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厉下颚一点,他久居京城,大多跟京官打交道,但并不意味着他对地方官员就一无所知,事实上,他有不少暗桩分派在全国各地。出行只带了十几个侍卫,是因为他一向自负,认定去往治安良好的富庶之地绝不会有任何意外,更因为就算出了事,他也有信心能够干脆利落地解决掉。只要他一开口,随意调来一千精兵,易如反掌。
而这个曹大人,便是江南巡抚曹译注,是地方大员。原本只是一个五品小官,但因为此人做事果断,又投在龙厉麾下,几年之内官职三级跳,平步青云,成了从二品的巡抚。更别提即便是同一个官职,江南地方物产丰富,气候适宜,繁华热闹,能在江南当一个巡抚,跟其他地方的巡抚又不能比了,光是说出去,便是十分体面。
龙厉对于自己人,向来是有自己的规矩的,当官的不见得能够清廉一辈子,只要不太过分,获得一些利益也无从不可。
他原本没想过要在江南会一会曹译注,他善于玩弄权术,但不见得专好此道,谁曾想带着妻子高高兴兴下江南,却能遇到这种事?他不得不马上派人通知曹译注,下了命令,不管曹译注在忙什么,必须马上带人到镇子上来见他。
晌午时分,曹译注风风火火赶到了这家客栈,客栈大门紧闭,门上贴着“东家有事”四个字的红纸,门外空无一人,慎行走在前头,直接带人闯了进去。
一开门,曹译注看到面前脸色铁青的龙厉,马上跪了下来。“下官见过靖王。”
“免了。”龙厉一挥手,话不多说。“慎行在路上都跟你说了吧。”
“是,大概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看可是季知府派人动的手?”
曹译注不敢怠慢,一脸凝重地回应。“回王爷,季庆东中年得子,尤其溺爱季国涛,可惜季国涛是个败家子,不学无术附庸风雅也就算了,还时常调戏良家妇女。季庆东非但不训斥教训儿子,反而任由儿子把人一个个娶进家门,但因为有几个都是寡妇或者青楼女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以前不曾出过大事。但因为季国涛不知有什么毛病,偏好已婚夫人,倒是不太喜欢青涩的未婚女子,这才让江南闺秀免于遭难,他风流的事迹妇孺皆知,但毕竟季庆东担任知府已有十来年,当地百姓们也是敢怒不敢言。”
言下之意,若不是季国涛瞎了狗眼而惹到了不曾表露身份的靖王妃,官宦子弟多半都是有不少毛病,并不稀奇,再加上季庆东很护短,那些丑事也多半用钱摆平了。
听了曹译注的解释,龙厉更觉得护犊子的季庆东大有犯案嫌疑,语气不善。“本王对季庆东没什么印象,可见他既不精明,也不愚笨,应该是个中庸之人……本王怀疑王妃就在他的手上,不过贸然出手,就怕他用王妃当筹码。”
曹译注毕竟是龙厉一手提拔的官员,他虽然不在京城,但消息却是灵通,这个北漠和亲的王妃如今怀着靖王的孩子,一旦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是连靖王的子嗣都一并断送了。这也就是为何平日里杀伐决断的王爷有所顾虑的真正原因吧。
“王爷,季庆东恐怕不知道掳走的是靖王妃,否则,他就算想为儿子报仇,也绝不敢这么胆大妄为。”
龙厉冷笑道。“就凭他一个区区知府,的确没资格见到本王,难道你想说不知者无罪?!既然他做了,本王会如他所愿,把他送到地府,跟他儿子好好团聚。”
这一番话,宛若冰冷尖锐的薄刃,刮过曹译注的耳朵,他竟觉得呼吸都不自在了,陪笑道。“季庆东该死,只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找到王妃,季庆东不足为虑,下官可以马上包围季府——”
龙厉扬起手掌,他沉吟了下,说道。“本王对江南不甚了解,本王在晌午要了季国涛的性命,晚上季庆东就动手了,可见他身边是有一些人可以随时效命的。你是他的顶头上司,可知道他暗中有无跟江湖中人来往?”
