些官方报告。“继续,”她友善地催促着,“帮帮忙,我想听听这些内容。”
埃尔克莱似乎很希望在他翻译完法医学报告后就能摆脱困境。目击者和嫌疑人的叙述看起来好像在这位年轻警员的脑海里,就是将他的罪行提到一个不同的范畴——从轻罪到重罪。
还是读吧。他开始念:“娜塔莉亚·加雷利,二十一岁,就读于那不勒斯大学。她在自己的公寓里举办了一场派对,邀请了她的同学和朋友。被害人,弗里达·s.,到场时间为晚上十点,独自一人。她记得和几个人喝酒、聊天——大部分时间是和娜塔莉亚或者她的男友——不过她有点害羞。她也是个学生,刚从荷兰过来。她依稀记得大概是十一点或者午夜时分,被告靠近她,和她聊天。他们俩从坐着的桌子上拿了两杯红酒——此时是在楼下——而且加里一直在给她倒酒。然后他俩开始拥抱,然后……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亲热?”萨克斯提示道。
“对,是亲热。”他接着读道,“那里太挤了,所以他们就去了屋顶。然后弗里达就没有记忆了,直到凌晨四点。她在隔壁的屋顶爬起来,这才意识到自己遭到了性侵。当时她的药劲还没过,但是她还是能够走过两个屋顶的连接处。她爬过去,摔倒了,然后呼喊着寻求帮助。娜塔莉亚,那位女房主,听见她的哭喊,跑过去把她扶到楼下的公寓里。娜塔莉亚的男朋友,德夫,叫来了警察。
“警探检查了隔壁房子的屋顶房门,不过门是锁着的,而且很显然,最近都没有被打开过。娜塔莉亚告诉警察,她怀疑邻居,那几个塞尔维亚人,他们住在那栋楼的楼下——他们都很粗鲁,而且经常烂醉如泥——但是警方确认他们当时都出城了。他们没能在那栋楼里找到任何嫌疑犯。
“屋顶上有几个目击者——在桌子那边,就是吸烟区——看见加里和弗里达短暂地一起出现。两人走到屋顶的一个小屋,那里有一个长凳,不过那边已经超出了吸烟区的视野范围。在凌晨一点到两点之间,屋顶只有他们两个人。凌晨两点时,加里走下楼梯,走进公寓,然后离开了。几个目击证人报告说他看起来很苦恼。没有人注意到弗里达不见了。人们猜测她早就走了。第二天就有了那通匿名电话——是一个女人用公用电话打来的,那部电话在那不勒斯大学附近的烟草杂货店。当她听说了袭击的事后,她打电话给警察并且报告说,她认为自己看见加里把什么东西混入了弗里达的饮料里。”
“然而没有任何线索可以确定她的身份?”莱姆问道。
“没有。”埃尔克莱继续说,“这通电话使警方得到搜查令,可以搜查他的公寓。于是他们发现了约会迷奸药物的痕迹,在他参加派对当晚穿的夹克上和其他衣服上。”
萨克斯问:“加里的陈述呢?”
“他承认他和弗里达在楼下一起喝酒。然后,还是那样,亲热。他们去楼上是想要更多私密空间。吸烟区有几个人,于是他们就绕到角落没人的地方坐下来,然后他们更加激情。但是她后来累了,有点厌烦,觉得没那么有趣了。在凌晨一点三十分时,他也累了,于是他下楼离开了派对。他离开的时候,她还在屋顶的长凳上打盹。”
“也累了,”萨克斯说,“因为他抿了一口她的红酒,这掺进了他的唾液,他的dna留在她的杯子上。”
“这表示他根本不知道氟地西泮的事!”埃尔克莱说,这时,他热情洋溢,完全沉浸在案情里。紧接着他又回到内疚和紧张的情绪中。
莱姆说:“就官方而言,有一个问题:在弗里达的阴道内发现的dna,不是加里的。”他有点不确定地看看埃尔克莱。他想知道这么形象地描述犯罪会不会给这位年轻警员带来困扰,毕竟他以前从未接触过袭击案件,更别说强奸案了。
这位意大利警员看着莱姆,明白他的关切:“莱姆警监,上个月我曾经参加卧底行动,逮捕一伙人,他们以劣质的公牛精液冒充珍稀动物的精液。我暗中拍摄了整个采集过程。这相当于我拍摄了公牛色情片,所以这类事不会给我带来困扰,如果你是在担心这个问题的话。”
莱姆忍俊不禁地点点头。他注意到报告中有一行用粗笔划掉了,旁边是手写的备注:“那是什么?”
