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内,整个京城的秦楼楚馆全部关门,各处官府门口都挂起了白幡,街上也看不见了穿红着绿的行人。
满城缟素。
天公似乎也来凑热闹,早上还阳光普照的天气,到了傍晚,竟然阴测测地下起了绵绵细雨,让雨雾中飘扬的白幡更多了几分萧瑟的悲伤。
李镶作为太上皇在京城唯一的皇子,自然是要守灵的,小皇帝也很愿意表示一下自己的孝顺——要说亲情,那是真的不多,他从来就不得宠,从小到大也没见过父亲几面,拥抱和笑容什么的,更是没有。硬要说什么父子情深,不免有些虚伪了。
李暄虽然年轻,但确实是长辈,倒是不用跪灵,只是携着秦绾上了香便罢,反正乔太后看他们的目光,简直像是在防贼似的。
安排好灵堂事宜,百官拜祭过后,便回府闭门办公,只等七日后扶灵柩入葬皇陵。
东华并不兴百官守灵这一套,所有的官员都在灵堂前一跪,朝堂上的公务还要不要运转了?
不过,早朝是暂停了,紧急公务都直接送到了御书房。
毕竟,小皇帝是必须要守灵的那个。
出了宫门,不方便参与百官祭拜的苏青崖在不远处的一间茶楼里喝茶。
这个时候,整个茶楼都是空空荡荡,若非茶楼的掌柜认得苏青崖,换个普通人八成就要赶人,关门歇业了。
“走了。”苏青崖往桌上放了几枚铜板的茶钱。
三人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默默无语。
李暄打着伞,将秦绾往里面带了带,轻声道:“在想什么?”
“在想,霜华比较倒霉,凌元帅大概要哭了。”秦绾一本正经地说道。
李暄一愣,才反应过来,太上皇驾崩,一年之内不得嫁娶、不得饮宴,刚刚出了的秦珠还好,像是凌霜华,就算婚期只剩下几天了,也得延后一年才能重办。可到了明年,今年置办的绸缎衣物首饰都不是时新的花样了,还得重新置办,也是件糟心的事。
秦绾觉得自己很有先见之明,要是在猎宫时不小心让太上皇死了,那她也是倒霉的那一个。
“你觉得,会是太后吗?”李暄问道。
“有点悬。”秦绾想了想道,“但我觉得,太后那样子,像是知道点什么。”
“那个太后”走在他们前面的苏青崖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太后,有什么不对吗?”秦绾眼神一凛。
“要说太后身上也有极淡的九心幽兰的香味,只是不靠近分辨不出是不是从太上皇身上染到的。”苏青崖道。
“如果不是染上的,那么”李暄沉声道,“是太后也中了毒,还是太后用了这种毒?”
“不好说。”苏青崖摇了摇头道,“九心幽兰本身并不是毒物,用它毒死人,必定是用毒的绝顶高手。”
“九心幽兰到底是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秦绾道。
“雪香兰,知道吗?”苏青崖问道。
“这当然知道。”秦绾忍不住笑了,“雪香兰香味清新,持久不散,是用来做香料和熏香的最好材料。京城的名门闺秀,十有*都用过雪香兰的香料。”
“九心幽兰,就是用特殊手法培育出来的雪香兰。”苏青崖淡淡地打断道。
秦绾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
“因为同出一源,所以两者之间的香味极为相似,只是九心幽兰是用烈酒浇灌的,香味中带着一丝极淡的酒味。”苏青崖继续说道。
“对了,之前在圣山,朱成碧说的话还记得吗?”秦绾忽的转头道。
“你怀疑有毒宗的手笔?”李暄惊讶道。
朱成碧可是说过,毒宗投靠了冉秋心,那就是为北燕皇太子宇文忠效力了,可宇文忠整这一出又有什么好处!连嘉平关都已经被夺回了,就算东华稍稍内乱一阵,也不会给北燕有可趁之机的。
“九心幽兰只有一个人用这种毒药成名。”苏青崖隔了好一会儿才道。
“你不早说?”秦绾埋怨了一句,随即又皱了皱眉,迟疑道,“你该不会是想说,朱成碧?”
