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讪笑了一下:“温公子,你是否觉得今日我成了靖王妃,实在太奇怪了?”
凌云回答的异常冷静:“不管靖王在外人眼里,多么残暴不仁,性子冷僻,但陆姑娘从来都不是会委曲求全的,想来能够虏获你的心,必当是你也觉得两人适合。”
听到这样的答案,她才无言地松了一口气,轻笑着耸肩。“我真怕温公子觉得我是个受虐狂,明明当年那人这么狂放残忍,我却还要踏入火坑。”
“受虐狂?”凌云被她自嘲的说法逗笑了。“恐怕此人不是你,而是靖王吧。那么高傲的人,却对陆姑娘念念不忘,你一定再三考验了他许多次,才会接受他的心意。”
弯了弯唇角,她讶异于温如意的慧眼如炬,他看似温和友善,实则因为他特殊的身份,反而最善于洞察人心。
谁说不是呢?在北漠的那两年,毕竟她才是高高在上的郡主,而龙厉只不过是个卑贱的小倌倌,还是没有名分的后院人,那时候光是众人鄙夷唾弃的眼神,就够他受得了。而他在她这边,也只是得到若即若离忽冷忽热的对待,真是难以想象他何必忍受这么多委屈,一定要得到她。
“我只是想,时间到了,也该给他个名分了。”她低声呢喃,看似满不在乎轻描淡写,实则心里却溢出源源不断的甜味。
秦长安的改变,全部被温如意的双眼捕捉,他的喉咙却无声无息地泛着苦涩,那个曾经对着他才能展露毫无心防的欢愉笑靥的女子,却已经成长为一个娇美少妇。而她在说起靖王的时候,眉眼之处也有了一抹温柔的微光,即便并非多么热情,却也有着温情几许。
她的话语宛若打趣和调侃,他本该继续微笑,可是心头却藏着些许沉重。他深深凝视着她鬓角的发丝,如今在发间隐约闪烁的已经是一支白色萤石流云簪,典雅而秀美。
他的目光取代他的双手,无声拂过她的青丝,在梦境中为她在桃树下簪发簪的时候,就曾触碰过那一头青丝,只是四年前秦长安的长发,黑亮宛若绸缎,触感滑又软,就算是天上的云朵也不过如此吧。
如今的发色却浅了不少,在烛光下闪耀着近乎琥珀色的光泽,却有着一种更为独特的美丽。
似乎感受到自己的逾矩,他半阖着的眼睑有股暖意轻轻滑过,泛起浅淡亮光。
自从离开母妃后,再无任何人怜惜过他,在异国他乡飘荡了这些年,她是唯一一个走近过他内心的人。
直到,他为了得到那位年少多病的少年亲王的信任和扶持,有心计地把年仅八岁的陆青晚从官奴市场送进了靖王府的大门,他当时没想过太多,事实上,时刻变化的时局逼得他当下就要做出这个选择。
明知道要把她当成是药人,当成一份承载着续命目的的礼物,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后来,陆青晚却不曾有任何的怨怼和仇恨,甚至,她感激他,而她的理解和包容,却成了一根深深扎入内心的尖刺。
他并未无动于衷,却又无法后悔,也正因为靖王身体的好转,彻底走出了九死一生的阴影,他混沌晦暗的人生,那一层让他压抑而疲惫的迷雾渐渐有了散开的趋势。
听到能离开金雁王朝,他极为喜悦,但离开前夕,他却满脑子都是那个叫陆青晚的微跛少女。
他想到在靖王府她藏身在树下,那双眼里是挥之不去的阴霾,可是当她看到他,矮身走出来,却还是朝他微笑。
他想到她被龙厉在酒宴上,公然宣告她便是他的玩物,众人带着有色目光看向她的时候,她依旧将背脊挺得很直,眼神残留一抹固执。
他知道,她需要的并非是龙厉一时新鲜的“宠爱”,她想要的是一段自由自在,可以施展拳脚的人生,她的固执、顽强、坚韧,是他见过最特别的女子,他欣赏她,才会冒着极大的风险,请求带她走,远离靖王的魔爪。
因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女孩,他知道他该如何走出他看似毫无翻身可能的人生,永不放弃,即便这条路走的再难再苦。
他的人生,原本只是一个不被看好不受宠的皇子,一个无足轻重微不足道的质子,在别人眼里,他便是应该过一天算一天,漫无目的,跟其他几个沉迷酒色逍遥度日的质子一样,但他却一直跟南阳保持联络,就在他认为未来的道路清晰可见的时候,上天再次毫不留情地重创了他。
跟随他回南阳的所有人,全都在那一场厮杀中丧生,活下来的,就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若不是罗布及时赶来,被忠心护卫压在身下的他,很可能会被一箭穿心,成为一具尸体。
