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清晨醒来,蓝心姑姑端着金盆,服侍着蒋思荷,蒋思荷吐得一塌糊涂,最终连胆汁都吐出来了,吐完了喝了两口温热的羊乳,这才靠在床头。
“娘娘,要用早膳吗?”蓝心姑姑轻声问。
“不用了,没什么胃口。”
“这可不行啊,娘娘,这些日子您吃的实在太少了。”
“先搁着吧,我晚点吃,现在吃了待会儿也要吐掉。”蒋思荷垂着眼,从枕边抓过一个毛茸茸的虎头玩偶,冷淡清丽的眉眼,浮现些许的笑意,纤细的指尖拂过金黄色的虎头,仿佛心里也没有那么难受了。
蓝心对蒋思荷的这个动作深以为然,在这一个月内,只要蒋思荷万分疲倦的时候,便是拿起这个虎头玩偶把玩,其实这个用金色绸缎所做的虎头玩偶没有任何寻常,在宫外坊间的铺子里到处可见,是一般寻常人家买给孩子的玩具,既不特别,也不值钱。
但这是靖王妃最后一次进宫的时候,捎给皇后的礼物,也不知为何,出身名门的皇后从小到大对这些东西就没有过太大的兴趣,这一回却是很不一样。
“娘娘,您在想念靖王妃?”
“还记得她说,来年正好是虎年,她虽然比本宫早怀上三个多月,但两个孩子都是在同一年出生,以后孩子大了,正好能一起做个伴。”蒋思荷想到此处,又不禁笑了:“靖王妃走了两个月了,马上就该生了,靖王妃的身子真好,本宫也羡慕她,从不孕吐害喜,想必生孩子的时候也不会受苦。”
“娘娘,这害喜的事,可真是不好说,因人而异。”蓝心姑姑难得有了笑容,温言软语地劝道,这世上的女人,有的人怀孕了能吃能睡,全然不受影响,比如靖王妃这样的,有人却一天到晚吐了不知多少次,送来的哪怕是山珍海味也无福消受,比如眼前的皇后娘娘。可见,这害不害喜,难以控制,哪怕是一国之后,也逃不开这一个劫难。
“娘娘是我看着长大的,以前蒋家的姐妹那么多,没见过娘娘跟谁走的特别亲近。这个北漠来的靖王妃,怎么就顺了您的眼?”
蒋思荷的眼神流露出少见的低落:“至少,她比本宫见过的任何女人都要更加纯粹,在宫里久了,越是难以信服人心,可这也不是本宫的初心。本宫年少时候,期盼的是平凡的生活,只是蒋家没有人愿意听本宫的心声,老太爷又是蛮横了一辈子的,听不得别人的反对声。本宫之所以成为皇后,也只是不负众望,一步步走过来的。”
当初她嫁给宁王为妃,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丈夫会登上皇位,更没想到自己会成为皇后,但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深宫里的乐趣却是越来越少,很容易把人的心都磨平了。
但事实上,当一个完美的妻子,中规中矩的皇后,并非她的梦想。
她还记得自己十来岁的那年,想过要跟自己心仪的男子走遍千山万水,一起写诗,一起看尽天下的风景,十年过去了,如今想想,才发觉原来自己并不喜欢长辈给自己安排的嫡长女身份。
原来,她已经不知不觉羡慕了秦长安许多日子,羡慕秦长安可以尽兴地玩乐,毫不遮掩自己的本来性情,吃醋就吃醋,嫉妒就嫉妒,不高兴了还给靖王看脸色。私底下的兴趣也颇为广泛,行医、骑马、射箭、经商……
秦长安并不是安于相夫教子的女人,她活的十分鲜活,不像是名门望族里的那些精致的绢花,而是生长在大自然野生环境里的玫瑰,鲜艳、带刺,哪怕不是世间最美的花,也能让人对她念念不忘。
而自己呢?却因为顶着嫡长女的身份活了二十多年,所有的路全都是蒋家为她安排好的,她只需要把一切都做的令人满意即可。他们要她读书,她便读书;要她嫁人,她便嫁人;但她何曾问过自己到底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真的是困在深宫里,终日跟这些年轻后妃们斗智斗勇,秉持着大家之风跟一个没有真实喜怒的玩偶一样,耗去最终的年华吗?
蒋思荷的五指深深陷入老虎玩偶,突然不敢深想下去,她知道,身为皇后,在获得如今拥有的地位之前,就已经舍弃了某些不该属于她的东西。
平凡妇人得不到皇后的万丈荣光,当然,皇后也无法觊觎平凡妇人的平淡和宁静。
午后。
蓝心姑姑笑吟吟地走到蒋思荷的身边,虽然看主子在静心看书,一副娴静模样,心里不由地叹了口气。
皇后从小就爱读书,也是京城有名的才女,但是性情却太过木纳了些,什么心思都喜欢藏在心里,不动声色。
只是,书里面到底有什么啊?总是能让皇后看的那么认真,那么入迷?
