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着长睫,她收回思绪,本以为两位兄长可以在北漠落地生根,但如今皇帝换人了,萧元夏跟她又闹得不欢而散,兄长们的处境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秦铜辞了官,又成了平头百姓,萧元夏想必暂时不会再刁难他了吧。
这样也好,与其伴君如伴虎,拼了性命也得不到皇帝的信任,还不如卸下一身责任。见了二哥,她隐约感受到二哥比前两年的性子要平和一些,不再那么封闭,但官场上必须时刻紧绷,或许对他的心结毫无益处。
她轻轻耸肩,低声呢喃。“二哥,你做得对,人是为自己活的,何必在意别人目光?游鱼有游鱼的快乐,飞鸟有飞鸟的快乐,你呀,何时能给我找个嫂子,才是正经事呢,你瞧长公主,这都第二胎了……”
陆家兄妹三人之中,大哥虽然成亲很晚,但总算娶了个贤妻,家庭和睦,而她给长公主调养好身体后,自己也讶异长公主这么能生,这简直就是三年抱俩的节奏嘛。至于她,看上去是羊入虎口,但唯有自己才清楚龙厉待她有多好,虽然此人的感情是执拗又扭曲了点,她却能欣然承受,如今生下儿子,感情也愈发坚定。唯独二哥,依旧是孤零零一个人,想来多半是当年在董家备受凌辱令二哥心结难开,早已过了适婚年纪,偏又跟老和尚般心如止水,她始终有些介怀。
其实,只要二哥真心喜爱就成,哪怕另一方是个男子,二哥有断袖之癖,她也会举双手赞成!管他爱的是男人女人,他开心就好!可奇怪的是,二哥既不跟男子亲近,又从未闹出跟哪家姑娘暧昧的消息,难不成当真打算孤身一辈子了吗?
正在浮想联翩之中,远处的天际好似传出什么声音,打破了她的思绪,她不由地双手搭上窗棂,望向天边去。
蓝天白云,上面有两个小黑点,而且,黑点还在移动,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院子里正在做事的翡翠和白银也听到了声响,停下了手边的动作,仰着脖子,试图看清楚那是什么玩意儿。
这叫声……怎么有些耳熟?
脑袋一道灵光闪过,秦长安站在榻上,双手紧抓窗棂,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口,当那两个黑点俯冲下来,她不禁挥舞着双手,双目大放异彩。
“饭桶!你终于回来啦!”
一转眼,饭桶离开已有大半年,她不是没担心过,可是最终还是愿意相信灵隼在野外生活的能力十分强悍,灵隼在悬崖上尚且可以做窝,穿行在深渊之中,既然如此,灵隼就应该经得起风雨。
灵隼长的更大了些,宛若草原上的成年孤鹰,双翅羽翼丰满,在阳光下隐约泛着灰中带绿的光芒,尖喙如弯刀。
回来的,不只是它。
还有一只手掌大小的……呃,那是麻雀,还是?
小家伙胖墩墩的,灰扑扑的,圆头圆脑,像是一只肥美的家鸡,不过,秦长安越看越眼熟,这可不就是灵隼刚从蛋壳里孵化出来不久,刚学飞的那副模样吗?
她又惊又喜地伸出手去,灵隼牢牢地站在她的手肘上,爪子虽然锋利,却不曾抓破她娇嫩皮肤。
至于那个小家伙,飞的慢多了,等了好一会儿,看看自家母亲,才有样学样地站在秦长安的另一只手肘上,可惜似乎手脚笨拙了点,还未站稳,“噗通”一声,就从她的身上落下,直直地掉在了窗户下的草地上。
“饭桶,我说你这次出去怎么大半年没想着回来,原来是在外头遇着相好的了呀!还生了孩子呢!”秦长安大喜过望,她居然忽略了灵隼是雌鸟这个事实,青葱玉指戳了戳灵隼的脑袋,嘴角噙着笑。“你相好的呢?怎么不带来给我认认?”
