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平关。
“事情就是这样。”兀牙跪在地上,额头直接碰到了冰冷的地板,背上满是冷汗。
“天罚?”宇文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十万大军十去七八,只回来不到两万人,你居然说,是因为触怒上天被降下天罚了?”
“殿下可以问问其他士兵。”兀牙颤声道,“末将并非推脱战败的责任,只是……那样的场景,真不是人力能及的!”
宇文忠盯着他不说话。他当然不是没问过逃回来的其他人,只不过那些士卒一个个就像是见了鬼似的魂不守舍,惊恐大叫,完全不明白说的是什么,相比之下,居然还是兀牙说得最清楚一点。
但是,从上游扑下来的……火龙?怎么可能!
“殿下。”随着一个温婉的声音,冉秋心从后堂慢慢地走出来。
“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怎么出来了。”宇文忠缓和了脸色。
兀牙不敢抬头,但心里的惊诧却没少了半分。从未见过太子对太子妃和郡主之外的女子如此和颜悦色,居然还允许一个女子进入议事堂,这女人不简单啊。
“已经没事了。”冉秋心摇摇头,微微一笑。几天的上吐下泻,让她原本有些丰润的脸完全削了下去,身体也更见单薄,瘦得几乎一阵风都能吹走,看起来少了几分端庄大气,却多了几分楚楚可怜。
“你有什么想法?”宇文忠问道。
“殿下,小女以为,天罚什么的,自然是子虚乌有的。”冉秋心答道。
兀牙张了张嘴,就想辩解自己绝对没有半句谎言。
不过,在他开口之前,冉秋心又紧接着说道:“既然东华的军队仿佛早有准备一般,那么,这大火自然是东华弄出来的。”
“可东华为什么知道末将走哪条路?”兀牙疑惑道。
“我若是有能放火的法子,也不用管你走哪条路,横竖总是要渡河的。”冉秋心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
“但……”兀牙想说,就是那个火,怎么看都不像是人能弄出来的。
“殿下,小女的侍卫刚刚从沧河渡口回来,带了些东西。”冉秋心转头道。
因为兀牙逃脱之后一路收敛败军,耽搁了时日,居然是和冉秋心派出去的侍卫同时回来的。
“哦?”宇文忠很感兴趣地一挑眉。
“那些烧过的河面,因为冰层坍塌,所有的东西都被卷入河中了,自然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不过岸边还有一些被烧焦的北燕士卒尸体。”冉秋心凝重地道,“小女的侍卫虽然习武,却曾经是圣山医宗的外门弟子,粗通医术,他检查过尸体,说这并不是普通被火焰烧到衣服来不及扑灭而被烧死的。那些士兵的尸体焦化程度非常厉害,一般来说,仅是火烧,不会把人烧到这个程度,除非,是在身上泼了油烧的。”
“泼油?”宇文忠一愣,别说没人会在自己身上泼油,行军途中,也不可能有人带着油或者酒之类的东西,还是如此大的量。
“对了,起火之前,有一种很刺鼻很臭的味道从上游处飘过来。”兀牙心中一动,赶紧说道。
之前被那火势给惊住,他倒是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了,也不知道和大火有没有关系?
“刺鼻的气味?”冉秋心皱了皱眉,微一思索,便道,“反正,不是煤油就是黑水之类的东西。圣山也有一处矿脉,会流出黑色的水,却如灯油般能点燃,东华军中多有江州本地人,若是这附近有矿脉就太简单了,黑夜里兀牙将军也看不清楚上游流下来的东西。按照江州西高东西落差极大的地势,很容易就能从上游两三里的地方倾倒下来,然后,丢个火折子,火焰就会一路顺着那油流过的地方烧过去了。”
“竟有如此神奇之物?”宇文忠震惊道。
“正面作战,其实用处不大。”冉秋心笑笑道,“奇技**巧而已,不可能再用第二次,殿下可以安心。”
宇文忠看了她一眼,又看看兀牙,许久,终于还是道:“虽然情有可原,但毕竟因你之故,前锋营几乎全军覆没,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杖责一百,立即执行。”
“谢殿下。”兀牙大大地松了口气,几乎感激涕零,这会儿才感觉腿软了。
一百军棍,虽然狠,但他是习武之人,身强体健,挨完了顶多就是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的,养好了依旧是好汉一条。本来还以为败得这么惨,会被盛怒的皇太子推出去斩首呢。说起来,倒是要多谢那个女人了。不过……怎么又是女人?东华有一个,北燕也来一个!这世道的女人也这么狠了?