“娘娘,好消息来了。”
蒋思荷淡淡地抬眼。“什么好消息?”
“终于找到那个为楚家办事的老大夫了,那人姓杨,只要楚家有人生病,都是让这位大夫来看病的,因此楚嫔对他应该是熟络的。”
“这人在哪里?”
“本来年纪也大了,因为那件事,楚嫔给了他一千两银子,他直接去了老家养老。”
她点了点头。
“至于那个方姨娘的丫鬟,她告发自家主子,说方姨娘支使她在楚嫔给您请安的必经之路上倒了一大桶浮油的清水,才会害的楚嫔走过去的时候摔了一跤。那位丫鬟跟方姨娘一起被赶出了靖王府,发卖走了。但我这次派人去找,才发现方姨娘还在京城的一家人家当丫鬟,整个人被消磨的不成样子,但是这个丫鬟却在当年不久之后就被人赎走了,如今当了别人的小妾,不再是奴婢了。”
一切都真相大白。
蒋思荷的脸上稍显落寞,若有所思地说。“蓝心,本宫一直问心无愧,唯独做错了这件事,信错了人,冤枉了无辜的方姨娘……因为本宫自以为铁面无私的惩戒,她当了六七年的丫鬟,一夜之间从主子成了奴才,本宫对不起她。”
闭上眼,隐约还能想起那个年轻娇憨的女子,进宁王府的时候,才刚满十六岁,虽说没有什么背景身份,却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儿,或许正因为她得到了龙奕的宠爱,楚白霜才会利用腹内死胎,往这个方姨娘身上泼了脏水。
当然,那时候的龙奕,肯定会相信楚白霜,一个方姨娘只是得到半年的临幸,又如何能拼得过楚白霜在龙奕心目中的位置?
只可惜,当时犯这种低级错误的人,除了龙奕,还有自己。
她相信了那个哭哭啼啼指认方姨娘的丫鬟,相信了方姨娘的“死不悔改”,相信了方姨娘因为嫉妒而生出了杀心,相信了……楚白霜想让他们相信的所谓事实。
其实,这些都是假象,蒙蔽了他们的双眼,让她跟龙奕都作出了错误的判断。
蓝心姑姑忧心忡忡,于心不忍地说。“娘娘,还来得及,我们还可以弥补。您当年秉公处理,并无私心,这一切都跟您无关,都是楚嫔惹出来的祸端,这才连累了方姨娘。”
“是啊,方姨娘是个好姑娘,本宫不能让她为楚白霜背一辈子的罪名,也要让皇上看看,那个女人外表柔弱,内心何其歹毒,居然可以利用自己的孩子而把人推下万丈深渊!”蒋思荷话锋一转,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蓝心,你去让人把方姨娘赎出来,不管花多少银子都可以,再把她安置好了。”
“好。”蓝心姑姑顿了顿,又问。“娘娘打算什么时候跟皇上说明此事?”证据确凿,她也认为是打压楚白霜的最好时机,只要让皇帝彻底看清楚楚白霜的真面目,就不怕楚白霜有朝一日还能东山再起,卷土重来,再次对蒋皇后不利。
如果可以彻底除去这个劲敌,对于蒋皇后以后的人生,才是无往不利。
“明日吧,明日是冬至,你去请皇上过来用晚膳。”蒋思荷想着,冬至在所有家庭的眼里,都是个跟家人团圆的日子,她想趁着明日两人一起和和睦睦的气氛之下,再说出此事。
蓝心姑姑这才欣慰地笑了,有时候,她的这位主子就是太为别人着想了,其实,不管是深宫还是内宅,永远都是一群女人们的战场。除非男人只有一个女人,否则,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只是,小门小户的男人尚且喜欢娶两个小妾,过着左拥右抱的生活,别说这是后宫,皇帝的身边,就算没有楚白霜,往后也会有徐白霜、李白霜、孙白霜……只要皇后无法成为皇帝心头的第一人,那么,这样的日子会毋庸置疑地伴随皇后到老,到死的那一日。
冬至。
蒋思荷今日穿着一身金红色的华服,上头是藕色坎肩,头上簪着几只凤钗,脖子上挂着一串翠珠,脸上稍稍扑了脂粉,遮盖因为害喜而气色难看的脸。
她朝着蓝心姑姑一笑,露出难得的一丝娇羞。“蓝心,本宫今晚看起来怎么样?”
