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任由人在道观门口就这么死了,那这座道观的主人也太窝囊了!
他冷笑想道。
道观大门还真就缓缓打开了。
两位道童开路,但这次不再是他们出来说些不痛不痒的话,而是另一个人迈过门槛,站在台阶上。
云海望住那人。
是长明。
早在海边相遇时,他就有种感觉,自己从前见过这人。
“你们弄脏了我的青石砖,要怎么赔?”
长明站在台阶上,长袍广袖,飘然出尘。
这个长明与他认识的,有很大区别。
他在九重渊里见到的长明,常年神色疲倦而淡淡,像很久都没睡过一个好觉,他潇洒随意游戏人间,不将任何事牵挂心头,生死看淡豁达大度,与所有进入九重渊的修士都不一样。
但眼前这个长明,面容冷肃若刀,不苟言笑,行止缥缈举重若轻,眉头因为常年拧起而留下一抹竖痕,更添凌厉。
这是一个真正的强者,而且是屹立于世间巅峰的顶尖强者。
云海心头狂跳,兴奋起来。
他仔仔细细打量长明,没有放过任何一点细节。
追杀少年的仇人对长明也有几分忌惮,客客气气拱手,说这少年是他们主人的仇家,手上藏着祸国殃民的东西,不逼他交出来,以后还会祸害更多人云云。
少年一言不发,任凭他们在那七嘴八舌,他被折磨得倒在地上,唯有一双眼睛在细雨里亮得出奇。
长明也没理他们,径自从台阶上走下。
雨水落在他身上,好似遇到无形屏障,沾衣未湿,发干如新。
“你想拜我为师?”
他居高临下,少年抬头仰望。
“是!”
这是云海听少年说出的第一句话,雨里他的眼睛发亮,紧紧望住长明。
那点亮光落在云海眼里,宛若烟花炸开。
瞬间错乱时光与记忆碎片被打散重组。
少年就是他,他就是少年。
他是云海,也叫云未思。
云未思是白天的云海。
他则是夜晚的云未思。
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你能给我带来什么?”他听见长明如是问少年。
少年时期的云未思一时被问愣住了,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他身后的仇家见状趁机出手偷袭,一道剑光掠向云未思后心,迅若闪电。
长明眼皮都没动一下,只是轻轻抬手,那道剑光居然就停在少年后心半厘之处停住,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仇家骇然!
须臾,剑光原路飞退,射入出手者眉心,对方惨叫一声,轰然倒地!
其他人被震慑住了,纷纷后退,不敢再轻易出手。
但长明却没准备放过他们。
“你们解决恩怨,解决到我门口来了,当着我的面出手,嗯?”
最后一声沉若磐石,重重锤在所有人心上。
云未思一口血吐在身前的青石砖上,原本跪得笔直的身体摇摇欲坠,将要歪倒。
云海似也受到牵引,心神微震,不得不扶住树干站稳。
仇家为首一人干笑:“打扰九方观主清修了,我们这就告退,改日再来登门拜访!”
“少主?”旁边有人不甘就此打道回府,却被首领一眼瞪回去。
他们自以为就此收手,玉皇观也无话可说,谁知长明却又出声了。
“我让你们走了吗?”
首领素来豪横惯了,又仗着有背景,哪怕知道对面是个宗师级高手,也无多少惧色。
“九方观主,此人既然寻求到您这里来庇护,我们就不动手了,只要他一日不出玉皇观,性命就无碍,就当是我等给您的见面礼了。”
长明淡淡道:“你们弄脏了我的地方,说两句话就想走?”
首领:“那你想怎样?”
长明:“你把命留下来,旁人我可以饶过。”
首领气笑了,直接抬手下令进攻。
他就不信自己这么多高手,会打不过一个九方长明。
九方长明只说了两个字。
“剑来。”
他抬起手。
这个动作,平平无奇。
但所有人同时都听见嗡嗡长鸣。
他们手中的剑鞘开始剧烈震颤。
霎时间,万剑齐发!
所有剑像有了自主意识,同时出鞘,斩向他们的首领!
十几把剑的剑光当头罩下,首领大惊失色,退无可退。
剑光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首领倒在地上,七窍流血,遍体鳞伤。
十二把剑,整整齐齐插在他周身。
所有人骇然变色。
少年的眼睛却变得很亮,他望着九方长明,就像望着唯一的光。
云海也在看九方长明。
这人是如此强大,而强者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魅力,能让世上所有人抬头仰望。
可这样一个人,又是如何从宗师变成废人的?
连脾性,都大相径庭。
仇家抬着首领的尸体匆匆溃逃,话都不敢多说一句,少年则跟在长明后面,头一回踏入这间道观。
只是刚迈过门槛,他头一歪,人就倒了。
长明弯腰掐他人中,给了一颗丹药。
少年只是跪太久,体力不支加上淋了雨,缓缓苏醒过来,人还有些迷糊。
他眯起眼睛,看着逆光中的长明,不自觉伸手抓住他的袖子。
“你别走。”云未思喃喃道。
真没出息!
云海忍不住暗哂,忘了那就是他自己。
“等你醒了再说。”
长明袖子拂过额头,云未思软软倒下。
他叫来道童将人背到厢房去,自己则去给观中弟子上早修了。
门口血迹未干,很快又被雨水冲走。
不知怎的,云海明知这是镜湖给他设下的幻境,却有些舍不得离开了。
他想看看九方长明这样的强者,为何会后来沦落到那个地步。
他也想看看另外一个自己,后来到底有没有在玉皇观拜师,又学了些什么。
长明没有赶走云未思,从那天起,算是默认他在玉皇观留下,但也没有答应收他为弟子。
云未思坚持不懈,最终以努力打动了九方长明,成为观主第一名入室弟子。
也是长明在道门的唯一一个弟子。
梦境中不觉时光飞逝。
云海看着云未思一点点修炼,一点点成长,从少年变为青年,从倔强深沉变得稳重干练。
他也会笑了,虽然大多只是面对师尊的时候笑,但起码是有血有肉的,不再是那个跪在道观面前,只凭着一腔仇恨支撑不倒却麻木不仁的云未思。
他会细心给师尊打扫屋子,会跟道童学编蒲席,为其师亲手编一个生辰贺礼。
他会在灯下临摹九方长明的笔迹,写了长长的字帖,然后露出会心一笑。
他还会听说隔壁山峰有一处山泉雪水煎茶乃天下一绝时,特地大半夜翻山越岭等了三天,直到等来冬季第一场雪,再捧着装满初雪的陶罐回去,正好赶上酷爱喝茶的九方长明清晨第一壶热茶。
云海就在旁边默默看着。
看着云未思的悲欢喜乐,看着他对师尊的满腔热忱。
看着他修炼时的心无旁骛,也看着九方长明的倾囊相授。
他将手按在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