“下官知道季庆东有个堂兄,家道中落后成了地痞混子,仗着季庆东的名声成天在外坑蒙拐骗,季庆东表面上跟他很不对盘,但私底下却还是让这个堂兄替自己卖命,摆平不少事情。此人结交了不少狐朋狗友,据说其中不乏绿林人士,黑白通吃。”
他闭了闭眼,那双形状美好的眼角勾出一丝残狞之色,让曹译注不由地屏住呼吸,心急如焚地等待他的发话。曹译注私底下并没有把季庆东看在眼里,季庆东儿子的丑事,也往往是他们几个官员背地里的谈资,但是他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便是季庆东出了事,他这个江南巡抚也逃脱不了干系,谁让季庆东好死不死地得罪了靖王!
“季庆东除了最疼爱季国涛这个儿子,可还有喜爱之人?”龙厉的嗓音过分的平静无波,反而听上去有种麻木不仁的感觉。
“季庆东去年娶了一个姜姓女子,极为宠爱,而且巧的是,那个姨娘也刚刚怀孕。”
龙厉闻言,突然笑了。“很好。”
一进门之后,曹译注面对的就是一张稍显阴森的俊脸,他曾经在龙厉手下做过事,对于靖王的习性略知一二。若真是季庆东派人绑了有孕的靖王妃,那就是季庆东自寻死路,谁也救不了他。只是不知道自己说了一句什么话,阴邪犹如恶鬼的这个男人居然笑了,那张紧绷的脸线条柔化许多,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有种张狂傲慢的意味,甚至还有点成竹在胸的得意。
很好?什么很好?
“曹译注,把季庆东的姨娘绑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龙厉笑得极冷。“做干净点。”
“是,下官这就去办。”
“还有,找个名目把季府包围起来,季庆东即便把季国涛的尸体藏起来了,但本王不信关着他几日,他那么疼爱自己的儿子,能眼睁睁看着儿子的尸体腐烂发臭,而不下葬。”
曹译注的眼皮抽搐了下,这么狠的计谋,果然是靖王才想得出来的招数。季庆东马上就要焦头烂额了,一切折磨才刚刚开始呢。
不过,他身为江南巡抚,手下犯了错,他若不是在此刻六亲不认,痛下狠手,一旦被靖王一并当做眼中钉,那就不划算了。
……
季府。
季庆东一回到季家,就发现足足有一百来个官兵,把府邸外面包围的水泄不通,更是惹来不少百姓驻足观看,想知道季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仆人看到主子回来了,马上迎了上来。“老爷,曹大人来了,奴才不敢拦着,大人正在正厅喝茶。”
听说巡抚大人登门造访,季庆东脑子再不灵光,也知道要拍着顶头上司的马屁,顿时面色大变。
曹译注比自己年纪小上好几岁,但他就有办法在短短五年内连跳三级,他没有这样的本事,就只能扭动着圆滚滚的身子,快步走向正厅。
“曹大人,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季庆东笑得一脸憨厚,不知情的人,一定会被他这张过于老实的面孔蒙蔽。
“冬天还能吹什么风?当然是西北风。”曹译注没好气地说,他坐在主位,似乎这个府邸是他的地盘。“季大人,不跟你拐弯抹角了,本官今天之所以来,是因为兰康镇有人举报你儿子相好的那个豆腐西施被发现受了重伤。本官虽然暂时把案子压了下来,但公事公办,还是要把你儿子季国涛带去审问一番。”
季庆东惊诧地问道。“曹大人,犬子虽然是风流了一些,可是对女人格外温柔体贴,怎么可能做出伤人之举?”
曹译注冷下脸来,语气颇为不耐烦。“季庆东,本官来不是跟你商量的,你快把儿子交出来,若是跟他无关,本官自当把他无罪释放,你心虚什么?”
季庆东虽然看似憨厚老实,但能做到知府的位子,他也不是个傻子。不过是个做豆腐的寡妇,的确跟儿子勾搭有小半年了,但是即便她死了,也只是个平民百姓。兰康镇是在他的管辖范围,就算消息传上来,也应该是先到他的手里,又不是出身名门贵族,怎么可能劳烦日理万机的巡抚大人专门走这一趟?
