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鹤并未在意其他人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草民求陛下,不要让小民的儿子去安南打仗。”
“你的儿子?”允熥思索片刻,说道:“是了,你的儿子在府军右卫为世袭千户,担任百户的实职;而这次征伐安南,我调了羽林左卫、金吾前卫、虎喷右卫和府军右卫四个上直卫去廣西,你的儿子自然也要去打仗。”
“你只有这一个儿子么?”允熥又问道。
“小民共有三个儿子。”唐伯鹤说道。
“既然你并非独子,那为何要朕不让你的儿子去打仗?”允熥平静地说道。
“陛下,他是小民的长子,小民不忍心让他去送死。他又不是从小当兵为将的,恐怕活着回来的……。”唐伯鹤说到最后,已经有些控制不住情绪,虽然并未哭出来,可眼圈也红了。
允熥看起来没有被他的感情所感动,而是认真想了想,让店内的伙计安排了一个包厢,拉着唐伯鹤去了包厢,之后说道:“若是朕将他调换出来,又要派何人替代他的位置呢?”
“陛下手下的武将众多,一定能挑出一个人来替代小民的儿子。”唐伯鹤马上道。
“可是,难道替代上去的这个人就该去安南送死嘛!你的儿子性命重要,那其他人的儿子性命就不重要么!”允熥依旧声音平静地说道。但话却不是那么好听。
唐伯鹤不敢再说话,蜷缩着身子在椅子上。
“你的儿子是大明世袭的千户、实职百户,食大明俸禄,就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现在大明需要他出力,他就理所应当的躲在京城不动不成!”
‘若是不愿意为大明出力,自可当初请辞实职百户之职,仅为一个世袭无职的千户在京城逍遥。这个世袭千户是当年皇爷爷赏赐给你们酬谢你们夫妻功劳的,可以光得俸禄不任职,此时也不必征战;但你们的儿子既然为了百户的俸禄或者其他什么,当了大明的实职百户,想要临阵脱逃可不成!’这段话允熥也想要说,但想着他还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就没有出口。若是不然,他不仅话说的会更加难听,甚至会因为唐伯鹤的这个请求而略施惩戒。
允熥一直认为,所有大明的官员不管官大官小,既然当了大明的官,就要为大明效力。要是不愿意为大明效力可以不考科举不出来做官,而既然出来做官就得忠于大明为大明认真干活,绝对不能吃着公家饭反而骂公家的娘。这样的人允熥发现一个处置一个,统统滚蛋。
遇到事情就想要溜边也不能让他为官。遇到事情就溜边,麻烦的事情无人做,大明还怎么维持下去?这样的人若是祖上有大功,可以有世袭的爵位或官职,大明毕竟是一个以血脉传承皇位的国家,祖上有功福荫子孙正常,但万不会让他为官。
“……唐东家,若是你只有他这一个儿子,那么朕也不是不通情理,自然不会让他去打仗;可你有三个儿子,不缺养老送终的人,朕绝不会替换了你的儿子。”允熥最后说道。
说完了这句话,允熥也不等唐伯鹤再说什么,起身离开了这件包厢。
他刚走出包厢,就见到伙计端着盘子走上来。伙计见允熥似乎是要走,说道:“客官这就要走?您的面还没吃。”
“赏你了。”允熥一边说着,一边对李波使眼色。李波马上从兜里掏出几贯宝钞,扔给他说道:“这是面钱。”随即一行人头也不回的下了楼。
伙计有些惊讶,但既然客人付钱了,他也不会多说什么。看看左右无人,他走进一间现在客人还没来的包厢,把每个碗里的面条都吃了三分之一,又放进盘子里端着下去了。
允熥一边向下走着,一边听李波解释道:“陛下,唐伯鹤的想法并非是大多数人的想法,卫所里的士兵武将都是世代为大明效力,断不会如同唐伯鹤这样想。”
允熥只是听着,没有说话。卫所的士兵武将只是不敢这么说,未必不这样想。虽然有许多人愿意以命搏前程,但大多数人更愿意安安分分地过自己的小日子,没有什么大富大贵,但一家人安安稳稳的。
对于这种心理允熥也很理解。但卫所的士兵武将都是大明养着的,士兵们至少种地不用交税偶尔还有补贴,武将更是有俸禄和特权,既然享受了好处,就得尽义务。
不过这样的话允熥不会出口,因为说出来也没有意义,只是在心里想。
山東面馆一共只有三层,允熥带着侍卫很快从三层下来,就要从大门口走出去。
可就在这时,允熥的目光四下里看过去,见到一个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的人。
他缓了脚步,悄悄指着那人侧头询问李波:“你可还记得此人?”