摇了摇头,饭桶依旧模样傲娇,秦长安这才想起,好似灵隼成年后有固定的发情期,找到配偶之后,等雌鸟生下那颗蛋之后,雄鸟就会离开。等幼鸟孵化出来一段时日,学会飞翔之后,雌鸟也会离开幼鸟,让幼鸟独自生存在天地之间。
灵隼会把幼鸟带回来,或许是多多少少想讨好她这个主子吧。
的确,她很喜欢呀。
想当初,饭桶到她手里的时候,也只是一颗铁灰色的蛋呢,如今自己都当娘了呢。她忍不住心中的激动,好似有一种升级当奶奶的喜悦,盘旋在头顶,迟迟不曾散开。
胖乎乎的幼鸟扑腾扑腾了两下,从草地上飞了起来,秦长安笑眯眯地又把右臂伸过去,幼鸟又瞧了瞧站在她手肘上老僧入定的饭桶,只能小心翼翼地飞近了她的衣袖,可惜丝绸衣裳有些滑,它一时没掌握好力道,又摔了下去。
这一次,秦长安实在没忍住,被幼鸟笨拙的举动笑得直不起腰来。
饭桶的鸟目只是看了一下地上被青草覆盖的小家伙,一副浑然不在乎的样子,却是自顾自地盯着秦长安看,那眼神仿佛是委屈至极,不想承认小家伙是自己的孩子。
“饭桶,你看它,多像你啊。”
饭桶的眼神好似在说:“一点也不像我,我没这么笨,一定像他爹,他爹就是个憨子。”
“哈哈——”,她捧腹大笑,幼鸟来来回回试了四五次之后,总算能够抓住她的衣袖,不过身子摇摇晃晃的,像是个不倒翁,说不出有多可爱。
实在觉得幼鸟丢了自己的脸面,饭桶索性转过脖子,看向别处,依旧一副“老娘是鸟类精品,这小子绝对没有继承老娘的聪明才智,要不是带了个拖油瓶,他飞起来慢吞吞的,老娘早就回来了”的高傲神态,秦长安摸摸幼鸟,又逗逗雌鸟,本来担心饭桶有去无回,在半路上出了事,如今却没料到“养一赠一”的结果,能不开心吗?
“爷……。”谨言跟着龙厉走到芙蓉园的洞门口,但见主子停下脚步,他也不再往前走,询问主子是否有所交代。
龙厉不曾回应,目光落在屋子的窗口那一处,他瞧见的是什么样的景象?
秦长安应该是站在窗户后的榻上,身子探出来,就这么跨坐在窗棂上,一袭蓝色描金衣裙,因为在内室之中,不曾出门,她依旧没有梳起反复的发式,松懒的发髻整个儿斜斜地靠在脑后,长发如瀑,直至臀下。
她的手臂上,站着一大一小两只鸟儿,大的那只有些眼熟,应该是出走大半年的灵隼,至于那只小鸟,倒是没见过。
只是,吸引他的,绝不是这一对鸟儿。
而是……她脸上的笑容,看着她被愚蠢幼鸟的动作惹笑,笑得直不起腰来,眉眼弯弯的姿态,甚至还残留着几年前的少女姿态。
好久了吧,他没见过秦长安如此开怀的笑了。
她算是爱笑的,但许是发生了不少事情,笑容还在,有时候是温婉的,有时候的从容的,有时候是欢喜的,那那种小小的欢喜,当真不如她此刻畅快淋漓的笑靥,更能震撼他的内心。
龙厉双手微握,黑眸不由地一眯,实在无法解释自己明明是她的男人,她的丈夫,根本无需做这种偷看的行径,却又难以说服自己不继续瞧下去,仿佛生怕自己一旦走近,就破坏了眼前美景的祥和气氛。
浸在秋阳中,女子的身形有几分朦胧,周身像镶嵌着淡淡的金箔一般,秦长安略微晃动着双足,小巧的脚上套着白布袜而已,并未穿鞋,她时不时地跟灵隼说着什么,仿佛一人一鸟,当真可以用言语沟通,实在是神奇呵。
灵隼突然啄了啄幼鸟的脖子,秦长安这才注意到,幼鸟的脖子上有一圈白毛,异常丰厚,可是好似有东西凸起,她不由地剥开幼鸟的白色羽毛,只见那儿缠绕着几根枯黄的茎,她轻轻拉了拉,发现茎叶极为坚韧,在长途飞翔之中都不曾散开,而茎叶的下端,则挂着一朵花……
这是——一朵尚未枯萎的花,花有七瓣,没有特别的香味,花芯处为正红色,每一片花瓣只有大拇指的指甲大小,但色彩却是极为奇特,从花芯处的正红色往外散开,一层为一色,最后花瓣的边缘处为白色,数一下,一共其中颜色。
七色堇?!
