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伤才好,还喝这么多?”
他掀了掀眼皮,那双眼里的光芒晃荡了一下,那副神情懒洋洋的,还有些若有若无的漠然。
“二哥真啰嗦。”
龙奕不得不暗自赞叹了一下,冯珊珊很美,却也不到惊艳的程度,倒是这个弟弟,男色逼人,光是这么斜斜地坐着,就仿佛是一道风景。若他天生的性情不曾如此暴戾,恐怕早已成为京城一大祸害,为他而跳河上吊的女人必定不少。
“老三,眼下你已经有了世子,对北漠也有了交代。若是你私底下有什么想法,不必产生任何顾忌,再说,靖王府还是太过冷清了点——”言下之意,如果龙厉想娶别的女人进王府,子嗣这一关过了,也不必担心会引来两国不合。毕竟,没人敢要求一个王爷只娶一妻,身边再无其他女人。
话音未落,门口就传来一个女子清亮的叫骂声:“谨言,慎行,你们敢拦着我?!还不给我统统让开!你们守在门口,你当我不知道你们爷在里面做什么好事!”
一道若有若无的喟叹,从龙厉的唇边溢出,龙奕眉头一皱,略显不快,他已经从声音听出此人是谁。
下一刻,门被人大力推开。
不请自来的人正是秦长安,她一身海棠红的常服,携一身怒火而来,随着她步步紧逼,仿佛把怒火也捎带了过来,衣料上都感受到了明显的烫意。
当她环顾一周,发现这屋子里的只有龙家两兄弟时,不情愿地朝着龙奕行了礼。
“算了,在宫外就不必多礼了。”龙奕神情冷淡地挥挥手。“看来,靖王妃的误会不小啊,怎么,以为靖王在外花天酒地?”
秦长安抿了抿唇,强颜欢笑。“听说王爷在这儿召见京城第一大美人,妾身满心好奇,亲自来问问王爷是否要在这儿过夜,若是,靖王府可得关门了。”
龙奕虽然不太喜欢这个弟妹,但还是被眼前的乌龙闹得心情大好,毕竟,当一个人过的不太顺遂的时候,看别人家的热闹,发现这对夫妻过的也并非琴瑟和谐,反而极大地安慰了他。
龙厉佯装看不到皇帝脸上要笑不笑的表情,那双灼灼如火的眼眸直视着秦长安,只是她眼神略显闪烁,他心中一沉,想必真的如他所想,事情已经发生了。
他故作冷淡地发话,一派大爷姿态:“你回去吧,不用等本王了。”
“既然王爷跟皇上有事商量,妾身先行告退。”秦长安硬邦邦地回答。
唯独龙厉留意到她垂在身侧,指尖已经发白,强忍着想要冲上去的心思,他还是坐在原地,目送着她愤懑地转身离去。
龙奕摇晃着手里的酒杯,谈笑之间,言语之中藏着暗示。“养一个这么凶悍善妒的女人在身边,实在不符合你的口味,我记得你过去带出来的那个小官奴,柔情似水,是一朵真正的解语花吧。这才过了几年,你的胃口就发生了这么大的转变?”
“皇兄总是提那个死人做什么?”龙厉无声冷笑,难掩内心不耐,也不再称呼他为“二哥”。
“她真是死了吗?”龙奕嗅闻着浓烈的酒香,嗓音低不可闻,却又能让龙厉清晰地听到,他抬起那张微醺的俊脸,与龙厉无声交汇目光。
龙厉的神色不变,冷淡之中夹杂些许嘲讽,又听得龙奕顿了顿,恍恍惚惚地问道。“是否在你心里,她一直都是活着的?”
双手扶着龙奕的肩膀,龙厉压下身段,在他耳畔说。“皇兄这么快就喝醉了?人死如何能复生?”
