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众匪大乱之际,曹继武迅速救下了裘振胡、谢宏远和曹文恭,并扶他们进了屋。
绝处逢生,曹文恭激动异常,父子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曹文恭定了定神,对曹继武叹道:“临死之前,能再见你一面,为父此生已无遗憾!”
这话的语气,竟然带着生死看淡的味道,曹继武吃了一惊:“爹,这是什么意思?”
“出征之时,我们有过誓言,同生共死,不离不弃,不把鞑子赶出大明,决不罢休。李大哥和黄进士等人,已在九泉之下,等我们多时了!”
曹文恭感慨一声,一双血污的手,充满爱怜地帮儿子理了理鬓边,“裘老哥和谢老哥身上皆有伤,走不了啦。如今身处险境,只能一死。否则被鞑子抓去,又要受辱!”
“爹,孩儿背你们走!”
曹文恭紧紧抓住儿子的双手,制止他那毫无意义地解救:“傻孩子,带着我们,连你也出不去了。”
多年未见的父子,刚刚见了一面,就要永诀。老将裘振胡不忍:“曹老弟,你还是走吧,与其白死在这,不如先逃出去,以图东山再起。”
曹文恭不到五旬,身上也没有伤,完全可以跟着儿子一起逃出去。
但他不愿离开战友独活:“裘老哥说哪里话?大明气数已尽,何来东山再起?你我心中皆很明白。裘老哥让文恭独活,是让文恭甘当亡国奴吗?”
裘振胡顿时无言以对。
曹文恭毕竟好胳膊好腿,谢宏远也不想让他白白死去,也来劝道:“老弟父子刚见面,就要生死离别。这对贤侄来说,是多大的打击啊?老弟不想做亡国奴,可贤侄也不能没有父亲啊?听说弟妹还在,她一定在对老弟翘首以盼,你至少见她一面,才说的过去啊!”
曹继武闻言,燃起了一丝希望,连忙要附和,却被曹文恭摆手制止了。
多年的战斗生涯,让原本愤青的曹文恭,变得异常的冷静和理性。他叹了口气,帮曹继武拨去了耳边碎草:“邦国都没了,所有的感情,都是泡影!”
话音刚落,二金突然窜了进来。
金日乐忙不迭叫道:“大师兄,清兵被我们引开了。咱们快走吧!”
然而话音刚落,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
“满奇,来的好快!”
曹继武捉枪而起,话语干脆利落。
来的果然有满奇,他觉得奇怪,喝道:“你个犊子,什么意思?”
“早就发现你了!”
祖泽志冷哼一声,满奇大吃一惊:“什么时候?”
“柳溪镇。”
祖泽志面无表情,满奇却惊得说不出话来。
满奇满脸的大胡子,铁脸黑面,身材和江南之人的差别,太过明显。尽管他戴着苇叶帽遮脸,但他一出现,还是被细心地曹继武察觉了。后来满奇去搬兵,曹继武以为他撤了,没想到他是和竹篾帽商量好的。
“满奇?”
裘振胡惊讶一声,“辽东总兵满桂,是你什么人?”
裘振胡这么一问,大家都很吃惊。尤其是满奇,更是瞪大了眼睛,满脸都是吃惊:“你是谁?”
瞧满奇那震惊的神色,裘振胡已然明白,冷哼一声:“我乃大同千户裘振胡,曾为总兵帐下参军。总兵力战殉国,想不到他的后人,竟然选择了投降。总兵大人地下有知,想必一定是满心欢喜!”
“你……”
满奇气得面红耳赤,举刀之手,开始剧烈地哆嗦起来。
裘振胡须发皆张,忽然瞪了满奇一眼。满奇吓得打了个寒颤,连连后退。祖泽志轻托他的后腰,满奇才不至于摔倒。
蒙古人满桂,从普通士卒,一步一个脚印,最终成了辽东总兵。所以满桂的事迹,是大明底层士卒奋斗的传奇,他成了边军膜拜的标杆。作为原边军中层军官裘振胡,知道满桂几乎所有的事情,仅仅几句话,就把满奇的心气,全给说没了。
原本嚣张的满奇,此时像泄了气的皮球,满脸全是沮丧的神情。
祖泽志轻轻叹了一声,将满奇拉到一边,对谢宏远行礼道:“这位老将军,想必就是原神机营参议谢老将军?”