有那一么一刻,秦长安竟然愣住了,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朵小花儿,鼻尖泛酸,张开双臂,一把搂紧大小鸟儿,在毛茸茸的鸟脑袋上,落下一口一个香吻。
谨言面色微变,看向身旁的主子,只见龙厉眼神微微一凛,深晦的眼瞳略微黯然,下颚绷紧,俊美无俦的面容上顿生阴暗不快。
王爷似乎……不太高兴啊。
龙厉的确心里不舒坦,刚才看到秦长安难得开怀大笑,他大受影响,眉眼也柔和了三分,但如今看着她抱着鸟儿狂亲个不停,他的心里不乐意了。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那柔软唇儿的触感有多美妙,在床笫之间,她从不吝啬害羞,两人的前戏便是一连串令人心跳的亲吻,当她双目含春,难得流露出女儿家的娇态,那种近乎迷蒙的表情,确实教人相当动心,尤其是彼此都知道对方的罩门,他知道如何令她感受到愉悦,而她也知道如何让他疯狂。当那软嫩唇儿贴上他的喉结,在贴近脉搏处游走,他总是难以抗拒。
但如今,那唇儿却在亲吻两只鸟儿!他的女人,从头到脚每一根汗毛都属于他,更别说那私密的亲吻!
仿佛自己的所有物被人夺走,直属于自己的特权被人霸占,他的内心不可抑制地感受到闷疼,等等……幸好对方不是人,而是鸟,否则,他怎么可能还定定地站在原地,早该大杀四方了。
他知道时机马上就成熟了,积怨已久的朝廷,必然是人心惶惶,皇帝被银辉迷得五迷三道,荒废政事,朝中官员满心不满。而从四方城走水路而来的盐和人,也很快就要到位了。
蔡敢因为在军中跟副将军濮永裕争斗,砍掉对方的一只手臂,回来之后连降三级,大将军沦为小小副将,此事在朝廷,人尽皆知。
渐渐的,有人瞧出点眉目来,之前的贺坤将军也是稀里糊涂就沦为死囚,接下来就是蔡敢,而这两个武将,全都是站在靖王那边的…。再后来,武将们全都收敛起来,听说靖王把令牌交了出去,还能怎么想?
必然是认定皇帝对靖王施压,要靖王一点点地把权力吐出来,皇帝便能随意拿捏他!
武将们虽然粗鲁,有些甚至大字不识几个,但重在忠心,胜在有情有义,龙厉虽然手段残忍,但对于忠心耿耿投诚与他的手下,却是出手大方,他自有笼络人心的一套。如今在众人眼里,他便是树大招风、功高震主的角色,把先帝赏赐的令牌都交了,下一个要交的,岂不是三十万兵权!
龙厉善于煽动人心,他故意让人这么想,再者,外面的传闻也是一把利剑,皇帝的种种作为,已然让人看不过去了。
不多久,秦长安已然看到龙厉朝他走来,灵隼见状,乖乖地展翅飞翔,落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上,胖嘟嘟的幼鸟不甘落后,跟着雌鸟一道抓着桂花树干,绿豆大的鸟目直直地盯着面前的男人。
谨言不曾跟上,依旧守在洞门口,毕竟女主子一副闲适姿态,不是外人能够瞧见的,当然,男主人更不会愿意她这幅模样落入别人眼中。
“三郎,瞧见没?饭桶没事,活着回来了!而且,还带回来一只幼鸟!”她欢呼雀跃,嘴角的笑花着实美艳,整个人完全不似生过孩子的妇人,偶尔龙厉能见到她超龄的冷静一面,但此刻,她笑得宛若一个大孩子般。
他的心,终究有一块地方,融化成一滩春水。
“鸡生蛋,蛋生鸡,不是很寻常么?”他嘴角抿了下,余光瞥过一大一小两只鸟,想当初,还是他们一起去了趟鬼市,买着那颗古怪的蛋,孵出来一只灵隼,说来说去,秦长安似乎总是能够吸引这些不寻常的灵兽。如今,灵隼竟然又拖家带口,捎回来一只,靖王府除了添丁之外,别的地方也越来越热闹了。
他个性孤僻,本不该喜欢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齐聚一堂,先是一头白虎,又是一只灵隼,最后还多了一尾神出鬼没狡猾多端的火狐狸……但知晓她就爱护着他们,而白虎和灵隼全都在关键时刻救过人命,至于那最不讨人喜欢的火狐狸,居然也在禁卫军闯入之前嗅到危机,把世子拖到地道里,灵性完全不输人性,他还有什么话好说?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听他这么说,调笑的口吻却有着一抹认真,她眼角的笑荡漾的更深了点。“你把灵隼说成是鸡,问过人家乐意了吗?”