她虽然在江湖上只混了两年,但也没说过朱成碧使用这种偏门的毒,所有资料都表示,朱成碧喜欢让人死得难看的毒,越难看越好,越难看才越有震慑力。而九心幽兰的死者死状安详,完全看不出中毒而死,绝不是朱成碧喜欢的手段。
苏青崖把伞放在肩上,慢慢地往前走去,却没有回答她。
李暄疑惑地看着秦绾,用眼神询问这是怎么了。
秦绾眯了眯眼睛,目视着苏青崖的背影。
烟雨长街,公子如玉,只是,略嫌清冷孤寂。
直到苏青崖走远了,最后一片衣角也消失在转角处,秦绾才轻声道:“云舞。”
“那个苏青崖喜欢的女子,朱成碧的师妹?”李暄惊讶道。
“能让他有这样反应的,只有云舞了。”秦绾沉思道。
能让人看不出死状的毒药虽然不多,但也并不是独一无二,为什么偏偏是九心幽兰呢?
巧合?秦绾从不相信,这世上真有那么多的巧合发生在身边。
“要查吗?”李暄问道。
秦绾知道他问的是要不要去查云舞这个人,只是顾及着苏青崖会不会翻脸。
想了想,她斩钉截铁地道:“查!”
“知道了。”李暄点点头,也没多问为什么。
既然秦绾说了查,那苏青崖那边,她就会负责解释。
·
太上皇驾崩,虽然罢了早朝,但李暄要处置的政务可不会减少,由于御书房不像金銮殿早朝那般肃穆,臣子也比金殿上敢说。
讨论完葬礼的安排,皇陵的守卫,眼见臣子们都安静下来了,他便想开口让人散了。
“摄政王殿下。”忽然间,一个内侍从后面进来,远远地叫了一声。
“什么事?”李暄问道。
“王爷,廉郡王求见。”内侍答道。
“廉郡王?他老人家怎么来了?”李暄惊讶道。
要知道,这位廉郡王可是已经年过七旬了,和太上皇还算是五服之内的堂叔侄,与李暄同辈,虽然管理这皇族,担任宗正,但却一向不问政事的。
尤其听说,这两年廉郡王身体不好,一个月倒有二十多天在床上歪着,就连太上皇驾崩,也只是抬着软轿进宫祭拜的。这会儿,怎么会来御书房呢?
“王爷是见,还是不见?”内侍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
“请郡王进来吧。”李暄答道。不管廉郡王来意如何,可他既然来了,总没有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王爷挡在门外的道理。
“是。”内侍赶紧行礼出去。
“诸位大人若无要事,就先回去办公吧。”李暄抬头道。
“是。”众人互相看看,鱼贯退了出去,只有江辙留了下来,也没人表示诧异。
“太上皇的事,你们鲁莽了。”江辙淡淡地道。
“确实是。”李暄苦笑。
原本,不应该惊动乔太后的,可苏青崖已经当面说出来了,也无他法。
“打算怎么办?”江辙道。
“岳父大人教教小婿?”李暄歪了歪脑袋。
“不就是看不出死因吗?叫姓苏的小子弄点儿看得出的便是了。”江辙不在意地道。
“啊?”李暄楞了一下,他身后的莫问更是目瞪口呆。
弄点儿看得出的?毒?
“入葬皇陵,封棺之前,百官都能最后一次瞻仰遗容,如果到时候”江辙意味深长地道。
“”李暄无语。
要说江辙和秦绾果然是亲父女呢,不走常路的偏门手段真是张口既来,只是江辙比秦绾更不择手段罢了。
然而,给太上皇的遗体下毒,还是让他犹豫了一下。
“你自己考虑。”江辙说着,闭上了眼睛养神,仿佛他留下来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可说完了却也没有告退的意思。
很快的,两个内侍就扶着个巍巍颤颤的老人进来。
“廉王爷。”李暄下去接替了一个内侍扶了一把。
“有劳。”廉郡王和李暄虽然年纪可以做祖孙,和辈分上却是平辈,何况如今李暄贵为摄政王,权倾朝野,更不是他一个闲散宗亲能比的。
“廉王爷不在府中休养,这会儿进宫可是有要紧事?”李暄温言道。
“唉”廉郡王一声长叹,就着内侍的扶持在太师椅上坐下来,这才道,“无他,只是今日见到陛下灵前,新帝伤心欲绝的样子,不免觉得有些空寂。”
“廉王爷的意思是”李暄迟疑了一下。
“摄政王,六皇子李铮,八皇子李键,虽然曾经犯错,但毕竟是陛下亲子,是不是让他们回来扶灵?”廉郡王道。
李暄微微一怔,神色间有些复杂,没想到再次从他人口中听到这两个名字,竟然是这位从不得罪人的老王爷。
“摄政王明鉴,陛下虽然将其贬为庶人,可并未从族谱上消去名字。”廉郡王赶紧道,“于情于理,他们生为人子,也该来送父皇最后一程,葬礼过后,再遣回封地便是。”
“往南安郡和平阳郡的报丧书信可已经送出去了?”李暄沉默了一下,却问道。
“已经送出了。”廉郡王答道,这原本也是宗正该做的事。
“此事本王知道了。”李暄道。