对方如此年轻,怎么能知道自己的过去呢?
谢宏远吃了一惊:“不错,正是在下,你又是谁?”
“晚辈之父,正是祖大寿。小侄见过前辈!”
祖泽志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大明灭亡,实乃天数,昔日熊廷弼清正廉明,身无长物,竟然因贪污受贿之罪被身死;卢象升带兵有方,勇猛善战,却因猜忌排谤,最终被力战而死;袁崇焕连战连捷,战无不胜,却因通敌求荣而被冤杀。大明最后的支柱——孙传庭,却也饱受诬陷。面对李自成几十万大军,崇祯竟然只给他三千老弱去迎敌。此四位高人,只要善用一人,大明焉有败亡之理?诚所谓自作孽不可活。晚辈敬佩诸位肝胆忠国!然大明已亡,诸位还是好自为之!”
祖泽志的意思,在场之人,谁都听得明白。大明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仍在抵抗的遗民,要么选择苟且偷生,投降屈膝,要么选择忠义肝胆,一死解脱。
谢宏远叹了口气,没有一丝的犹豫,捡刀刎颈而亡。
裘振胡也叹了口气,捡起谢宏远的刀,鲜血喷出了一丈多远。
曹继武大惊失色,急忙紧紧抓住了曹文恭的手。
曹文恭摇了摇头,挣脱右手,抚了抚曹继武的额发,叹道:“我乃明民,不为胡奴。为父早已将你托付给普空大师。他老人家的话,就是为父的意思。”
曹继武失声大哭,紧紧抓住曹文恭的手不放。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祖泽志吃了一惊,突然扣住曹继武的肩窝,内力一灌,一把将他拉开。
趁此机会,曹文恭没有任何犹豫,提刀刎颈,鲜血喷红了整个空间,溅的周围的人,满脸都是火烫。
曹继武大骇,奋力挣脱了祖泽志,抱着曹文恭大哭。
二金震骇当场,不知所措。祖泽志闭上了眼睛,不忍直视。满奇双肩松耷,两眼空洞,失魂落魄。
……
国破家亡,又不愿为奴,活着反而是一种痛苦,死亡才是曹文恭最好的解脱。况且敌人已经来了,曹继武再纠缠下去,对父子二人,都非常的不利。祖泽志做了一回‘恶人’,拉开了曹继武,给了曹文恭自裁的机会。
这是时代的悲哀,也是他曹文恭的宿命。曹继武没有怨恨祖泽志,此时的他,灵台崩摧,肝肠寸断,心觉完全丧失,抱住曹文恭余温尚存的身躯,毫无意识地泪崩。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明晰,祖泽志没有回头,满奇没有回头,二金同样也没有回头。眼前惨烈、悲壮而不屈的鲜血,让在场的每个人,心底不由自主地往下沉,沉得让人无法动身,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沉得让人浑身发怵。
除了曹继武无力的哭泣声之外,屋内静的可怕。每个人都能听到,心重如铁的撞击之声。
门口忽然一声冷哼,传来一股似从地底钻出来的声音:“哈哈,好热闹!”
随着恶毒的幸灾乐祸之声,金拐、裕荣、福生和清军主将都进来了。
这主将名叫洛洛,安庆城八旗驻防将军,他和石廷国是老相识。
这家伙一踏进门,就气急败坏地冲三兄弟大叫:“好啊,你们三个反贼,原来在这里!竟然把我们往蛇窝里引,害死了老子三百多弟兄,今日老子要拿你们的人头,来祭奠他们的英灵!”