果不其然,灵隼把脖子扭到一旁,开始生闷气了,小家伙还有点呆头呆脑的,依旧盯着面前的男女,绿豆大小的眼里满满的好奇心。
龙厉下巴微微抬起,双臂撑在窗棂上,秦长安跨坐在窗边,秋风拂过,吹起她宽大的裙摆,露出一段白皙的脚踝和穿着白袜的秀足,不知为何,他的眼底陡然闪过一团火焰,嗓音有些低哑,宛若裂帛。
“你这样,让爷想起好几年前,你常常爬靖王府的墙,溜出去逍遥快活。”
秦长安坐在高处,总算可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颀长身段的男人,她的身子微微向前倾,歪着螓首看他,总觉得他此刻的表情有些高深莫测。
“既然早就知道,怎么没派人打断我的腿?”她故意这么问。
“也不是没想过。”没料到,某人幽幽地吐出这一句,往前踏上两步,双手扣住她的细腰,摩挲了下。“如今回想,正是你这股子活蹦乱跳的样子,才让爷上了心。”
她抿唇,将十指插入他的黑发内,沉默了会儿,才说。“二哥辞官了,大哥怕是也看出了萧元夏刻意疏远的原因,我以为北漠可以让他们重新开始,却没料到萧元夏成了最大的变数。”
“长安,再等等,短则半年,长则一年……。”他顿了顿,感受着她的指尖穿过他头发的那种难以言喻的温柔,眼底的阴暗彻底被驱散。“把你两个兄长的前途放到爷手里,成么?”
思忖了下,她突然明白龙厉的意思,只要他君临天下,坐上皇位,那么,小小的北漠又岂会放在眼里?到时候,就算要萧元夏乖乖把人送来,萧元夏又岂敢不从?说到底,无论是金雁王朝还是北漠,都是权力至上的地方,两个兄长最好的归宿,便是为龙厉效忠,因为他会把他们当成是自己的家人,只要他的心里有她一日,他们就能得到最好的庇护。
她不是不曾动摇,眼下她对萧元夏没有信任,怎么想都是这个法子更加可行。就算到时候兄长们执意留在北漠,碍于龙厉的面子,萧元夏也不敢暗中算计什么。
当她再度抬眼的时候,面前的男人却朝她伸出双臂,她马上意识到什么,不曾迟钝犯傻,同样张开双手拥住他,任由他把她从窗户上抱下来。
她的双足未穿鞋,就这么让他横抱着,两个丫鬟早已不知溜到哪里去,只要见到龙厉进了院子,她们便脚底抹油,倒不是真的犹如见了鬼一样,而是太清楚要给自家主子一个单独相处的空间,而不是说傻傻地站在原地惹人嫌。
龙厉兴许是个恶人,但秦长安却很享受这恶人对她放下屠刀,甚至还能多出几分温柔举动,至于他刚才说的话,她还当真放在了心上。
唯独一丝愧疚,始终扎的很深,可她有很清楚这一场争斗,最后必定是你死我活的地步,她对蒋思荷再怎么同情敬重,也不能有妇人之仁,坏了龙厉布了这么久的局。
把门踢开,动作却不显粗鲁,他将人重新置于软塌上,坐在她的身旁,见她的其中一只白袜褪下,垂下长睫,将她的赤足搁在膝盖上,为她穿好白袜。
秦长安心中发暖,只听得他低低地问:“今日宫里下圣旨了,想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她试图在那张俊邪的脸孔上找出半点蛛丝马迹,但偏偏龙厉实在是……老奸巨猾,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完全不给她半点痕迹可寻。
但不知为何,她的心有点沉闷。
“先听好消息。”
他的唇角微微一勾,笑得带些诡谲,唯独眼神依旧不看她,瞧着她细瘦白皙的脚踝处,仿佛看久了,那里能生出一朵花来。
“好消息便是……皇兄今日召见,要我把三十万兵权交出一半。”
“你怎么说?”
“我当然允了。”
“这算什么好消息?!”她小脸沉下,脸色不甚好看。
龙厉总算抬起脸来,俊长身子往前倾,跟她四目相对,眸光有了热度。“至少不是要我一次把三十万兵权都交出来,这怎么不算好消息?拥兵自重,向来都是天子大忌,前两年是需要我给他鞍前马后,如今不需要了,他大有亲信可用,比如那个断了一臂的濮永裕……”
她急急地打断他的话:“坏消息是什么!快说!”好消息都让人如此不省心,更别提能让他认为坏的消息,必定是十分悲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