“字面翻译是:‘不恰当且不相关,谴责会见者。’”
“划掉的是什么?”萨克斯问。
从马克笔画的粗线下面分辨字句花了点时间。“那是一条特警小组警员问讯参加派对的人的记录。警员写的是他们认为被害人在派对上与几个人打情骂俏。”
“啊。这句话冒犯了检察官,”萨克斯说,“或者说是斯皮罗。肯定是这样。”
把女人遭到性侵犯归咎于她们自己的行为不检是不可原谅的……看来这种不当言论似乎超越了国境线的障碍。
萨克斯说:“那么,如果他是无罪的,整个案情会是怎样的呢?”
莱姆说:“某个男人,x先生,他盯上了弗里达。他靠近她,并在她的酒里下了药,但是因为拥挤和光线昏暗,于是目击者把他看成了加里。在x能采取行动把弗里达弄到一间卧室或者公寓里其他什么没人的地方之前,她就和加里到屋顶上去了。x尾随并且观察他们。弗里达开始犯迷糊,加里觉得无聊,于是离开了。当屋顶上没人的时候,x先生把弗里达搬到隔壁那栋楼的屋顶,并且强奸了她。”
埃尔克莱问道:“可是在加里公寓内他的夹克上发现的药物残留,这要如何解释呢?”
莱姆回应说:“有一种可能:他曾经靠近那个给她下药的男人。不过请记住,看看这张表,埃尔克莱,在其他衣物上也发现了药物残留。”
“是的,那代表什么呢?”
“我们目前还不清楚。这有可能表示加里是有罪的,而且他时常随身携带约会迷奸药物。或者他是无辜的,但是某人闯进来诬陷他,把药物撒到他的其他衣物上,因为他无法确定加里会穿哪件衣服去参加派对。”
莱姆盯着那份翻译文件:“还有一件我不喜欢的事。‘没有发现其他证物。’总是会有其他证据。埃尔克莱,你知道‘洛卡德’这个名字吗?”
“我想我没听过。”
“一个法国籍刑事犯罪学专家。他生活的年代距今已非常久远,但他提出的原理至今依然具有法律效力。他认为,在每个犯罪现场都存在证据从犯罪嫌疑人到被害人或者到现场的传递。正因如此,才可能找到证据;尽管确定犯罪嫌疑人的身份和所在地的过程也许会十分困难。毫无疑问,他讲的正是痕迹证据。”
埃尔克莱,似乎是某种第六感突然闪入脑海,马上说道:“那么,我很高兴能够帮到你们。现在我必须得走了。我要去看看碧翠丝有没有什么新发现,我想她多半已经找到点什么,让咱们能更接近作曲家——这个咱们最重要的案子。”他看向萨克斯寻求帮助,不过没得到回应。
莱姆说:“我们需要再去搜索一遍娜塔莉亚的公寓,埃尔克莱——尤其是吸烟区。我打赌这位x先生就是在那里监视弗里达并伺机出手的。吸烟区就在屋顶靠门的地方。我们还需要检查加里的公寓——看看那些药物残留是不是用来蓄意诬陷加里的。两项简单的搜索,肯定用不了多少时间,没错,最多也就需要几个小时。”
他和萨克斯两个人同时用恳切的眼光注视着埃尔克莱·贝内利,他刚刚被迫翻译完整个文件,本以为做完这些也就完成了他的全部使命。短暂的僵持之后,他还是无法忽视他们的目光,于是他仰天长叹:“你的要求是不可能的。你们明不明白?这绝对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