“龙家的男人,酒量都不差。”龙奕转头望了一眼窗外的夜色,时辰不早,他用力拍了拍龙厉的后背,舒出一口酒气。“老三,今晚的酒很好,朕的确觉得整个人不再那么疲倦,等会儿回了宫,总算能睡个好觉。”
“我送送二哥。”
龙奕笑得莫名深远:“不必了,刚才依靖王妃的架势,虽说看到朕在这儿不能发作,必定在靖王府等着你呢……北漠女人就像是一头烈马,恐怕你要好好安抚才成了。”
龙厉没说什么,直到看着龙奕坐上明黄色的轿子,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不见,他才一挥手,谨言慎行马上走了进来。
“说。”
“王妃带着白银和徐长芳,果真找到了周奉严——”
“怎么找到的?”龙厉眉头一皱,眼神阴沉下来。
“用一件周奉严常穿的衣裳,白虎在夜间找遍全城,靠着气味把王妃带到那里。”慎行如是说,白虎在靖王府招摇过市已有一年多,还有一个专属的小院子,不过所有人都以为它跟猫儿一样,只不过是个庞大的宠物罢了。当他们暗中跟随白虎,见它不但听懂了王妃的话,而且有着近乎鬼怪般的五感,就算再厉害的猎犬,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把人找到,更别提周奉严是看押在地下!
那大家伙哪里是宠物,分明是怪物啊!
一时之间,龙厉不知该说她聪明伶俐,还是诡计多端,他没有给她一丝线索,她居然能想出这个办法,找出周奉严的藏身之所。
他了解她,明白此时此刻的她必定度日如年,一天也等不下去,才会让暗卫留意她的举动,一旦她出门,必定紧紧跟随。
可惜,他有他的想法,有他的顾虑,在他的大计还未等到最佳时机之前,任何捋虎须的冲动,都可能让他前功尽弃。
他并不想因为一个周奉严,成为历朝历代在皇权争斗中众多的失败者之一,这些人会被永远地记载在史册里,当一本反面教材,让世人嗤笑。
“回王府。”猛地站起身来,用力一挥红色衣袖,他浑身散发的阴鹜气息,几乎把空气冻结成冰。
……
龙奕刚回到皇宫,便听说了宫外梅园的消息,那个院子正是看守周奉严之地。
他刚坐下,本想回宫倒头就睡,没料到今夜注定又是无眠之夜。
“皇上,属下看到烟花为信号,来不及启禀您,带人直接去了梅园,却发现梅园早已成为一片火海……除了邱琪,其他七人全都死了,被烧的面目全非,周奉严已经被劫走。”
“人呢?”
“邱琪受了重伤,他藏身于水缸之中,才逃过一劫。只是,他伤的太重了,属下才问了他几句话,他就咽气了。”
“他可曾看到什么人把周奉严劫走?”
“他说看身形是女人,拳脚功夫扎实,但招数奇特,怀疑是江湖人……”
龙奕面色沉下,江湖人?这是对方的幌子吗?他心里有一个确定的怀疑对象,只是半个时辰前,他还跟这个最可疑的人把酒言欢。
龙厉就算不在场,也可以命令手下把人劫走,但他养的暗卫全是男人,身手高强。
再者,他是在逼龙厉出手,但龙厉善于忍耐,在他不曾想到如何收尾之前,万万不会仓促出场,否则,龙厉清楚梅园的地址,早就可以派人劫走周奉严,而不必等到今晚。
只听得那侍卫继续说。“皇上,此事还要继续追查吗?”
龙奕置若罔闻,他双手交握着,若说来劫人的当真是江湖门派,周奉严一个民间大夫跟江湖人当真会有瓜葛吗?
凡事不如表面那么简单,正如周奉严的身份,一介草民,一个郎中,却能攀上靖王这样的人物,若是没有点脑子是不行的。周奉严行医几十年,若是真的跟江湖人有往来,江湖跟朝廷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江湖人鲁莽行事,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若这一切都是龙厉故意呈现给他的,只是为了洗清自己身上的所有嫌疑,让他把注意力放在江湖门派身上,他岂不是被龙厉耍的团团转?更别提江湖中事,朝廷一向不管,这里面的水更加深不可测。
但如今喊停,他十足的不甘心,眼看着周奉严已经游走在崩溃的边缘,意识模糊,只要再逼得狠些,周奉严就会把当年的秘密全部吐露出来!
龙奕突然想起什么,脑子里灵光一现,顿时睡意全无,一拍大腿。“快,把杨修带来!朕有话要问他!”
