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叁章
薛铮被带出了地牢。
正是晚上,浩渺夜空之中明月如盘,尽管月色柔和,薛铮还是觉得眼睛有一刹那的刺痛之感。
他昂首阔步,沉静地踏入明月殿。
宽敞的主殿中,掌门颜渊面沉如水,正端坐中央,几位峰主分坐他左右首,脸色也不太好看。
薛铮看向站在颜渊身后的尹玉,她目光晦涩,只看了他一眼便即低头。
他心下一沉。
果然掌门颜渊开口了。
“薛铮,你可知罪?”
薛铮行了一礼,虽低着头,但仍不卑不亢道:“弟子知罪——两日前曾放走闯入藏经阁的偷盗者,除此以外,弟子自问并无其他过错。”
半晌,颜渊威严的声音在他前方再次传来,“弑师之罪,你不承认?”
薛铮掷地有声地答,“弟子不认。”
殿内响起一阵叹息之声。
颜渊目中闪过一丝挣扎之色,默然许久,终是一字一顿道:“无论你认与不认,弑师之罪已成定论,即刻于明月殿前处于剐心之刑,以儆效尤。”
薛铮浑身一震,不能置信地抬头看向掌门。颜渊迎着他的如炬目光,沉声道:“战堂已询问过指剑峰外室弟子,无一人能证明你在杨峰主遇袭之时呆在指剑峰,何况刚刚前日闯入藏经阁那女子进入地牢欲救你出去,显然你们是同伙,薛铮,你还有何话可说?”
“掌门!”薛铮额上青筋浮现,面容微微扭曲,声音已有些嘶哑,“弟子不服,当日——”
“住口!”颜渊打断他,疾言厉色喝道,“我明月宗向来尊师重道,弑师之罪天理不容,你拒不认罪,九泉之下有何颜面去向你师父认错?尹玉——”
尹玉跨前一步,垂手敛目道:“弟子在。”
“你亲手去把这孽畜绑了,押到殿外,即刻行刑!”
“弟子遵命。”尹玉面无表情,自腰间取下缚绳,紧走几步,下了台阶来到薛铮身后。
薛铮目含悲愤之色,正欲挣扎,却听一道细细的语声传入耳际:“稍安勿动。”
他怔了怔,身后的尹玉一面缚住他双手,一面以仅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殿内这么多峰主,你能逃得掉?只有出了这殿门,或许才有一线生机。”
她不动声色,在缚绳上打了个活结,拾起薛铮的铁剑,起身道:“走吧。”
薛铮不声不响,转身跟随尹玉走出殿门。颜渊微虚着眼,目光落在他背后缚住双手的绳结上,转头对诸位峰主道:“此事已算了结,那么杨峰主的后事——”
行刑台位于明月殿正前方数十丈开外,薛铮刚走上邢台前的阶梯,身边的尹玉脚步便一顿,薛铮会意,双手挣开绳索,身形一展扑向尹玉,出其不意抢过她手中铁剑,连剑带鞘倏然一横,架住她疾步退开。
“尹师姐!”押解的战堂弟子齐声惊呼,一时不敢上前,须臾之间,薛铮已擒住尹玉飞身而逃,大批战堂弟子立刻持剑追去,喧哗声传入主殿,几位峰主正欲出殿查看,颜渊却道:“指剑峰不可长时无主……”
传剑峰峰主霍然起身,焦急道:“掌门,外头如此喧闹,恐有事端,行刑之事不能大意,不如此事稍候再议。”
颜渊只得颔首,“去看看吧。”
薛铮一路逃下承剑峰,听得峰顶上警钟大作,眼见大批弟子如潮涌来,紧追不放,各峰上亦有弟子正在汇聚,他踌躇片刻,将尹玉放开。
尹玉目光闪动,“去吧,你身法快,我在你施展不开,保重。”
“多谢师姐。”薛铮低声道,向她行了一礼,随即钻入密林之中。