廉郡王有些踌躇,不知道他这个“知道了”算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不过,下意识地觉得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比较好。
“王爷怎么突然想起两位皇子了。”江辙淡然插了一句。
“本王身为宗正,自然应该关心所有的皇族子弟。”廉郡王一声冷哼,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显然很不待见江辙。
江辙也不在意,他几乎灭了东华的直系皇族,这位老王爷能看他顺眼才叫奇怪。何况,整个京城,文武百官,也没几个能看他顺眼的人,多半是敬而远之。
也许是看见江辙就气不打一处来,廉郡王又实在年纪大了,咳嗽了好一阵才缓过气来,慌得两个内侍又是捶背,又是喂水的。
“去传太医。”李暄道。
“不,不必了。”廉郡王挥手制止了莫问,苦笑道,“老毛病了,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李暄一声轻叹,廉郡王是上了岁数的油尽灯枯,要走的时候,谁也留不住。停了一会儿,他忽然插了一句:“本王倒是想起来了,廉王爷的幺孙,似乎和六皇子年纪差不多。”
“是啊,当年在上书房念书那会儿,还是一群孩子,如今都成家立业了。”廉郡王感叹道。
“本王懂得王爷的心思。”李暄道。
“既然如此,有劳摄政王了。”廉郡王慢慢地站起来,深深一礼。
“不敢。”李暄赶紧扶住他,示意两个内侍小心翼翼地扶着人出去。
“呵。”江辙一声冷笑。
“岳父大人也是觉得,这是李铮或者李键想趁机返回京城?”李暄毫不意外。
“李铮。”江辙断然道。
“何以见得?”李暄诧异道。
“李铮刚愎自用,李键优柔寡断,都不是能成大事之人。”江辙毫不客气道,“不过,依附于恭亲王的时候,李键一直是听李铮的,他们同母所出,感情一向亲厚。”
“那八成就是利用李君易在廉郡王耳边吹了风了。”李暄了然道,“廉郡王年纪大了,最希望的就是子孙满堂,只要说得凄切动情些,自然能打动他。”
“怎么样,要把人召回来吗?”江辙道。
“既然他们这么想回来,就如他们所愿。”李暄沉声道。
“他们为奔丧而来,若是在京城出了什么事,于你名声不利。”江辙皱了皱眉道,“只能后发制人。”
“后发制人,本王可不太喜欢。”李暄喃喃自语了一句,心念一动,就不管这事了,反而拿出了一幅大陆地图摊开。
细致的地图上,已经被人用极细的朱笔标注出了一条条不同的路线,有些沿途的城镇也被做了标记。
这才是江辙留下来要讨论的问题。
嘉平关夺回,冷卓然做出一副反攻北燕的阵势,实际上已经抽到兵力前往沧河口,万事俱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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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廉郡王提议让六皇子和八皇子回京给太上皇送葬?”王府的桃林里,秦绾一边听着身后的执剑汇报御书房里发生的事,手里的笔却没有停,很快的,一副桃花图有了影子。
“是的,莫问是这么转述的。”执剑说道。
秦绾搁下笔,看着画卷,一脸的不满意。
琴棋书画,墨临渊倒是都教过。琴,中规中矩。棋,算得上国手。书,还不错,毕竟各种来往的密信都不能假手于人,字迹太丑也说不过去。画么,马马虎虎吧。
只是,画了好几天的桃花图,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左看右看不满意。
“想来就来吧。”秦绾干脆不画了,示意秦姝收拾了笔墨,洗了手,淡淡地说道,“封地太远,鞭长莫及,本妃倒还真没办法拿他们怎么样,但京城,可不是他们的地盘,正好连那些不安分的东西也引出来一起收拾了。”
“杜太师的事,真是六皇子做的吗?”执剑问道。
“大概吧。”秦绾不在意道,“杜太师从前也算是恭亲王的支持者,要说恭亲王知道他那点儿陈年烂谷子的旧事也不出奇,要不然,哪那么容易当年的证人都冒出来了。”
“那杜太师也够倒霉的。”执剑失笑。
“遇人不淑,只可惜已经守寡,还不得改嫁。”秦绾一耸肩。
“噗”秦姝手一抖,砚台差点掉下去。
“哎,就算是个庶民,可至少活得好好的,这是有多想不开,要来京城凑这热闹。”执剑感叹道。
“这世上,总有人求速死的。”秦绾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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