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国纲和金月生二人,派人精点了整整一日。邹蒙厚捐出了一百五十万两白银,黄澍的家财,有黄金二十万两,白银一百多万两。
金月生跑来汇报,曹继武听完,没有吃惊。
金月生连连感叹:“原来钱都在这帮人手里,动不动都有上百万两,怪不得明国会亡!”
曹继武点点头:“他们宁愿做汉奸,也不愿拿出来为明国效力。他们投降了,照样有吃有喝,除了换了一身皮之外,生活和明国没什么两样,可怜的老百姓,唉……”
顾炎武双眉紧锁,也不住地愤恨叹息。
金月生摇头笑了:“别叹息了,如果他们当真拿出来资助明国,恐怕早被明国给砍头了。天下在那帮人眼里,明国是朱家的,清国是爱新觉罗家的,如果李自成聪明点,天下就又姓李了。所以说来说去,只是换了个姓而已,其实本质没什么两样。”
曹继武点点头,吩咐金月生:给黄澍留下五十万两白银,精步营留下十万两,剩下的全部由佟国纲处理。
金月生点点头,起身而去。
曹继武从怀里掏出路引,递了过来:“顾兄和他们是多年好友,还是去送送吧。”
给汉奸送行,顾炎武一脸不情愿。
曹继武叹道:“黄澍其实和你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书生,仁义道德,早就刻于骨髓里。这在宗教里,就叫信仰。但如今天下这种形势下,你们的这套信仰,只有崩塌的份。”
“黄澍和你的位置不同,如果你站在他的位置,有可能更为痛恨马士英,也有可能做出更为出格的事。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人生一世,草长一春,应以平常心对待,不应过于执着!”
事情都过去了,黄澍和邹蒙厚虽然对明国作恶多端,但如今明国主体已经不在了。况且二人经曹继武一番诛心,也已经放下了。
顾炎武点了点头,将路引揣在了怀里:“你不去?”
曹继武摇头:“我是半路里杀出来的,碎了他们飞黄腾达的梦,也没有遂你的殷切心愿。你只说我另有要事,帮我代为送行。”
顾炎武笑了:“即便如此,他们仍然会对你感激不尽。”
“为什么?”
“指点迷津。”
顾炎武说完,指了指曹继武,哈哈大笑,起身而去。
“指点迷津?”
曹继武摇头笑了,“自己不长进,再怎么指点,也是迷津!”
等顾炎武走了,曹继武叫来张铁胆:“找到没有?”
“他在进贤门外,绳金塔附近,卖画为生。”
曹继武点了点头:“这件事,没其他人知道吧?”
张铁胆笑了:“满奇那小子,被金公子拉走了,除了我和仇士良,再没有人知道。”
曹继武点头,吩咐张铁胆道:“如果有人找我,就说我旅途劳累,休息了。”
“那金公子和佟总兵呢?”
“总兵大人忙着看护军队,不会来找我。师弟来了,你就暗地里告诉他,是我让保密的。另外要他把满奇拖住。”
张铁胆应了一声,忽又问:“公子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我办成老百姓,并不暴露身份。不会有事。”
曹继武说完起身,忽又回头叮嘱道:“你们不要跟去,以免有人看出来。”
张铁胆应诺。曹继武转身出了门,很快消失在人群里。
……
进贤门外绳金塔,水火既济,坐镇江城。茶楼酒肆,鳞次栉比,人群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一个面容清瘦,身形干枯的青年人,蓬头垢面,破衣罗索,斜卧在一颗巨大的樟树下,挥毫如雨,点洒流描,动作放荡而尽显潇洒,所出之画,或写意传神,或凝炼沉毅,或雄奇隽永,心意所动,转瞬即成。
围观之人,纷纷拍手称赞,掏出五枚铜钱,扔进旁边一只破瓮里,随意挑选,拿走一张满意的画。曹继武混在人群里,也跟着大家呼喊盛赞。
到了傍晚,人群渐渐散去。那青年人收拾笔墨纸砚,和几张没有卖出去的画,见曹继武还不走,抬头看了看,除了脸白之外,没什么特别之处,把他当成了老百姓,随口问道:“这位小哥,难道没有选中你想要的画?”
“我是来找你鉴画的。”
曹继武从怀里掏出一张画,递给青年人。
青年人漫不经心,打开画,大吃一惊:
“江六奇!”
青年人连忙将画卷了起来,抱了破瓮、文房四宝和剩余的画,起身道:“跟我来。”
曹继武随青年人七转八拐,进了一间偏僻的酒肆。
青年人叫了一壶酒和两份菜,连珠炮地问:“你是谁?和江六奇什么关系?来此何干?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
“朱耷,你也太猴急了吧!”
此人正是朱耷,朱元璋的后人,诗画精绝,明亡后,一直隐迹于市井之中,躲避农民军和清军的追杀。
“我没工夫和你废话。”
朱耷语气生冷,满脸的不耐烦。
曹继武神情淡定:“你没工夫,可以走啊。”
“你……”
朱耷鼻子都气歪了,曹继武倒了两杯酒,推过去一杯。
见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朱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曹继武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敝人池州曹继武,和江六奇是故交,他让我帮忙捎画,并无他意。”
“我怎么相信你?”
曹继武摇摇头:“江六奇的意思,都在画里,你是画中大家,应该懂画。”
朱耷闻言,重新打开画,仔细看了看,不住地点头,疑惑地问道:“你难道不懂画?”