他压下心头的狐疑,陪笑着追问。“曹大人,此事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这样说吧,有人指正你儿子昨晚从豆腐西施的院子里偷偷摸摸出来,早上豆腐西施没出摊,邻居进去一看,发现人满身是血倒在床上……”曹译注顿了顿,端着茶杯,冷冷瞥了季庆东一眼。“本官不想听到官官相护,你还不把人找过来?难道你儿子当真畏罪潜逃了不成?”
季庆东心下一跳,但畏缩地摸了摸鼻子,正儿八经地解释。“不瞒曹大人,犬子最近为了这个豆腐西施跟我闹脾气呢,这不已有好几日没回家了,我不是不想找他,可也是不知他在何处。”
曹译注再无耐心,重重搁下没喝两口的茶水,冷硬的脸板起来。“好,看来你儿子果然有作案动机。不过,本官来了就要走个过场,来人,把整个季府搜一遍。”
闻言,季庆东还想说什么,但是曹译注不是个好说话的男人,听说还是在靖王手下磨炼过的,他纵然满心不愿,也只能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官兵将季府搜查个里里外外。
搜查了一盏茶的功夫,果然没搜到季国涛,曹译注冷着脸,极为不悦。
季庆东小心翼翼地靠过去,低眉顺眼地开口。“曹大人,犬子真是没回家,不过我相信他没有伤人的胆子,为了不给大人添麻烦,只要他一回来,我就亲自把他带到您面前,一可以洗清犬子嫌疑,二可以早日找到真正的伤人凶手。”
曹译注皮笑肉不笑。“好,不过,本官带来这些兄弟,就在外守着,免得再有人说季大人包庇儿子。快到年关了,本官可不想落人口舌,影响本官在江南的声誉。”
让官兵把季家围住,这架势,不就是认定季国涛是伤人的真凶吗?季庆东本来怀疑曹译注为什么无端端为了一桩不起眼的小案子就找上门来,原来是担心影响他自己的考核。
金雁王朝的规矩便是年关之前,就会有从京城下来的钦差,暗地里调查取证,看看地方官员是否鱼肉百姓,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想来曹译注听到了钦差的风声,做事更加小心,在这个节骨眼上又闹出这么一件事,他才会兴师动众地前来抓人,一切不过是装模作样,官派作风,想要证明他曹译注是个清廉刚正的巡抚,并未跟下级狼狈为奸,下属儿子成了犯案嫌疑人,他还亲自派人捉拿,可不就是个人人称道的好官吗?
看明白了曹译注的用心,季庆东反而安心了,他陪着笑,附和几句,官大一级压死人,他没有理由反驳冠冕堂皇的曹译注,只能当一个应声虫。
唯独把曹译注送走之后,他脸上的憨笑才消失的无影无踪,眼底闪过一丝阴毒,转过身,朝着屋内走去。
管家知趣地跟在一旁,跟着季庆东进了书房,关上了门,才问道。“老爷,少爷他……拖不得啊,眼下外面都是官兵,不管人出去还是进来,全都要经过他们的检查,这可如何是好?”
季庆东直直地望着某处,昨天两个小厮哭着跑到官府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的独子被人杀了,马上丢下公务,直接去了兰康镇,把尸体领了回来,不动声色地藏在地窖。
把来龙去脉问清楚了,才知道是因为季国涛去兰康镇跟豆腐西施幽会完了,直接找了个客栈吃饭,谁曾想对一个已婚少妇嘴上调戏了几句,还说要把少妇掳会家里宠爱,自然惹得少妇的男人记恨在心,派手下赶出去教训了一番,再然后,就被小厮发现季国涛死在了巷子里。
杀死季国涛的,不就是那个男人吗?