宇文忠挥挥手,示意侍卫将兀牙拉出去行刑。
“殿下在忧心嘉平关的事?”冉秋心又道。
“嗯。”宇文忠叹了口气道,“坐下说话吧。”
“是。”冉秋心本就病体未愈强撑着,这会儿也感觉到脚下虚浮无力,便道了谢坐下来,吐出一口气,这才道,“殿下也不必太过忧虑了,如今的情况,我们还是占着上风的。”
“怎么说?”宇文忠诧异地问道。
兀牙折损了十万前锋营,而嘉平关又被毒倒了一半人马,就算只凭现在江阳的军马,人数上就已经反超北燕了,可冉秋心却说,他们依旧占据着上风?
“只要嘉平关不失,头痛的就是东华,而不是我们。”冉秋心道。
宇文忠沉默不语,暗自衡量着利弊。
“殿下,当年只有区区几万人的嘉平关,曾经阻挡了北燕百年南征的脚步,而我们如今还有十几万人,怕守不住一个嘉平关?”冉秋心自信道,“只要有嘉平关在手,我北燕铁骑就随时能兵临江阳,半个江州都在我们的控制之下,焦头烂额的是东华人。”
嘉平关在东华手里,虽然能阻挡北燕南下,但对北燕的国土却不能造成多大威胁,可嘉平关一旦在北燕手里就不一样了,这相当于是一扇北燕大军南下的门户,尽管不如苍茫关那一扇正门大,但角门也是门。足够让人出入了!
“秋心,你知道北燕为了这次南征消耗了多少国力吗?”宇文忠有些艰难地道,“那些牲畜被下了药,吃了肉的士兵都病了,就算剩下的那些牲畜还活着,怕是也不敢给士兵们吃了,嘉平关的粮仓补不上窟窿。”
“可是,北燕的军队也少了十万。”冉秋心压低了声音道。
宇文忠一愣,随即恍然她的意思是指前锋营虽然全军覆没,却少了近*万张吃饭的嘴,自然就能省下不少粮食来。他想生气,却忽然发现自己没有生气的资格。
冉秋心的话说得诛心,但却是事实。
甚至于,嘉平关里那病了的十万士卒,虽然有人在好转,但也有人继续恶化,最终怕是还要少个四五万人。这么算起来,等下一批军粮运到,虽然有些吃力,但勉强还是能撑下去的。
“殿下何必只着眼于眼下?”冉秋心又笑道,“只要嘉平关在手,主动权便在我,太子殿下春秋鼎盛,便是休养生息两三年,再卷土重来又如何?而东华,只能在江阳城屯重兵,时时堤防头上的刀子落下来,再看着我军铁骑在沧河北岸肆虐。”
“可是,这次孤力排众议,发动了南征,结果却不如人意,只怕朝中议论会很多,父皇也会有所不满。”宇文忠忧虑道。
“便是如此,殿下也要尽快回京城安抚局面。”冉秋心沉声道,“两三年后,殿下再次南征的时候,身后……没有掣肘就最好不过了。”
宇文忠深深地看着她,许久,终于一点头:“便依你所言,加固嘉平关防守后,先行返回京城。”
“多谢殿下信任。”冉秋心浅浅一笑道,“东华的摄政王夫妇只怕也要回京了,他们可没空耗在江州,不过,殿下要小心,卓然可能会留在江阳,殿下用来守卫嘉平关的人选,可要格外慎重才是。”
“卓然……”宇文忠的神色有些复杂,“真的是当年的那个卓然?”
“这世上没有第二个卓然。”冉秋心点头。
兵宗肯定是站在秦绾那边的,只不过兵宗的弟子太少,传承都快断绝了,就是有那么一两个,除了卓然之外,全部不值一提,也不用多**思了。毕竟,学习兵书战阵,就是为了上战场的,谁会学了一肚子治军之道,却窝在山里如闲云野鹤?
