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的突然驾临,非但没有打消热情,还能大家伙谈得更欢乐了。当初在长沙的时候,几乎每个人晚上,都是这样围坐在一起,不断抛出各种问题,然后寻找答案。
这一次即将赴任地方,从一个太学生,变成牧守一方的父母官,而且还肩负着重任,几乎所有人都想把自己的构想抛出来。
哪怕被嘲笑也没什么,至少要弄清楚可行不可行。
在这些年轻人的心里,并没有那么多的成见,也不太在乎脸面。事情办好了,就有面子,办不好,还端着架子,那就是最让人瞧不起的穷酸!
“陛下,臣在凤阳办学,也最多能赚点学费,安置一些人才,给年轻人一个出路……但说到底,凤阳的条件还是太差了,臣只能尽力而为。”汤怀又诉苦了。
老朱看得明明白白,柳淳的这帮徒弟,都跟他一个无赖的德行!
“你想要什么,是钱,还是人?”
“钱……当然有人就更好了!”汤怀充分发挥了不要脸的劲头儿,“陛下,臣在凤阳办学,最担心的就是年轻人家中困苦,出不起学费,臣觉得陛下是不是该替家乡的百姓,做点事情,比如拨一点开销?”
老朱哼了一声,“这样吧,户部是没钱了,从皇家银行朕的分红出,每年给你三十万贯。”
“臣代凤阳父老乡亲,叩谢陛下天恩!”
他也不顾地上的泥土,直接趴在地上磕头。
柳淳却幽幽道:“汤怀,钱不能白拿,你说培养账房,那也太狭隘了。凤阳的问题在于淮河,淮河的问题是治水!你在凤阳办学,索性就增设一个工程科和一个水利科,别忘了,你的祖师爷,可是治水的高手!陛下在这里,请求陛下在工部拨点人给你,或是三年,或是五载,你们拿出一个治理水患的方略出来。等水患治理好了,凤阳作为南北交通的要冲,想要发展起来不难!”
汤怀的脸愁成苦瓜,“师父,你这是给弟子出难题啊,弟子哪有把握……这水患千百年来,都没人能治理,弟子何德何能……”
“闭嘴吧!”
朱元璋打断了师徒的对话。
“当朕听不出来?你们俩一唱一和,不就是想从朕手里要人吗?还是那句话,人,朕给了!钱,朕也给了!看不到成效,朕就砍了你们俩的脑袋!”
柳淳这个冤啊,跟我有什么关系……就算灭九族,也牵连不到师父啊!
老朱才不管呢,他觉得凡是坏事,都是柳淳的坏水,要不是跟着他,汤怀那么老实的孩子,怎么会学得如此鸡贼?
这就是有什么师父,就有什么徒弟!
不过说起来,柳淳教坏了这么多人,为何太孙就教不坏呢?
老朱也挺无奈的,他把朱允炆叫了过来。
面对着一大群人,朱允炆的手下意识握紧,显得有些紧张局促,他很不喜欢被人包围着的感觉。也不喜欢码头的嘈杂和空气里似有若无的血腥和臭气,他觉得这就是下里巴人喜欢的地方。
真不知道皇祖父身为天子,怎么会喜欢这种地方!
“柳淳,捕捉巨鲸,可危险吗?”老朱的目光,盯着远处堆积如山的鲸肉,来了好奇劲儿。
“很危险。”柳淳并没有否认,“这段时间出海,已经有两艘船只沉没,有十多人葬身大海。”
朱元璋皱着眉,沉吟道:“死者的家人抚恤了?”
“全都抚恤了,每人赔了100贯。另外准许他们的家人亲属两个名额,充当水手船员。百姓们虽然悲伤,但都基本满意,水手的补充也十分顺利。”
听到了这里,太孙朱允炆忍不住了。
“先生,海上风浪滔天,生死难料,既然有亲人死在了海里,为何还要送其他亲人出海?难道他们不怕死吗?万一再出了意外,岂不是悔之晚矣?”朱允炆真是理解不了,他站在码头边,看着茫茫的江水,就惶恐不安。
若是到了海上,只怕会更加可怕一万倍。
难道会有这么多不怕死的人?
想不通啊!
“殿下,出海捕鲸,危险重重,但收获也不算少,只要能够捕捉到,就能拿到20贯以上的工钱。一次出海,差不多就是一年种田的收获。而且除了工钱可观之外,目前码头上,处理鲸之后,剩下的杂碎,可以由船员家属运走。这也很吸引人啊!“
朱允炆皱着眉头,剩下的?