他愧疚,太愧疚了……背负着几十条鲜活的认命,身边的侍从最年轻的也只有二十岁罢了,却因为他一心一意要返回故国,成为了无辜的牺牲品。
心里的痛,远比身上的伤痕累累更刻骨铭心,他被罗布背着藏匿在山洞,洞里仿佛有一头野兽,一点一滴地吞噬着他的意识,也不知过了多久,是一天还是两天,他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记不得自己是谁。
他苦苦一笑,喟叹一声,温润的眼里有了很深的阴郁。“陆姑娘,温如意只是一个落魄的质子,年幼就来了金雁王朝,学着如何隐藏锋芒,学着如何跟皇帝皇子们打好关系,学着如何隐忍度日,回想一下,却是没遇到几个真心结交的人,没发生几件愉悦畅快的事。之所以会忘掉过去,或许是我觉得累了,耗费二十年来换一个不一定有结果的结果,追根究底,我只是个懦夫吧……”
“不是的,温公子,你在我心里,从来就不是懦夫。卧薪尝胆,忍辱负重,二十年虽然漫长,但你从未虚度时光。在逆境中得偿所愿,反而更令人敬重,因为此事实在是太难太艰险,我深有体会,更能感同身受。”秦长安直视着他的眼,脸上没了笑容,无比认真地说。“南阳腐朽败坏,若是温公子能够回去,做出一些改变,是南阳之幸。”
温如意烦乱沉重的心情,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轻抚着,他的心情好些,这才明白为何在这四年内,他什么都不曾想起,唯独梦里反复出现过一双白嫩的小手,替他冲泡了一杯桑葚水。
原因,不过是因为在金雁王朝二十年,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但让他愿意付出温情,也让那个他感受到温情的人,就只有陆青晚一个啊。
哪怕因为被负罪感掐住了脖子,背负着那么多条人命甚至连这么沉重的过去都舍弃不要了,他还是舍不得丢下人生仅有的一点点温暖,这才会在午夜梦回里想要喝一杯温热的桑葚水,滋润一下贫瘠的心脏。
过去,他从未想过能拥有一个情投意合的情人,或许是母妃的临别赠言还是在他跟别人交往的过程中树立了一道无形的隔阂,他早已过了年轻气盛对风花雪月感兴趣的年纪,事实上他也鲜少对女人产生太强烈的兴致。
甚至,他想过此生都不可能爱上一人,他想做的只是顺利回到南阳,把属于他的一切都夺回来,其他的都不重要。
身为质子,他年仅五岁就背井离乡,失去了属于皇子的所有东西,甚至连唯一的亲人母妃也失去了唯一的精神支柱而上吊身亡,这些,全都是那些人欠他的。
竟然这样过了三十岁,光是想想,温如意就觉得心要空了。
“温公子,眼下最重要的事,是让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南阳。若是明着来,难保那些人还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攻击你,而你身边只剩下一个罗布,就算他身怀怪力,也是难以以一敌百的。靖王府能够调动一批护卫,保护你的安全——”
温如意身子一震,满心震愕。“你这么说,难道靖王也知情?”他不认为她虽然是靖王妃,却可以随意调遣王府的护卫,这本是靖王一个人的权利。
她点了点头。
他依旧冷静。“我不认为王爷愿意出手相救,我的身份敏感,况且回去也不见得能够成功,若是连累了王爷和你,这笔人情债不见得是我此生能够偿还的。”
“不是偿还……当年你能给我自由,今日我为你做的,才是偿还。”秦长安知道当年她被袭击,所有的腥风血雨,他甚至连一个字都不曾提起,但越是不轻易谈到的事,往往越是一个人的心结。
而她,当初也只是在龙厉身边偷听到惨烈的结果,只有区区四个字:全军覆没。
或许,那种罪恶感,因为一己私欲必须踩在几十个人尸体上才能侥幸存活下来的自己,才是温如意真正的梦魇。
而一旦回到南阳,皇权之战里会牺牲的人只会更多,不是几十人,更不是几百人,也许是成千上万的人,会因为皇子争夺而成为一具具白骨。