至于那些外门弟子,原本对于宗门的感情也不深,那些人多半已经投效军旅,轻易不会改弦易辙。
“可惜了。”宇文忠有些感叹。
“卓然也只是一个人罢了,当年南楚有他,也没见多强盛。”冉秋心安慰道。
“说的也是。”宇文忠还是赞同了。
冉秋心却默默叹息了一声。
她当然是安慰宇文忠的,虽然卓然只有一个人,但他一个人就抵得上整个兵宗。南楚说是重用他,实际上却附加了无数掣肘,而东华……秦绾能请他出山,想必至少要许一个**的兵权。不得不说,她见过的皇族之中,李暄确实有这个用人的魄力。
“秦曦,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顿了顿,宇文忠好奇地问道。
“很强大。”冉秋心想了想才道。
“孤以为你不会如此夸赞对手。”宇文忠诧异道。
“小女就算将她贬到泥里去,也不会改变她很强大的事实,反而让太子殿下生了轻敌之心。”冉秋心很认真地说道。
“比你如何?”宇文忠道。
“……”这回,冉秋心沉默了许久才开口,“一年前,我不如她。如今,我不知道。”
“你倒是诚实。”宇文忠不禁失笑。
“小女身为谋士,便要看得清自己的分量,这还是秦曦教给我的,小女自当铭记于心。”冉秋心很坦然地说道,“至少,被唐少陵摆了一道,是小女又一次输给了秦曦。”
“这不怪你。”宇文忠挥挥手。
唐少陵的事倒真是怪不得冉秋心,谁也没想到唐少陵身为西秦人,会跑到北燕的地盘来下毒,是他想要拉拢的,冉秋心不过顺口提了个拉拢的方式罢了。只不过,最让他憋屈的是,他送出去的鱼肠剑,居然砍了他小舅子的脑袋!为了这事,王妃在信上已经气势汹汹要杀了提议送剑的冉秋心了,想必等回到京城后还有得闹腾。只是王妃也不想想,就算没有鱼肠剑,唐少陵有心,还杀不了一个谭永皓了?不过是迁怒罢了。
而宇文忠愤怒的更是被践踏了尊严的羞怒。
明知道吴康应该是无辜的,可自己还是把他也当做胁从下毒的嫌犯关押在大牢了,连申辩都不想听。谁叫他一看到吴康,就想起被唐少陵耍着玩的自己呢。
通缉令也不过就是贴着看看,唐少陵只要不傻,这辈子怕都不会再踏足北燕了。原本他的活动范围也大多在西秦,以后不来北燕的地方,对他来说一点儿差别都没有。
“殿下放心,小女会赢的。”冉秋心郑重地说道。
“孤选择了你,自然是相信你的。”宇文忠笑道。
“多谢殿下。”冉秋心起身,裣衽一礼。
她来到北燕,选择了宇文忠,从来都不是什么退而求其次,在智宗闭关思考了半年,重温了一遍学过的书,她才反思了自己的错处。
李暄很厉害,但不适合她。就算没有秦绾,他们的想法也会出现分歧的,而宇文忠无疑才是最适合她的那个主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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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秋心料得不错,不夺回嘉平关,东华确实寝食难安。
尤其,前方探马来报,北燕偃旗息鼓,撤走了沧河北岸的零散兵马,全部回到了嘉平关内,紧闭关门,就让所有人都更头疼了。
北燕摆明了主意要死守嘉平关,摁住江州的咽喉,等缓过气来再继续南下。而在这期间,江州就要随时堤防着头顶的屠刀会落下来,甚至,江阳的重兵都不能撤,这同样是极为消耗国力的。
“嘉平关有高人啊。”聂禹辰感叹道。
打胜仗之后怎么办,大部分人都能做好。可打败仗之后的事,就不是人人都有这个心态面对了,尤其北燕这回,从大胜到打败,转变得迅速无比,一般人都来不及调整过来,很容易造成混乱。
然而,北燕的处置井然有序,确实是如今最好的应对方式。如果没有一些意外或者契机,他们就不得不面临着两三年后,回复过元气的北燕大军重新从嘉平关南下江阳的局面。而在这期间,江州北部相当于是丢了。
以不变应万变,以静制动,北燕下了一招好棋。
“春闱即将开始,本王和王妃也要回京了。”李暄无奈道。
若是战事紧张,他们可能还要在江州多留一阵,可如今的情形,他们在这里用处不大,还不如先回京城。
“那江阳?”聂禹辰迟疑道。
“冷将军率领七万大军,在沧河南岸建立北线大营,江州军暂时归属冷将军统领。”李暄答道。
当初他和秦绾答应过把南线大营交给冷卓然,现在南边无战事,先弄个北线大营出来也算是完成承诺。横竖,若是嘉平关不出意外,别说十二万,就算二十四万也未必强攻得下来,而若是有机会,这些军马也尽够了。
“放心。”冷卓然凝重地点点头。他知道自己的任务很重,守住江阳不难,可要夺回嘉平关,着实不是个好干的差事。不过,真要那么容易,也不必他出马了。
“王爷放心,末将等人都听从冷将军调遣。”聂禹辰也道。
让他五万江州军独自面对嘉平关里虎视眈眈的北燕军,聂禹辰自问自己做不到,冷卓然在这里正好,反正也只是听从调令,平时江州军依旧是**成军的。
“很快的,新的江州刺史便会上任,希望你们三人精诚合作。”李暄道。
“是。”冷卓然和聂禹辰齐声应道。
不过,众人显然把角落里那个一脸尴尬的江阳郡守蒋奇给遗忘了。或者也说不上遗忘,只是大家都有默契,蒋奇这个江阳郡守,那是肯定做不长的了。
等众人散去,只剩下李暄和秦绾两个人,李暄才问道:“刚刚你一直不说话,在想什么?”