原来那条尾巴就是洛洛。这家伙被三兄弟引开,沿着大溪傻不楞冬的一路跟踪。
满奇返回安庆城调兵,石廷国听说了曹继武要来小竹村。仇人的名字,就像一点火苗,引燃了石廷国久久压抑的怒火。石廷国是老大,不顾伤躯,亲自带队,众人谁也劝不住他。祖泽志冷眼旁观,懒得搭理他。
石廷国等人,比洛洛聪明多了。刚走到岔溪,就发现了不对劲。于是石廷国派满奇上去,把傻了吧唧的洛洛给叫回来。
洛洛听说自己被耍了,跳脚气急败坏。
竹林中群蛇乱舞的场景,让在场的八旗将士,个个胆战心惊。这些人都来自辽东,平生一辈子,也没见过如此恐怖的地方。
既然三兄弟能过,堂堂八旗军,怎么能比不上青瓜蛋子呢?
小竹村的义军,是洛洛的一块心病。如果能穿过蛇溪,一定能出其不意,打他个措手不及。
石廷国逞强,洛洛相信他的能耐,二人一拍即合。福生好心提醒了一句,被石廷国瞪了一眼。满奇和裕荣觉得白费口舌,祖泽志暗中冷笑,懒得搭理他们。
甲弑营的高手,个个武艺高强,蛇毒虽多,他们都能应付。
八旗兵丁可就惨了,这帮人事先没有任何准备。无论是五步蛇,还是竹叶青,都是剧毒之物。没有雄黄酒碍事,毒蛇们就开始肆无忌惮,张着大嘴,展露毒牙,向闯入他们领地的一切,疯狂地进攻。
八旗兵丁死伤惨重,好不容易闯出了蛇溪。回首顾望,一具具散发着腥臭的尸体,让众人魂飞魄散。洛洛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三兄弟身上,发了疯地要找他们算账。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洛洛一见三兄弟,立即举刀向曹继武劈了过来。
此时的曹继武毫无知觉,二金急忙过来招架。
“洛洛,你要干什么?”
金拐这一嗓子,洛洛顿时愣住了,除了祖泽志,所有人都愣住了。
金拐为什么阻止?因为他想折磨曹继武一番,不想仇人死的这么快。如果洛洛这一刀下去,那么所有计划好的得意嘴脸,将会瞬间变得索然无味。如果这么一来,冒着伤势加重的生命危险,跑过来凑热闹,岂不是多此一举?
可是金拐石廷国的意思,洛洛却不明白。弟兄们的累累尸体,又浮现在眼前,洛洛这回生气了,回头叫道:“我杀南蛮,难道先生也要管?”
这家伙要来扫兴,金拐当然不干了,于是冷冷地回道:“这里没你的事!”
什么?没我的事?我的弟兄难道都白死了?你石廷国到底是向着谁呢?你们甲弑营到底在搞什么鬼?甲弑营难道不是在为大清服务?
一阵愤恨袭来,洛洛控制不了情绪,指着金拐的鼻子叫道:“石廷国,你算老几?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王八营偷偷摸摸,净干些……”
话没说完,祖泽志的剑,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
洛洛大惊,定眼一看,金拐、裕荣、满奇和福生,全都恶狠狠地瞪着他。一句王八营,把甲弑营众将全给涵盖了,那祖泽志等人岂能不急?
凶恶的一众眼神,似乎要将洛洛撕碎。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忌。甲弑营乃皇帝亲随精锐中的精锐,不是一般的假把式,他们出动,必定带着皇帝的金牌。洛洛一跳脚,脑门一热,倒把这茬给忘了。这帮神出鬼没的杀手,整个大清上下,谁也不敢轻易招惹。
洛洛开始后悔了,头上豆大的汗珠滴了下来。
看着他胆怯的样子,祖泽志突然收剑,怒气冲冲地走了。满奇、裕荣也愤愤而去。
金拐能不能直接杀了曹继武?