因为皇帝的一句话,杨修被连夜召入宫内。
杨修已有五十出头,十五岁就进太医院,是太医院内的老人,半辈子都耗在太医院,几番人事调动,他犹如中流砥柱,始终没有被任何风波累及,跟他的性子圆融大有关系。
“杨修,朕如果没记错,当年陆仲进太医院的时候,你还曾经当了他几年的师父……”
杨修在心中忖度了会儿,若是以前,他必然不想跟陆仲扯上关系,毕竟陆家被抄了,还被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不过陆家现在平反了,皇帝显然是想从自己这儿问出点陈年往事,他若是还端着,反而显得不识趣。
“皇上记性真好,下官是当过陆仲的师父,只是陆仲在行医上的天分的确是百里挑一,三年之后,已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五年后就成了太医院的太医令。”
“听说私下,陆仲很少跟其他太医往来,你可了解他的家事?”
“陆仲年轻时候便是个聪明人,聪明人难免有些清高,这是寻常。当年下官曾经去过陆家,下官跟陆仲的关系,硬要说的话,便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杨修的眼底闪过一道精明,陆家虽然沉冤得雪,但陆家子女全都不在了,自己就算想沾点光也很难,况且,皇帝突然问起一个死了多年的人,他还是小心为上,不必跟陆家靠的太近,以免惹祸上身。
“朕得到一个消息,陆家小姐还在世上,朕很想补偿她,如果她如假包换,只是眼下的证据还不能证明她就是真的陆青晚。你如果知道些什么,全都说出来。”
杨修听皇帝这么说,认真思考起来,一阵漫长的沉默横亘在君臣两人之间,龙奕并未不耐烦地催促,杨修一把年纪,但一副精明相,只是此人并无太大建树,他能给自己不为人知的惊喜吗?
抹了一把花白的胡子,杨修迟疑地抬起头,有些为难地说。“回皇上,陆家那个女儿,有点……”
“有点什么?”
“微臣不知这么说是否妥当,她有些异于常人。当初微臣在陆家见到她的时候,微臣身为长辈,还抱过她呢。陆家小姐只有四岁而已,这个年纪,别人家的孩子通常还在念三字经,她竟然已经记住了一百种药材,这事就算现在说出去,也是天赋异禀。”
龙奕觉得这样的信息,依旧无法填补他怀疑的空洞,不甚满意地追问,嗓音冷下来。“还有吗?”
杨修一看皇帝沉下脸来,天子威仪压得人肩膀沉重,他又绞尽脑汁地想了许久,才忐忑不安地挤出笑容。“还有一事,微臣抱着陆家小姐的时候,闻到她身上的药味,还跟陆仲开玩笑,说他的千金是在药草里打滚吗,也不知为何,陆仲竟然板着脸,好似生气一般。平日里他做事严谨,没什么脾气,微臣回想了下,这是微臣跟他共事二十年头一次见他生气。”
又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龙奕的脸彻底黑了,他大半夜地把人从宫外喊来,并不想听这些家长里短的小事!
“说完了?说完了就下去吧。”龙奕把脸转过去。
小太监常辉把人送走,回到皇帝寝宫,屋内只点着一只蜡烛,皇帝眉毛一皱,眼角泛起寒意。
他有种走入死胡同的感觉,明明觉得秦长安身份可疑,却又碍于她如今是自己弟妹,是堂堂亲王妃,就算他是皇帝,他不可能拿秦长安开刀。再者,就算她是陆青晚,不再是戴罪之身,那是他自己下的圣旨,岂能食言而肥,自打巴掌?