“在想,冉秋心变了不少,一年前的她可没这么沉得住气。”秦绾有些感叹道。
“我怎么觉得,你比一年前,对她的态度好多了?”李暄奇道。
“一年前的冉秋心,哪点够资格让我看得上眼?”秦绾一声嗤笑道,“现在的她,倒让我高看一分,总算是虞清秋的师妹,没太给他丢脸。”
“可惜,这世上先有一个欧阳慧了。”李暄道。
冉秋心真的不差,甚至说,这世上的女子,就没有几个能比得上她的。只可惜,有欧阳慧珠玉在前,现在也有一个顶着欧阳慧芯子的秦曦横空出世,冉秋心,自然就显得光芒暗淡了。
“我挺欣赏她的,至少,有她在,会让我觉得,我道不孤,终有同行者。”秦绾笑道。
“要留着她?”李暄道。
“你怎么会这么想?”秦绾很无语地看他,“她是敌人,留着跟我们作对吗?”
“那你欣赏她?”李暄不解道。
“欣赏归欣赏,但跟我为敌,该弄死的还是得弄死!”秦绾一握拳,理直气壮道。
“噗——”李暄忍不住笑起来。
“别笑,帮我好好想想,还有什么办法把嘉平关抢回来。”秦绾推了推他。
“你说的,从战场之外想办法?”李暄道。
“北燕何尝不是利用了李钰谋反逼宫的机会。”秦绾一挑眉。
“北燕的几个皇子之间……似乎不太和睦。”李暄沉思道。
“是吗?”秦绾歪了歪头。
她去一趟北燕就是被通缉令追杀,千里逃亡的,对于北燕了解真不多,便道:“回头好好跟我说说北燕皇族的那些事。”
“你想做什么?”李暄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宇文忠不是有个冉秋心吗?”秦绾眯着眼睛笑,“本王妃给他那些皇叔皇弟们,每人送一个谋士过去,就算比不上冉秋心,但人多力量大嘛,整不死她也累死她。”
“你哪来那么多能送出去的谋士?”李暄诧异道。
“冉秋心自恃是天机老人的女儿,就以为自己真能控制整个智宗了?”秦绾一声冷笑道,“天机现在是偏心,可是,在他有女儿之前,他一心一意当做继承人培养的,可是虞清秋!你真以为虞清秋在智宗没有自己的人脉?”
“虞清秋也不听你的。”李暄指出道。
“回去就想办法让他听我的!”秦绾咬牙切齿。
“拭目以待。”李暄默默为虞清秋点了根蜡。
被冉秋心刺激了一下,这回去哪玩是真的惦记上虞清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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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秋心这个角色,或许大家不喜欢,但我还是要说,言情文里不是只有女主一个女人是正常人,女配不都是白莲花绿茶婊,不要因为她和女主为敌就觉得她这里蠢那里渣赶紧虐死了事,女主也不是金子人见人爱,就算是金子,还有人视金钱如粪土呢。说冉秋心蠢的,可怎么没人觉得虞清秋蠢?宫变的时候虞清秋也输得很惨,同样吃亏在情报不对等上。因为虞清秋时男配颜好就有优待,冉秋心是女配就活该炮灰?我想说一句,就算是敌人,只要没用什么卑鄙的手段,就值得尊重。打败一个无脑的渣渣难道很光荣吗?敌人强大、完美,打败她的女主才更强大更完美,是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