季庆东自知极为护短,四十岁才抱到了儿子,所以一向惯着季国涛,哪怕季国涛风流成性,还偏好在已婚妇人里打转,妻妾成群,他从未对季国涛说过一句重话。而季国涛也在季庆东的宠爱之下,养尊处优顺心如意地活了二十年,季庆东完全无法接受儿子突然的死亡。
想到他赶到兰康镇的时候,季国涛的身子都僵硬了,身上并无任何伤口,唯独喉咙插了一根普通至极的木筷子,从脖子里流出来的血,将季国涛胸口的衣裳全部染红。
很显然,对方的用意是因为季国涛祸从口出,所以刺穿了他的脖子,让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说不出任何一句淫荡的言语。
哪怕杀了人,还用这种警示的方式,可见对方完全不是吃素的。
可是,别说在小小的兰康镇,就算在整个江南,一般人谁不知道季国涛是他这个知府大人的儿子?就算调戏良家妇女,多半也是忍气吞声,又或是他用银子来摆平,从来就没有让季国涛真正的碰过钉子。
从小厮的转述口中来看,对方那群人是外地人,那对年轻夫妻穿着不俗,应该是富家出身。
但季庆东在江南十余年,早已养成根深蒂固的官派作风,知府的官位虽然不是顶高,但在地方上而言,自认为是凡事能说得上话的。
至于这条命案,自己的儿子被杀,但是季国涛调戏民女在先,其次,季国涛死在无人经过的巷子里,没人亲眼目睹他到底是被谁杀死的,此事要真相大白,就还有不少变数。
他当然可以用知府的权力,马上捉拿那些外地人,但是他担心那些外地人也有不凡的身份或者惊人的财富和人脉,可以颠倒黑白,巧舌如簧地躲过这一劫,那么,他的儿子就白死了。
毕竟,很多事可以用银子解决,而季庆东自己也收过不少,有权有势的家族若是惹上是非,习惯了赛点银两给官员,便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即便他派人捉拿那些外地人,一旦对方用银子来笼络他的顶头上司,他一个知府照样不能私自处理此案,若是折腾一番还照样让他们逃脱了,儿子不就枉死了?
不行!
因此,他没有考虑太久,丧子之痛实在是太过强烈,而他不想让儿子死了还被人戳脊梁骨,说他儿子是罪有应得,所以他想了一个方法,用自己的方式来整治这群外地人。
“我儿实在是可怜……”季庆东咬了咬牙,眼神变得怨怼而凶狠,他用力一锤桌案。“那对狗男女,我一定要让他们痛不欲生,悔不当初!”
“老爷,那个妇人在马车昏睡的时候,就被剪了一撮头发,送去了客栈。”管家看着暴怒的主子,小心翼翼地回应。
“很好,我会让他好好体会一下什么才是失去至亲的痛苦……那个地方谁也想不到,他现在肯定急的要发疯了吧……哈哈哈!”季庆东的面容扭曲,仿佛整个人都变得疯魔了,笑得那么张狂,甚至连脖子上的青筋都突出,宛若树枝藤蔓,攀附在他的皮肤上,看起来实在有点可怕。
“老爷,您有什么打算?”
“我儿暂时不能下葬,不过,我也不想太快了结了那个女人,只有慢慢地折磨那个男人,让他疯狂地寻找却又一次次地陷入失望,再过几天,他还不是不得不乖乖受制于人?既然他对那个女人那么维护,不管我要他做什么,他都不能拒绝。”季庆东握了握拳头,冷笑连连。“你说,这是不是个绝佳的办法?”