没有正当理由,他不便下手。因为身边站着的,正是冷眼旁观的祖泽志。祖泽志武功不弱于金拐,况且计谋也在他之上。然而此时的金拐才是头领,他要想服众,必须得有个头领的范儿。
金拐最忌讳的就是,被竞争对手祖泽志嘲笑。如果金拐强行杀曹继武,祖泽志不会阻拦。但以强凛弱,趁人之危,在祖泽志眼里,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因此金拐的如意算盘,是要借此机会,狠狠羞辱曹继武一番,然后趁机鼓动裕荣去动手。这样一来,借刀杀人,不但能避开口实,同时他也能一解心中的恶气。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洛洛这个大头蒜一蹦,胡球搅和,反而让自己人大受其辱。祖泽志等人愤而离去,金拐怒气充腮,牵动了伤口,巨阙大穴漏气,胸口一阵剧痛。
见金拐痛苦地弯下了腰,福生大惊,急忙上前扶着他。
性命要紧,此时哪里顾得上羞辱找乐子?福生见金拐面色不大好看,架着他慢慢离去。
洛洛想给石廷国道歉,但他还没开口,福生回头瞪了他一眼。
洛洛愣在那里,把嘴边的好话生生咽了回去,眼巴巴地看着金拐慢慢离去。
过了一会儿,等石廷国走远了,队正玛鲁提醒了洛洛。
洛洛回过神来,狠狠地瞪了二金一眼,命令玛鲁:“玛鲁,快把他们三个,给我杀了。”
玛鲁面露难色:“将军,连老鬼都不是对手,我……”
洛洛顿时大怒:“老鬼算什么东西?一家人南蛮名字,看我大清强大,才投了过来,简直是恬不知耻。我大清天下无敌,连大明都不是对手,还怕这三个南蛮?”
二金怒不可遏,抡起强弓,要揍洛洛。
此时的曹继武,恢复了意识,起身拦住了二金。
曹继武满脸的鲜血,眼神凶恶,神情甚是恐怖,洛洛吓了一大跳。见曹继武握紧了长枪,洛洛回过神来,也急忙提刀摆姿势。
一路上被戏耍的情形,又出现在洛洛面前,洛洛忽然大怒,胆量骤然爆棚,摆了个仙人指路式:“将老子的弟兄引入蛇口,今天不宰了你,老子誓不为人!”
随着话音,洛洛一刀劈来。
洛洛一出手,曹继武立即就断出对方出招的速度、力度和有效攻击范围。
成竹在胸的曹继武,不慌不忙,挺枪而立,静待最佳时机。
长枪的威力,全在枪头。刀尖划过了枪尖,洛洛避开了枪头,大喜过望。
然而就在他突疾近身的一刹那,曹继武出手了——枪杆凝聚了一股巨大的弹力,又一个灵蛇甩头,枪尖翻过刀身,弧形点刺右肘窝。
肘窝乃是手臂中节,此时处于稍节的手中腰刀,根本来不及回挡。如果洛洛选择继续前进,中节是让他避开了,但处于根节的臂膀必定挨枪。因此武学中,中节处于不上不下的位置,起到承前启后的作用。这里一旦被制,整个人都将非常的被动。
然而洛洛毕竟也是沙场老油子,遇此险境,想都没想,一个懒蛇伸腰,仰身后缩,急速滚地后退。
但一寸长一寸强,枪尖进击的速度,远比滚地快多了。曹继武没有废人意,肘窝挑出了一个口子,痛的洛洛哇哇直叫。
一众小喽啰,全都吓傻了。
曹继武没有追击,洛洛脱离了危险,翻身而起,气急败坏,急命大家一起上。
仅仅一招,主将就败了,剩下的小兵,谁还会犯傻?
玛鲁轻轻提醒洛洛:“将军,看来老鬼的伤,不是假的。看这样子,对方刚才是手下留情了。”
洛洛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肘窝这么隐蔽的小地方,曹继武就能一枪刺到,何况是其他地方呢?看来这一枪,他却是在警告自己。
经玛鲁提醒,洛洛一阵劫后余生的心惊肉跳:老鬼都打不过他们,我看还是不要在此出丑了。既然打不过,那就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眼看形势不对劲,洛洛一道烟溜了,一众小喽啰也全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