但是有一种强烈的直觉,龙厉跟秦长安隐瞒着巨大的秘密,而眼下,他已经无法纵容自己再给与龙厉多一分的信任。
“皇上?已经三更天了,您还是早些安歇吧。”常辉低头劝说。
“常辉,朕想去宫里走走,别惊动别人,朕散散酒气,顺便想些事情。”
常辉道:“是,皇上。”
提了一盏灯笼,常辉走在前头,给皇帝引路,皇帝的脚步最终停留在珍秀宫门口,珍秀宫外面依旧有两个侍卫看守,只因他对楚白霜的禁令还未撤销。
龙奕也只是朝着那只有淡淡烛光的屋子看过去一眼而已,楚白霜做错了这么多事,坏了他的大局,若不是她已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他不可能谋杀自己的骨肉,楚白霜绝不可能只是被禁足这么简单。
如今两相矛盾的是,她宛若一个犯人,失去了自由,一步不能离开珍秀宫,但她身边多了一个嬷嬷和宫女照应着,一日三餐都不再是被苛待的冷菜冷饭,而是跟她是贵妃的时候相差不多。
他再怎么气楚白霜,也不会拿孩子开玩笑,皇嗣一次次地出问题,他已经忍无可忍。
正欲举步离开,楚白霜那双满是泪光,楚楚可人的眼眸却又浮现在自己眼前,那是她被康伯府连累,他在盛怒之下跟她争执,她跪着哭求,解释。
“皇上,是真的!这世上有药人!不是我疯魔了!药人者,用药材养大,身上散发出药味,最珍贵的便是他的血液,我不想一生无子,只要我用药人之血,改变我的体质,就能顺利地怀上皇子……。皇上,康伯府告诉我他们找到了药人,所以我才……。望皇上明察!我是无辜的,大哥也是无辜的……。”
他大手一挥,挥去这些不愉快的记忆,什么药人?荒谬!什么一生无子?如今楚白霜不是又怀上了吗?楚白霜的敏感偏激,压榨了他对她的最后情分。
龙奕仰着下巴,望向天际一半被乌云遮挡的圆月,深深吸了一口气,陆家的事他怀疑了很久,但最终也没有任何有力证据浮出水面。
就这么算了?他真是不甘心那。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瞬做了连接,楚白霜口中说的药人者,身上散发出药味,杨修说的陆家小女身上有药味,他随意开了玩笑,向来温和的陆仲却面露不快……
一个荒谬而大胆的想法,迅速在他的脑海里成形。
如果……如果医术高明的太医令陆仲将自己的女儿养成了万中无一的药人?!那么,温如意当年很可能因为这个原因,才把身为官奴的陆青晚带入了靖王府,并非去当丫鬟,而是当龙厉的救命稻草?至于那个周奉严,自然也是知情的,他拥有的并非是什么神乎其神的本事,而是瞎猫碰到死耗子,正巧遇到这么个药人,否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恐怕也救不了病情迟迟不见起色的靖王!
若陆青晚没死,摇身一变成为北漠郡主,龙厉不远万里把人追了回来,为陆家翻案,却又不让她认陆青晚这个身份,暗中帮温如意回国,只因他是当年牵线搭桥之人……。
可怕的联想,居然让他惊叹的水到渠成,过分的不合理,到头来却成了令人信服的合理。
怪不得,被断定活不过二十岁的龙厉,如有神助,在二十岁生日之前,奇迹般地好转痊愈,成了一个身体康健的正常人。
原来,这就是他不能见光的秘密,天大的秘密!
一个药人,龙厉竟然娶了一个药人,活蹦乱跳的药人?
若这些猜测全是有根据的,那么,这对夫妻从头到尾都是演戏,他们分明在多年前就早已相识!他们不但演给世人看,更演给他这个天子看!
愤怒之余,龙奕转念又想,龙厉身边养着不少幕僚,几乎什么都懂一些,奇门遁甲这些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一个药人可以帮他改变病弱的身体,是否对他还有其他助力?否则,龙厉为何什么女人都不要,偏偏要她成为他的正妻?
这个想法,无疑把龙奕心中那头多疑的困兽彻底放回天地之间,他坚定地相信,城府深沉的亲弟弟,必定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才用婚姻拘着一个绝无仅有的女药人,自始至终,他就没想过是龙厉动了真情,更不相信龙厉能如此长情。
是,绝不可能。
一旁的小太监常辉心中七上八下的,都说伴君如伴虎,数年前他被派来服侍新帝,还在暗中窃喜,龙奕一派日月同辉的气度风华,跟那个整日阴沉冷笑的同胞兄弟靖王有着云泥之别,只要自己伶俐点,应该不难伺候。
但最近,他越来越有种有心无力的感觉,正如此刻,皇帝那张时明时暗的俊脸映在他的眼底,摇曳的树影挡住龙奕微沉的双目那一刻,看得他浑身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