蓝心姑姑不再面无表情,而是一脸笑容。“娘娘,您今晚美极了。”
蒋思荷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这个孩子真是个磨人的,怀着它五个多月,你看本宫哪一日好过?前阵子好不容易养好了精神,这阵子连本宫自己都不想照镜子了,亏的你还能说这些话,夸得不太走心。”
蓝心姑姑一脸的不自在:“娘娘在我的眼里,一直都是最好看的,只是我不会夸人,娘娘这是难为我了。”
蒋思荷笑了,蓝心是蒋家的家生子,对自己的忠心毋庸置疑,其实他们主仆是很相像的,所以她喜欢蓝心的刻板冷漠,至少比起那些只会恭维奉承,油嘴滑舌的下人来说,她需要的是不是那些没用的甜言蜜语。
只是一桌酒菜,渐渐凉了。
蒋思荷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放下手里的书。“不是说皇上答应了要来的吗?”
“是啊,兴许皇上临时有事耽搁了,要不要我再去问问常公公?”
“不必了,时辰还早,我们再等等,国事更重要。”蒋思荷体贴地开口,反正她胃口很差,至今还不饿。
这一等,半个时辰一晃就过去了。
蒋思荷终于没心思再看书了,把书搁下,淡淡地说。“你去问问,皇上今晚还来不来。”
蓝心姑姑应声而退,折回来的时候,脸色已然很是凝重。
“怎么回事?”
“据说楚嫔生病了,皇上去探望了一下,不过常公公说,晚些皇上会来的。”
蒋思荷抿了抿唇,没说什么,她不知该喜还是该怒,楚白霜生病了,皇帝去看,若是她连这个都要吃醋的话,是否太过不近人情?而且,皇帝并没有因为去探望生病的后妃而取消跟她的约定,似乎她不该觉得愤怒和寒心,至少皇帝没有把她推入更难堪的境地。
“把菜热一热。”
终于,又过了半个时辰,皇帝姗姗来迟。
三天没看到皇帝,但是知道他也不曾在其他后妃身边就寝,蒋思荷静静打量着龙奕,虽说他依旧对她笑着,询问了她近日的身体可好,可是,她的心里还是被不安占据,一种未知的紧张让她不由地心跳加快。
“怎么不先吃一点?”龙奕抓住蒋思荷搁在膝盖上的手,眉眼泄漏一丝温柔。
蒋思荷笑着回应。“今晚是冬至,家人一起吃个团圆饭,哪有臣妾先吃的道理?”但是她的心里却有了怀疑,龙奕的这些温柔,只是对她才有的,还是刚刚他去楚白霜面前,也是一模一样的关怀?
压下这些不该有的怀疑,她主动给龙奕夹菜,两人吃完了晚饭,宫女把饭菜撤了,蒋思荷才吩咐道。
“送点热水来,别泡茶了,皇上晚上会难以入眠。”
龙奕看着她体贴的举动,突然有些不忍心,若楚白霜真是被蒋思荷下毒的,那么,正如楚白霜所言,这是蒋思荷回报楚白霜当初害死蒋思荷肚子里孩子的“礼物”,他应该不偏不倚。可是,这一年内,他对蒋思荷的态度有了不小的转变,两人也亲近了许多,若是蒋思荷真是在岐山墨里下毒的人,他又如何接受这样的事实?
“皇后,朕有话要问你。”他端着杯中的热水,在将近十年的相处中,他一度认为蒋思荷是一杯白开水一样的女人,或许稍显冷淡、少了点女子的撒娇和争宠的本事,所以他只当她是妻子,却很难喜爱上她。
但若是如今告诉他,这一杯干干净净的白开水,一旦也染上了别的气味和颜色,他竟然想想都心痛。
蒋思荷原本有话要说,但自然不可能抢在皇帝前头,淡淡一笑,“皇上请说。”
“朕不瞒你,你应该知道楚嫔最近病了吧。”
蒋思荷点头。“刚刚才听说。”
话音未落,想想她再怎么不喜欢楚白霜,也没必要在她生病的时候露出幸灾乐祸的心思,不免地又补了一句。
“不过,不知道楚嫔生了什么病?”
点到为止,这是她仅有的关心,再多,也不可能了。
蒋思荷的神色稍显冷淡,但并无任何漏洞,看上去很镇定,仿佛楚白霜生病,跟她没有任何关系,问一下只是出于礼貌,并不是她们之间感情有多深厚。
一切都很自然。
龙奕突然心生烦躁,以前,他处理国事就够烦心的了,到后妃身边就是为了松懈一下紧绷的神经,谁希望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去揣测眼前女人到底是真心流露还是包藏祸心,实在是烦,太烦了!
更别提,蒋思荷处理后宫琐事的能力,他一直都是信得过的。但当不得不怀疑她,情况就变得更棘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