其实曹继武知道画中的意思,但他不愿明说,怕引起误会,于是笑了笑:“字画不如其人者,大有人在。敝人实在难以断言。”
“胡说。”
朱耷反驳道,“常言道,字如其人,画如其人,诗亦如其人。字画诗,皆人情溢于纸也。”
曹继武笑了:“刻板的宋体字,乃秦桧所创。令师董其昌怙恶不悛,老百姓围而灭之。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句诗是宋之问杀人抢来的。字画诗,皆不如其人,所以人情,并不代表人品。”
朱耷气得瞪直了眼睛,但曹继武引经据典,说的可都是事实。
过了一会儿,朱耷不甘心,指着鼻子叫道:“你这是以偏概全。”
“元稹、李绅之流,唐诗很好,人品并不怎么样。这字画嘛,我只知道,敝人千里来送画,却落个一顿抢白。”
朱耷气得七窍生烟,他想了想,也却是自己错在先,于是行礼赔罪道:“敝人冒犯之处,还请公子见谅。”
曹继武笑了:“这还像句人话。”
朱耷气得跳了起来,
曹继武摇了摇头:“像个气蛤蟆,一碰肚子就大,在下若有害你之心,你所有的想法,都写在脸上了。”
此言一出,惊醒了朱耷。
朱耷是朱元璋的后人。李自成等农民军,对待朱元璋的后人,是干净彻底的杀绝。大清虽然表面上可怜朱家后人,但那只是抹了蜜的刀锋,只要有人敢露头,大清只会毫不客气的挥下屠刀。
朱耷定下神来,点了点头,又来行礼:“多谢小兄弟提醒!”
曹继武见他恢复了平静,喝了一杯酒,缓缓开导:“我知道你心里愤恨,但你也要想清楚,你们家的天下,为什么会被别人夺取。百姓们饿殍千里,将士们拼死用命,而你们家的人,几乎全是守财奴,一个子也不出。”
“楚王,秦王,福王,晋王等等,哪一个不是被农民军抄出钱财千万?包括你也是,如果你天天饿着肚子,我想你也没那个闲工夫,学得这么绝的一手好画。”
“所以你们家,根本没有明白一个道理,天下根本没有白吃白喝的份。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得意忘形之后,必会摔得很惨。老百姓养你们,那并不是白养的,当你们家不给他们活路时,你们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曹继武这一席话,在明国时代,那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然而明国已经成为过去时,朱元璋的子孙,如今自身难保,再也不能用手中的权利,来惩罚大不敬的曹继武。
所以这番话,像针扎的一样,狠狠地扎在朱耷心上。他痛苦万分,捂住了胸口。他虽然不愿意听,但他无法反驳曹继武。甚至他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因为曹继武说的,都是事实,反驳只会代表自己愚蠢,更会令人瞧不起。
曹继武没打算逼死朱耷,过了很长时间,见朱耷的神色渐渐恢复,对他说道:“江六奇传话,问你要不要去东瀛或者郑成功那里。”
清国对待朱明子孙,口蜜腹剑。如今天下望风而降,残余的朱家子孙,最好的结局,就是远离华夏大地。
朱耷想了半天,无奈叹道:“我还有老母在堂。”
“在下既然来此,就能保障你们顺利出海。”
朱耷摇头叹道:“背井离乡,不如老死乡里!”
曹继武继续相劝:“鲁王朱以海,如今就在郑成功处。浙东名士朱舜水,在周崔芝的帮助下,也去了东瀛。何况你本是凤阳朱家,祖籍并不是南昌人。”
如今不愿做亡国奴的华夏子民,要么跟着岭南的朱由榔,要么东渡大海,追随郑成功或者寄居东瀛。
朱耷想了半天,依然摇头叹道:“诚如你所说,我家欠百姓的太多,即使身死,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
“你真的不愿意离开?”
朱耷摇了摇头。
曹继武不再勉强:“惨酷的军法约束,充足的钱粮后盾,严酷的训练保障,沉稳的将领引导,才能产生强悍的军队。牛八教一个条件也不具备。种地好手上了战场,只能是炮灰的命运。”
“如今投降满清的汉军很多,他们在新朝没有军功,害怕被清洗,所以他们对付牛八教这样的义军,将会更加的凶残,甚至比八旗军都要卖命,所以你要想清楚了。”
朱耷震惊:“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什么都知道?”
“在下知道的,远比你能想象的,要多得多。”
曹继武说完,从怀里掏出一百两银子,放在朱耷面前,“将老母安顿好,最近一段时间内,满洲八旗主力,汉军八旗主力,甚至是蒙古八旗主力,都会接踵而来。西南清军的实力,极为强大,最好收敛点。”
牛八就是朱字的拆分。眼看自己的国家灭亡,朱耷很不甘心,于是在南昌豪杰的支持下,他暗中组建了牛八教。
然而曹继武的提醒,不是没有道理。牛八教虽然个个英雄气概,但打仗可不是靠这个。
清国已经成型,光是近百万的汉军,就足以令人胆寒。气节、骨气等等仁义道德,那可是掌握在文人的手里,而目前这帮人,都在为清国服务。所以牛八教这种乌合,想要撼动清国这颗大树,只能是粉身碎骨,最终连个名节也落不到。
闹了半天,曹继武是何许人也,朱耷竟然还不知道。
他望着曹继武远去的背影,愣了半天。
看样子,曹继武对自己的了解,远非自己能够想象。
看他的行为,不像在加害自己,朱耷叹了口气,揣了银子,将饭钱放在桌子上,起身出了酒肆,消失在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