她眼神一黯,压低声音,用低不可闻的嗓音说道:“南阳还有人在等你,把你视为太阳,视为希望……没有任何战争是可以不死一兵一卒的,而我最近得到消息,南阳国君得了一场重病,也许这跟他几十年来的沉迷女色,被酒色掏空了身体有关,你现在回去,这是一个最好的时机。”
一旦错过,温如意不可能还有第二个二十年,可以让他积蓄势力,东山再起。
这一次,凌云沉默了很久,直到听到主子清醒匆匆赶来的大块头昆布闯入房间,他也不再开口说一句话。
“罗布,照顾好十三爷。”秦长安看着温如意眼下的青色,他刚刚恢复意识不久,但还是个病人,她必须给他一点时间,才能解开他的心结。
“罗布会的。”大块头点头如捣蒜,他头也不抬,将手里的一包东西放在桌上,因为他力气太大,做事不仔细,纸包里撒出来几颗晒干的桑葚干,颜色红,是成熟时被摘下来的。但因为金雁王朝并没有实用桑葚水的习惯,所以在市面上买来这些,就让罗布几乎把整个京城的市场全都逛了一遍。
“去楼下拿一壶热水来。”她嘱咐一句。
当温如意眯了会,再度醒来的时候,屋里除了罗布,再无旁人。
“十三爷。”罗布兴冲冲地朝他走来,牛眼睁大,一脸憨厚笑容。
“罗布,我有点渴,水。”温如意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整个人憔悴疲惫,如今只要他一闭上眼,就有更多更多不曾回忆起的琐碎事情占据他的脑海,一时之间,他有些承受不来。
特别是,那些在他眼前,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被刺客袭击斩杀的几十条人命,四年内他没有想过哪怕一次,但他已经逃避四年,他不容许自己继续逃避。
“十三爷,快喝水。”罗布殷勤地端来一杯水。
温如意失魂落魄地接了过来,看也不看就喝了下去,只是喝到一半的时候,才发觉那是一种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香味,茶水已经凉透,罗布虽然做事勤快,但细节上面的确不尽人意。
紧紧握着手里这杯桑葚水,熟悉的气味,熟悉的感觉,跟梦里的温暖一模一样。
离开客栈回到靖王府的时候,已经过了用晚膳的时间,她风风火火地走入芙蓉园。
“主子,怎么这么晚?”
“翡翠,你不该问我饿不饿吗?”秦长安挑了挑眉,翡翠的神色似乎有些异样,但她只是这么打趣,并未深究。
翡翠眼神闪烁,但还是挤出笑来。“主子想吃点什么?炉子上炖着山药排骨汤,还有新鲜的虾仁……”
她适时地打断:“行了,这么晚了,没必要折腾厨子,让珍珠把这两道菜热一热,再煮点面端过来吧。”
“好。”翡翠转身离开,没有任何迟疑。
秦长安当做什么都没发现,就着桌上的一菜一汤一面,不紧不慢地吃着,以前在北漠,还是郡主的时候,她一忙起来,常常顾不上吃饭,多亏了身边的贴身婢女。
而如今,她就算不顾及自己,也要顾及肚子里的孩子,或许只有身临其境,才能发现她的体内竟也有不少母性。
吃饱喝足后,她搁下筷子,擦拭了下嘴角,这才慢条斯理地说道。“翡翠,到底有什么事,看你心神不宁的。”
“主子,清心苑出事了。”翡翠这才说了实话,看秦长安胃口不差地吃完了,她才敢提这件事。
“什么事?”
“就在一个时辰前,姓叶的想要寻短——”
她眉头一皱,丢下手里的帕子。“说下去。”
翡翠眼角已有泪光,嗓音听来也带着哽咽。“她醒来后,便支开婆子去准备饭食,谁知道就那么短的功夫,她就找了把剪子,朝自己胸口刺下去。”
“哭什么,她又没死。”如果叶枫自尽成功,翡翠就该直截了当地说清心苑死人了,而并非是清心苑出事了。
始终保持微笑,秦长安的话里意味颇深,有些人不长命,有些人却要祸害这世间许多年。
翡翠抹了抹脸,听得出秦长安话里意思,面带喜色,又极力掩饰。“奴婢可没哭,姓叶的自己想死,没人逼她。只是奴婢不知道去哪里找您,怕闹出人命,才会去清心苑走了一趟,奴婢可没见过死人,这辈子还是头一次……”
“大夫来过了?”
翡翠应了一声。
“既然一时半会死不了,那就先这样吧,我累了,明早再说。”
秦长安泡在浴桶的热水之中,洗去一身疲惫,揉了揉眉心,对于叶枫的举动,她有些哭笑不得。
“叶枫,我给你两个选择,你却非要走第三条路,那个人竟然值得你对自己下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