尹玉抬头一看,不远处追兵已至,当先一人率先压众而来,却是功力深厚的传剑峰峰主,此人刚正不阿,颇有些迂腐,她心道不好,正欲唤回薛铮,探身往林内一看,他却已不见影踪。
薛铮刚一钻进树林,便有一人飞身而至,握住他手腕,“去传剑峰。”
他闷声不语,随那人一路狂奔,衣袂飘飘中,两人越过山谷,往传剑峰靠海的那壁悬崖赶去。
天边晚云散尽,苍穹之上圆月如镜,寒光皑皑,高阔山林间火把蜿蜒成线,很快有弟子发现了两人踪迹,蝗蚁般包抄而来。
年行舟抽开软剑,冲开传剑峰上弟子的围截,与薛铮且战且退,来到悬崖之前。
“跳吧。”她道。
薛铮往身后看了一眼,黑压压的追兵在传剑峰峰主率领下已赶上前来,与传剑峰上弟子汇合,只几息之间,便已逼近。
他退无可退,咬牙往崖下一跳。
耳畔风声凄厉,胸腔中压力骤增,高空坠下的失重感令他心生彷徨,时间被无限拉长,似乎过了很久,才感觉到身畔水花飞溅,浑身剧痛之际终于重重跌入海水之中。
身体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他坠入海水深处,紧抱住手中铁剑,待下坠之势稍缓,方才狠狠蹬腿,向上浮出海面。
他抹去脸上水珠,展目四望,见不远处那少女也冒出头来,方才松了口气。
她很快游过来,朝他打手势,“这边。”
薛铮随她游到岸边,她带他绕到一块礁石后,放走藏在此处的一艘乌篷小船,却又领着他钻进礁石边的一丛树枝后,道:“等一等。”
果然不久之后,十数只明月宗青篷大船开足马力,追着那只乌篷小船破浪而去,很快消失在视野之内。
薛铮疑惑道:“你还有帮手?若是被抓到如何是好?”
年行舟笑了笑,笑容中颇有几分骄傲之色,“驾驶小船的是我师姐做的一个人偶。”
“人偶?”薛铮吃了一惊。
“对,我既然要救你,当然要做足准备。”她正色道,“跟我来。”
薛铮随她绕到另一块礁石后,上了一个竹筏。
年行舟撑开竹筏,拿起一只船桨,缓缓划动竹筏,“我们顺着阴影划,他们看不见的。从这里往东有个小岛,先去那儿避一避吧。”
薛铮默默拿过她手中船桨,竹筏漂流本是顺水,加上人力驱使,很快乘浪离开了白慕山脉范围。
此际月光如银,洒遍平静广阔的海面,波光烁动间,时不时有鱼儿跃出海面,溅起一串水花。
海天之间静谧无垠,薛铮机械地划动着船桨,迎着月光的面庞上满是迷惘之色,眸底阴霾重重。
许久,他才将目光转向面前抱膝而坐的少女。
她仍然穿着夜行衣,浑身湿透,连坐的地方都是一片水渍。
“为什么救我?”他盯着她,若有所思地问。
年行舟看他一眼,把眼光调开,“我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她没有回答,转而道:“再往前行一刻钟便到了那座小岛,先去岛上把衣服烤干吧。”
薛铮见她不说,便也不问,两人重又沉默下来。无涯深海中浪潮微微,无穷无尽,他只觉身若浮萍,天地广阔,却不知该去往何处。
不一会儿竹筏果然行至一座小岛边,两人下了竹筏,合力将竹筏拖上岸,藏在礁石后。
这座小岛果真很小,方圆不过数里左右,幸而岛上生有繁密树林,林间花草丛生,倒是个不错的藏身之所。
年行舟来到一棵大树下,用剑挖出树下埋的一个大包袱。
薛铮见包袱内各种物品置备齐全,甚至还有两套衣服,不觉诧异道:“你竟准备地如此周全?”