管家陪着笑。“老爷英明。”
季庆东转过身去,脸上的冷笑还未彻底褪去,他幽幽地溢出一句。“涛儿,害死你的人,一定会给你陪葬的,你不是喜欢那个女人吗?好,爹让她到地下去伺候你,你不要急,再等等……”
……
整整一天了。
一夜没睡,秦长安困极了,但她不敢大意地闭上眼睛,只怕一旦睡死了,就会有人靠近她,为所欲为。
唯一的好消息,是在天亮之后,石窟内的那群乞丐慢吞吞地动身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出了石窟,但每个人越过她的时候,都会多看缩在角落的她两眼,眼神里没有一星半点的怜悯或是同情,有的只是不舍……仿佛是放心不下自己的猎物,却又不得不离开的心情。
秦长安被三四十人这么打量着,心中发毛,直到所有人都走开之后,她才无声地望向石窟外头。
篝火灭了,但那些汉子还在原地,时不时地有人往空荡荡的石窟望过来,确保人还在。
昨夜她忧心忡忡地观察了一夜,这些汉子看起来不像是江湖人,更像是地痞混子,但晚上他们却有明确的分工。
夜深了,四人睡觉,两人看守,每过两个时辰就换人,可见他们对劫人熟门熟路,有自己的一套做法。
中午,男人们拿起随身携带的干粮,大口咬着,秦长安看着他们吃的正香,肚子里发出咕噜噜的细微声响,她昨日吃过午膳,但是晚膳和今日的早膳全都错过了,两顿没吃,更可恶的是他们连水都没给她喝一口,她怎么能不饿?
更别提,就算她可以忍得住,她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这样想着,秦长安扶着石墙站起来,索性的是她除了饥渴之外,身体还未有其他的不适,而显然腹中孩子也算乖巧,没有在此刻闹腾。
她一步步地走到石窟门口,听到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几个汉子总算有人抬起头,看向了她。
昨晚黑漆漆的,他们不曾蒙面,兴许是不担心她能看到,但是现在是大白天,他们还是用真面目示人,看到她也没有半点要遮掩的意思,这个细节,还是让秦长安的心凉了一半。
当劫匪不怕人看到他们的脸,不怕她侥幸活下去告发的话,说明他们一开始就知道,幕后主使不会留着她的性命。
但秦长安不想把事情想得太坏,至少她此刻还活着,而且她不再是一个人,肚子里的孩子马上就八个月了,她不想让孩子夭折在她的身体里。
“我饿了,你们能不能好心给我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她举步走近,淡淡开了口,眼神清明透彻。
石窟里太阴冷了,外面虽然荒凉,但是至少能晒着太阳,更别提晌午的阳光最好,让她的脸上能够照着光明,四肢缓缓回了温。
她这才发现,外头的新鲜空气和冬日阳光,已经成为自己的奢望,更显得臭不可闻和阴冷刺骨的石窟完全不是人待的地方。
但她的这一番询问,却也只不过是让汉子们多看了她两眼而已,然后继续回过头,旁若无人地说笑聊天,啃着手里的馒头或者烙饼。
“我可以买。”秦长安再度开口,透着几分恳求,因为被掳来的时候是在床上,她并未戴那些珍贵不菲的首饰,除了手腕处的黄金凤凰手环和中指上的一只红宝石戒指之外,再无其他。
她想都没想,就取下那一枚戒指,戒指虽小,却是皇后的赏赐,手工精制,而上头镶嵌的红宝石也是质地少见,就算拿去当铺,少说也能当个三五百两。
只是眼下,不是她斤斤计较的时候。
秦长安挤出一丝笑意,语气温柔许多。“几位大哥,这枚戒指你们拿去,买些酒喝,能不能给我一些干粮和水?就算我不吃,我肚子里的孩子也要吃。”
识时务者为俊杰,情势由不得人,她只能放下身段,眼下解决温饱问题才是最要紧的大事。
其中一个汉子“噌”一身地站起来,看到她白嫩手心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红宝石戒指,木露凶光,狠狠瞪了她一眼,却是一把抓了过去,往随身的布袋子里一塞,便又坐了下来,仿佛无事发生。
她拧着眉头,想必自己的猜测没错,这些甚至不如江湖人,至少江湖人讲规矩,拿了她的东西不办事,实在不像话。
但她却没这么快妥协,朝他伸出手,执着地说道。“这位大哥,你收了我的戒指,能给我一点果腹的干粮吗?”她的语气平静中透露急切,但却又条理分明地强调这是各取所需,条件交换,她是有要求,但并未矮人一头。
这下子,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突然停下了说笑,一道道目光全都聚集到秦长安的来了。他们的确一起分工,把人掳来了,但是领头的大哥没说还要负责照顾这个女人,所以他们只是守在石窟外面,保证她不会逃走,坏了他们的大事就行了。
平时,他们该吃吃,还喝喝,反正,谁也没有考虑过秦长安饿不饿,渴不渴。
没料到这个看起来养尊处优的纤弱女子,却没有一点富家夫人的架子,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低身段,请求他们给她一点吃喝。
“死到临头,还要吃什么东西?吃了也是浪费。”一个矮个子汉子嗤之以鼻地扫了她一眼,满脸的不认同。
果然!这不是普通的为了银子而劫走她!可是,她活了十九年第一次下江南,能有什么非要她死的仇敌?对方要她死,在马车上就可以对昏迷的自己下手了,不是吗?
