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此际,满座皆静,唯那清婉曲声在敞轩中回荡。
许老夫人怔怔望住戏台,扶于椅搭上的手,指节青白、紧紧攥牢。
这一曲,她曾于多年前听过。
或者不如说,在特定的某一日,她曾听过这唱段。
她定定地盯着那小旦,然视线却又虚空,好似透过她,看去了别处。
微风徐来,唱腔也已转了一个韵脚,笛声消隐,沉沉洞箫似渡着风,衬满世界斜阳金粉,越发幽咽清冷。
可是,在许老夫人脑中,却犹自盘旋着方才唱段。
那一刹儿,许多模糊的人与物,还有那些在时光里破碎的记忆,皆那盘旋往复的曲声中,一点一点地清晰、完整,如疾风吹散了迷雾,露出了原本的风物。
许老夫人眯起了眼。
怪道那丫头说,人的记性是个怪东西呢。
如今看来,那丫头的话还真对。方才任凭她想破脑袋,多年前的那一日,也只有个含混的大概,如镜上蒙尘,再瞧不见那镜中人影。
而此时,听着这当年的老戏文,那些她本以为遗忘的一切,重又变得清晰,好似一幅又一幅的画儿,在她脑中变得鲜活起来。
是了,她已经完全记起来了。
那一年,先宁王设下“红叶宴”,亦是在秋天,而那一日的天气,亦如今日这般,金风送爽、阳光灿烂。
她记得清楚,席间有一贵女,因戴了一副别致的珠钗,一时成为众人中心。而珍翠楼大师父的手笔,亦被不少人认出。
许老夫人的面上,终是有了一个笑。
那贵女年轻且秀丽的脸,与多年后、某位贵妇的脸,重合在了一处。
原来是她。
原来,那珠钗真正的主人,是她。
许老夫人轻舒了口气,搁下茶盏,转身吩咐:“芙蓉,去替我传句话。”
大丫鬟芙蓉忙走来,躬身问:“老夫人要给谁传话。”
“去尺素亭请陈大姑娘过来,就说她想问的那件事儿,我已经想起来了。”许老夫人淡淡地道。
芙蓉脆应声是,很快便退了出去。
许老夫人端坐着,一手扶案,一手抚膝,安静听着戏文,唇角边的微笑十分欢愉。
戏台上,那伤春的少女兀自诉着衷情,婉媚的唱腔,被那箫声托在半空,盈盈飞去远处,到最后,终不知所踪……
…………………………
“轰隆隆”,天尚未亮透,那城头鼓声亦未敲响,盛京城忽地便炸起一声惊雷,直震得半城的百姓都从睡梦中惊醒,还有那胆儿小的,竟从炕头儿上摔了下来。
这好好儿的,怎地平地打起雷来?
一时间,百姓们无不狐疑,虽天儿还黑着,不能跟外人说道,只自家人关起门来,却也是你捅我一下问“下雨了?”,又或我敲你一记说“这怕不是旱天雷”。
可说出这话,却又使人挠头。
如今已近中秋,论理说,这等天时,早不该有打雷这等事儿才是。
那惊醒的、半梦半醒的人们,在黑暗中又等了一会儿,却再不曾等来第二声响儿,就像那一声惊雷是个梦,专管着把人弄醒,然后,它便自个儿消停下来。
待到天亮,那大太阳高高地挂着,地面干得风一吹就飞起半人高的灰,根本就不像要变天下雨的样子。
这又叫许多人疑心,怕不是昨晚那一声雷,竟是个梦?
自然,也不免有那好事者,借机说些怪力乱神的浑话,什么渡劫啦、飞升啦之类的,转过天去,无人再提。
“这火药……炸一回就够了?”立在小行山脚下,仰望着半山腰招展的御林军旗,裴恕单手扶剑,眸光冷湛。
何廷正上前一步,叉手道:“启禀大人,太子特使胡大人报说,这密道仅入口狭窄,内里地步颇宽,可容成年男子通行,只把洞口炸上一回,便足够了。”
“走。”裴恕一挥手,当先踏上山道。
何廷正、郎廷玉各领一支裴家军,排开燕尾阵,紧随而上。
他们此次来小行山,是要将康王留下的那条密道,整体填埋。
这是久存于元嘉帝心中之念。
说起来,这密道就挖在京郊,离皇城也就半日之程,元嘉帝那颗龙心再宽,也不免膈应得慌。
数日前,天子终是颁下口谕,着太子殿下与裴恕协同处置此事,务要于中秋节前,将这条密道给堵严实了,顺便解除小行山围场的封锁。
自即日起,小行山围场,将正式废弃。
元嘉帝本就嫌它碍眼,深觉有此围场在,便教皇室子弟有了以行猎为名呼喝坊市、打马街衢、惊拢百姓之理由,简直百无益处,如今恰好光明正大地将之废除。
“没了这围场,朕每年还能省下万把银子,多开几个皇家旅店也是好的。”说这话时,元嘉帝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负手立在那御书房中,不似一朝之君,倒与那锱铢必较的商人像了个十足。
有传言道,皇家旅店正打算开去周遭行省,据说,颇赚钱。
又有传言,几个皇家开设的作坊,做出了好些新鲜物件儿。因这些皆于皇家专利局做过专利申请,至少盛京城内,无人敢于仿制,是以生意兴隆,预计到明年开春,国库就能添上些许进项。
手头宽裕、前景堪喜,元嘉帝最近心情甚好,连着几个大朝会,皆是笑眯眯地,便有那刺头儿御史犯颜直谏,他老人家也未动怒,可见是真高兴。
而自领命后,太子殿下即于武德、龙骧、豹韬、飞熊四卫中,暂擢武德卫统领胡宗瀚为特使,全权代行太子之职,负责配合裴家军行事。
其后,经数次商议,并经太子殿下上报元嘉帝,陛下亲下口谕,调拨京城火药库火药若干、火兵数人,先行炸开密道出口,再由御林军与裴家军共同进驻密道,进行最后一次搜索,确定无疏漏后,再行填埋。
昨日凌晨,那一声惊动满城的雷声,便是火药炸开洞口时发出的。
“胡大人今日带了多少人?”裴恕沉声问道。
此刻,他们正走在通往密道的山路上,稀疏的林木遍布道旁,偶有寒鸦惊飞,发出凄厉的哀鸣,将那漫山阳光亦变得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