李波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到一个壮汉和另外一人坐在座位上,一边喝着小酒吃着下酒菜,一边说着什么。
李波看了他几眼,说道:“陛下,这是去年夏天陛下有一次出宫见到的人。”
“那次也是从讲武堂出来返回皇宫的路上,忽然天降大雨,陛下找了一间客栈避雨。当时陛下坐在大堂内,就见到了这人。”
“当时陛下对此人和另外一人的谈论有些兴趣,还和这人说了几句话,问了些事情。”
听李波这样说,允熥也想到了这个人,好像是姓李,名字记不清了,在城北的渡口做生意,生意还不算太小。并且……
允熥的眼睛忽然眯了一下,停住脚步,走到这个姓李的壮汉身旁,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道:“李壮士,可还记得我?”
……
……
李志良今日来到城内,自然不是闲着没事。今日他是为了和大主顾谈生意来的。
昨日他的一个在江北的大主顾来了京城,有生意要和他谈。对于大主顾,李志良一向态度极好:不过一些小钱,几句漂亮话而已,若是因此就能拿下一笔生意,就是得再多付出些漂亮话,他也愿意。
既然如此,招待大主顾就要仔细斟酌了。不能太寒酸,要不然显得对他不重视;但又不能太隆重:他所谓的‘大生意’真正的大商人根本不屑一顾,去太高档的酒楼对他来说买卖做成了也得赔钱。
思来想去,他想到了唐伯鹤的山東面馆。
山東面馆算不上什么高档地方,但因为十年前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明显和皇家有关的事情,不管什么身份什么地位的外地人来到京城,都定然要来山東面馆吃一次。
所以李志良将自己这个头一次来到京城的大主顾叫来山東面馆,等他坐好了在不解的目光中说起了这个面馆的神奇之处。
可李志良正说着,忽然肩头被人拍了一下。他回头看去,就见到了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原来是孙公子,孙公子今日也在这家店吃饭么?”李志良马上站起来恭敬地说道。
与允熥还要回忆一下、甚至需要旁人提醒不同,李志良当初对于允熥的印象十分深刻:那是他唯一一次和身份地位十分高的公子说话,不要说仅仅过去一年,就是过去十年他仍然会记得。
这个自称姓孙的公子可比大主顾重要多了,得罪了主顾不过是做不成买卖,得罪了贵公子以后在京城未必能在京城立足。他的后台恐怕都比不上人家的奴仆。所以他非常恭敬。
“嗯,今日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情,所以过来看看。”允熥随口说了一句,又对他说道:“我找你有些事情。”
李志良十分惊讶:这样的贵公子找自己能有什么事情?下意识就想推脱:大人物的事情还是少搀合为妙,虽然得到的多,可风险也大,自己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但也不是一穷二白的贫民,过自己的小日子最好。
“公子,小人普通百姓一个,不过是做些小买卖罢了,哪里有公子能看上的地方。”李志良十分客气的推脱。
允熥没有搭理他,而是看了看坐在对面的人。那人刚才已经断定他是自己绝对惹不起的人,一边在心里想着李志良怎么会和这样的人有关系,一边马上站起来说道:“既然这位公子找李志良,我和他的买卖也不怎么要紧,这就告辞。”随即带着自己的下人一溜烟走出了山東面馆。
允熥又转过头看向李志良,没有说话。李志良心中悲鸣一声,面上却丝毫不敢显露,说道:“公子找小的何事?”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过来。”允熥说道。
李志良无奈,跟着他走出了山東面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