难道……是要日复一日地放任她在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石窟内消磨剩余不多的时光,活活被渴死,被饿死吗?
她到底是招惹上了什么人?抑或是,龙厉招惹上的人?
她的脸上血色尽失,唯独依旧看不到半分慌乱,反而沉吟许久,扯出一道无懈可击的笑容。“就算要死,我也想当个饱死鬼,不想当饿死鬼。”
此言一出,终于有人的神色松动几分,掏出一个发硬的馒头,随手往秦长安那边一扔,她眼疾手快地接过了。
“还不走?”对方不耐烦地说。
“能不能让我喝点水?”秦长安指了指他身边的水壶。
汉子哼了一声,没说什么,她看出他的默许,这才弯下腰拾起水壶,缩在一旁一边晒太阳,一边吃馒头。
这里远离兰康镇,因此手里的馒头恐怕是一天前买的,一点也不松软,反而硬邦邦的,像是石头,但她想着肚子里的孩子,还是一口水一口馒头地吃着。
虽然不知他们把她丢在这儿的真正计划是什么,但有一件事她已经很清楚了,那边是他们没打算让她活着离开,正因为如此,他们对她不管不问,最好她自生自灭,反而懒得来亲手折磨她。
冷水混着硬的咬着牙疼的馒头,秦长安并非难以忍受,肚子里有了东西垫着,反而发困了起来。
阳光照在自己身上,她原本就因为怀孕的关系特别嗜睡,在路上,她早已习惯了在马车里一睡就是一个午后,总是拿龙厉当靠背,他的双臂圈着自己的身体,给她盖上柔软的被褥,身体下面还铺着狐狸毛,特别好睡。
每当她在半睡半醒的时候,鼻尖嗅闻到从龙厉身上传来的沉香味道,那一刹那格外心安,很快就能再度睡去。
即便因为抱着她而无法施展手脚,一个下午下来,手长脚长的某人总是被她压得手脚酸麻,但她却从未看他抱怨过。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陷入回忆,心中发涩,双手抱着膝盖,脑袋靠在手臂上,从来没觉得委屈过的自己,此刻却委屈极了。
龙厉,你怎么还没找到我,我等着你来接我!
兴许是石窟内的那些乞丐离开了,她靠在角落,很快就闭上了眼睛,沉沉睡着。
但她没有睡太久,一个时辰就猛地惊醒,但醒来的时候,自己还是坐在石窟口。
那些男人还在原地,只不过他们之中似乎有人去把戒指典当了,拿回来一叠银票,每人一张,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
“大哥还没回来?到底要怎么处置那个女人?”有人话锋一转,把银票塞入怀里后,重重抹了一把脸,直接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如果要杀了她,一刀见血就行了,何必还让哥几个守在这里,这鬼地方的风真大,吹得老子脑袋都要炸了。”
秦长安早已再度闭上眼,因为她歪着脑袋侧着脸,黑发披散,所有人都以为她还在睡,谈话自然就更加直接了。
“就是要这么熬着,等到她男人找不到她晕头转向的时候,再放个消息,把人引过来,那时候我们就可以撤走了。你们想想看,那些臭乞丐看到一个白嫩嫩的女人,会怎么做?”
“他们真是连人肉都吃?”