“就是那些臭烘烘的……东西!哪能有什么用啊?”
柳淳笑道:“殿下,鲸的粪便可是极好的肥料,施肥之后,一亩地至少能多产三斗粮。殿下或许不知道在三斗粮能干什么!朝廷每亩田的田赋是三升三,多产三斗,就意味着老百姓不但能支付田赋,还能结余两斗六升的粮食……以往家里只能和稀粥,这时候就能吃干的。如果能勒紧裤腰带,再咬牙节省一点,就能送家里的孩子读书……若干年后,或许就能考上功名,从此改换门庭,跻身上流。”
柳淳耐心说着,侧耳倾听的人,不只是朱允炆,包括其他的弟子,也都格外凝重。
“所谓升斗小民,计算的就是这点事情,说小吗?的确不大。可若是推及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让每人家里多一斗粮食,多一块肉,那就是惊人的数字。”柳淳笑道:“殿下问,为什么海上风险那么大,还要出去搏命?不出去不行啊,坐在家里,是要饿肚子的。要养家活口,要完粮纳税,儿子娶亲,女儿出嫁……哪一样不要花钱?”
柳淳顿了顿,又道:“陛下采纳臣的建议,推动变法……为的就是让税赋负担公平一些,百姓少负担田赋徭役。让那些有钱的大户,多出人,多出力……当然了,也不是多出,只是不再给他们优待免除,让他们跟升斗小民一样,一起负担责任,一起为了朝廷效力!这是所有大明子民都应该做的。”
……
从一点肥料,谈到了变法,柳淳所讲,丝丝入扣……学生们频频点头,甚至有人把柳淳的话奉为圭臬。
他们当父母官,就该用父母的心,去看待治下百姓。
何为父母之心?
不就是让子女能吃得饱一点,穿得暖一点,不要受委屈,不要被欺负……能做到这些,就是一个好官了。
柳淳借着鲸,给学生们上了两堂课。
第一堂叫做科学,鲸到底是什么,不能光靠古书记载,也不能仅仅凭着一双眼睛……必须通过实验,仔细对比研究,才能拿出结论!这一点和柳淳鼓励他们,遍走长沙的乡村是一个道理。
至于第二堂课,则是围绕着捕鲸的民生经济课!
改革变法,富国裕民,所有的道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摆在了面前!
朱元璋听到格外满意,说实话,柳淳这小子虽然一肚子鬼点子,奸诈油滑,但在关键的问题上,心摆得比谁都正!
这一点太难能可贵了,但愿这小子能一直这么想,或许朕百年之后,他就是国之良相!
“允炆,你爹就是看到了民生艰难,才力主变法,朕如今的做为,也是在完成他的遗愿。你身为大明的储君,更要心中有数才是。”
朱允炆深深一躬,“皇祖父教诲,孙儿谨记于心!”
老朱见孙儿谦卑恭顺,也就不说什么了。
弟子们外放做官,柳淳没有拉帮结派,而是谆谆教诲,让朱元璋颇为受用。在回去的马车上,朱元璋笑道:“朕给你挑的师父,还算不错吧?”
“回皇祖父的话,师父果然不同寻常……只是大明百姓,何止千万,要让每一个人都安居乐业,只怕不容易啊!”
“的确不容易,朕几十年,宵衣旰食,殚精竭虑,依旧有太多的百姓,生活艰难,甚至食不果腹,所以变法必须尽快推行下去!”
朱元璋来了严厉的劲儿,他火速下令,南直隶,浙江,湖广等财赋重地,要立刻清丈,不许拖延。
在应天府,负责清丈的正是龙镡!
他走马上任,第一时间,就下去摸清情况,而且还鼓励百姓告状,近些年来,有人巧取豪夺,侵占百姓田产,只要上告,一定严查到底。
放告的牌子立出去,连着三天,竟然没有一个人来告状!
衙役们都想看这位年轻大人的笑话。
毛嫩了不是?
你让他们告,他们就敢告啊?
龙镡似乎早有预料,他也不在乎,只是换上了草鞋,戴着斗笠,亲自去乡下,一个村子一个村子走访……半个月后,终于有百姓递上了状纸。
第一个被告的人,就是太孙的舅舅……吕平!
龙镡苦笑,莫非要师兄弟相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