年行舟摸出一个油纸包,朝他递来,“吃点东西吧。”
薛铮摇头,“我不饿。”
她也不坚持,自己拿了一块干粮咬在口中,去找包袱中的火折。
她吞了两口干粮,才解释道:“我要上你们明月宗拿剑谱,自然事先要把退路考虑清楚,也要做足相应的准备,不过当时你没追上来,这些东西就没用上,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薛铮默然点头,随她到林间找了一块干燥的空地,生起火来。
年行舟用树枝搭了个简易的架子,搭了一件衣袍在上面,将火折递给他,“你去那边生火烤吧。”
薛铮明白过来,一言不发地接过火折,转过架子后,重新将干树枝拢作一团,点燃火。
火苗渐渐扩大,他将湿衣脱下,正解开腰上裤带,不经意抬头,却见架上搭着的衣袍上,映出一个淡淡的影子,那边火光熊熊,袍上的影子虽然朦胧,但能辨出她脱衣的每一个动作。
他忙把头转开,脸微微红了红,不由自主想到那晚自己手臂揽住的那抹纤细腰身。
“啪嗒”一声,架上甩来一条长长的布带,一股湿风扑来,这边的火苗扭了几下,熄了。
那边的影子更加清晰,薛铮不受控制地瞄了一眼。
她头往后仰着,两条胳膊举在脑后撩着披散下来的长发,解除了束缚的前胸因这个动作更加高耸明显,甚至能一眼看出坚挺的形状。
他一时心跳如鼓,暗骂自己一声,垂下眼眸,这才发现刚刚生起的火熄了,忙去摸索地上的火折。
“薛铮?”她在那边开口唤他。
“……什么事?”他过了片刻才回应。
“我从你们藏经阁里拿出的那本剑谱,你想不想看?”她取过一条干燥的布条,重新将胸部里叁层外叁层地裹好。
薛铮还未回答,那边已甩过来一卷书册。
“《羲和剑谱》?”薛铮接过,看了看封页上的几个字,可有可不无地翻开。
他突遭变故,思绪纷乱,原本没有心思看什么剑谱,但就着火光翻了两页,竟不觉心魂俱惊,忍不住一页一页往下看去。
年行舟换好衣服,将湿衣搭在架上,拿了个两个水囊绕过来,他也浑然不觉。
她在他对面坐下,打量着聚精会神看剑谱的少年。
他眉心轻绞,英挺的鼻梁下嘴唇紧抿,棱角分明的五官在火光映照下越发显得漂亮刚毅,似乎比燃烧的火焰还耀眼几分。
她丢了一个水囊到他怀里。
薛铮如梦初醒,抬头一看她正坐在对面,急忙放下剑谱,手忙脚乱地去捞衣服。
他将湿衣服拽在手中,又觉自己有些多此一举,不由讪讪放开。
“想练么?”年行舟将水囊递到唇边,喝了一口。
薛铮毫不犹豫点头。
她欲言又止,想了想先把话题岔开。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他眼里现出惘然之色,但瞬息之间,眉目凛然起来,“我要回去。”
年行舟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回去?”她不能置信地说,“费了这么大功夫才逃到这里,你现在说你要回去?”
“对,”薛铮放下剑谱,笔直的目光望过来,“我很感激你救了我,也一定会报答你,但我现在有更加重要的事要去做。”
“你要回去证明你的清白?你觉得你回去还能保住性命?”她有些生气了。
“我会先潜回风回城,小心行事,弑师罪名我无所谓背不背,但师父对我恩重如山,他的死,我必须要查个清楚。”薛铮低声但坚定地说。
“不行!”她沉下脸道:“你的命是我救的,你要回去得先问问我同不同意。”
薛铮吃了一惊,面色冷下来,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赤裸着上身,肩宽腰窄,肌肉紧实,颀长强健的身躯无端给人一种压迫之感,但她一点也不畏惧,仰着头与他对视。
“你不同意我离开?”他冷冷问。
“不同意!”她也站起身来,“我说过,我救你是有条件的。”
“可我并没有要你来救我,”薛铮寒声道,“我也并不认为,你救了我,我就必须事事听你的,你说的条件,就算我现在不能满足,日后也一定会办到,我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好吧,” 她注视着他瞳底渐渐酝酿起的波澜,弯腰拾起地上的铁剑递给他,“拔剑。”
“你什么意思?”薛铮觉得耐心快要用尽了。
她亦从架子那端猫腰取过自己的软剑,直起身笑了笑,“薛铮,我们公平解决,你若赢了我,你可以随意离开,但若输给我,就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她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薛铮眨也不眨眼地盯了她片刻,一字一顿道,“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