“呵,把你饿上个几个月,你连屎都吃!要不是我们手里有刀,看上去不好惹,他们昨晚就动手了,你们没看到他们看她的眼神吗?那就是吃人的表情,跟山里的野狼没两样。”
“她男人兴冲冲地赶过来却看到自己女人被分尸了,一定会当场发疯吧?”
“是去殉情还是发疯,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死在我们手里,我们到时候记得拿钱就行了,对了,是每个人一百两吧?”
……
汉子们说的话很粗俗,吃饱喝足后畅所欲言,谁也没留意到角落里的女人半睁着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她不要,也不想。
这个局是把她当成是鱼饵,把龙厉当成了放长线钓大鱼的那条大鱼,若是这里便是她的结局,她也不愿在等待中愈发暴躁焦灼的龙厉赶到石窟的时候,见到的是她血肉模糊甚至尸骨不全的景象……
那对他而言,太过残忍。
黄昏时分,几十个乞丐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一个个面如菜色,只是这一块地盘上竟然有这么多的乞丐,再富庶的地方也不可能让人人有饭吃,更别提这些靠卖惨的游手好闲的乞丐了。运气好的能有几个铜板吃上几口热食,运气不好的往往空手而归,因此当几个肚子空空的乞丐经过门口的秦长安的时候,又是不怀好意地盯着她好一会儿才走进去。
“大哥马上要回来了。”有人耳朵尖的听到了骑马的声响。
“进去!”一个汉子粗鲁地指着她,用恶狠狠的眼神逼迫秦长安进石窟。
秦长安温顺地点点头,脚步虚浮地缓步走入石窟,越是走到深处,越是被那股子复杂的臭味熏得头痛。
找到一处比较干净的角落,她依旧靠着石墙而坐,幸好在午后眯了一会儿,她能有力气坚持一夜不睡,否则,睡着了就晚了,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纵然浑身疲惫,但危险让她神经紧绷,头脑依旧清醒,她轻柔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在心中不停地默念灵隼的名字。
她至今不知道小夕是如何操控蛇王,正如她此刻不知该如何跟灵隼取得联系,灵隼当真能够循着她身为主人的气味而来,还是能通过驭灵珠建立起心有灵犀的桥梁?
每天只有一个馒头和几口冷水,秦长安就这样熬了整整三天,她已经过的极为麻木,对寒冷和饥饿感到麻木,对那些乞丐贪婪疯狂的目光感到麻木,也对整个石窟散发出来腐朽衰败的气味感到麻木。
她很清楚,当她主动走出石窟,问他们拿干粮的时候,他们交换眼神的时候,已经多了一种三天前没有的轻松。
暗自揣摩下,他们马上就要离开了,只要等他们一走,石窟里面的乞丐就会群起而攻之,马上把她杀了。
再然后呢?把她吃了?
秦长安的嘴角撩起一抹笑,除了不停地在脑海中召唤灵隼,她已经累得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但在疲惫至极的时候,偶尔有一抹红色在眼前闪烁。
那个身着红袍的身影,从十三四岁的少年,渐渐蜕变成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他可以为了一个后院人的身份而在她身边浪费两年时间,只为了彻底地得到她。
是他,对自己说,她想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他可以给。
是他,明明不是温柔的性情,却又把她当成眼珠子一样疼宠。
是他……
是他啊,那个叫龙厉的狂妄男人,她若是真的死在这个石窟里,心里有很多舍不的人,但最舍不得的竟然是他。
她抿了抿干涩的裂开的唇瓣,如果不是她厚着脸皮去讨要食物,她或许早就熬不下去了,可是眼前的情况依旧不容乐观,一个馒头和几口冷水,只能保证她维持生命,若是时间拉长,她同样可能性命不保。
她越来越觉得冷,暴露在外的手背冻得发白,细小的青色脉络清晰地浮现在白皙肌肤之下,显得有些病态。
若不是孩子已经在肚子里八个月了,若不是前阵子龙厉一直让人精心调养她的身体,一直把她补得白嫩,腹中胎儿也很健康,她恐怕难以在冷冰冰的石窟内保住这个孩子。
等待,竟然可以如此漫长,度日如年,这一回她有了最真切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