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长安睇着他,没有回答,话锋一转,又问。“明云的病,你真的不再考虑了?”
“郡主觉得我这个兄长很不负责?明明云儿可以有当个正常人的机会,我却蛮横无理地让她一辈子当个疯疯癫癫的傻姑娘,你是这么想的吧。”他越说越急,别人怎么误解他都可以视而不见,但这次,他不想自己给她留下一个那么恶劣可恨的印象。
她静默不语,已然默认。
吴鸣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秦长安起身倒了一杯茶,才发现茶壶里的水早已凉透。
“喝吧,虽然凉了,至少润润嗓子。”
吴鸣接过茶杯,喝了两口,好不容易平息了气息,目光为之一黯,徐徐道来。
“明家被抄家的那个晚上,跳井的是宋姨娘,一个擅长吹枕头风又贪婪好利的姨娘。如果不是她的骄奢成性,我爹不会在贪污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无奈美色当前,男人就成了没脑子的废人,明知不可却仍然心存侥幸,只为了取悦年轻貌美的宋姨娘。我母亲病逝后,放眼整个明家,她俨然成了当家主母,掌控中馈,趾高气扬,目中无人。而听到明家被抄家,所有成年女眷都要被罚发配边疆后,那个自私自利的姨娘竟然连夜跳了井。明云亲眼看到自己亲娘在井里挣扎,急着去喊人,却在长满苔藓的井边摔了一跤,被找到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醒来后,就成了一个傻姑娘,加上她年纪又小,未满十二岁,不用发配边疆,被派到一家官窑当婢女,可惜很快发现她什么都不会,就把她降为烧火丫头。”
言语之中,秦长安听到的是吴鸣虽然沙哑却异常平静的口吻,甚至带些冰冷不屑,她眉头紧蹙,有种直觉,这个害人不浅的宋姨娘跟这个嫡子的关系并不好,明遥憎恶宋姨娘的所作所为,而明云是宋姨娘的女儿,这对兄妹果然是没什么感情的吗?!
除此之外,一个自私贪财又觊觎主母位子的姨娘,教养出来的女儿会是什么样子?秦长安在北漠见了不少皇亲贵胄,后宅里的龌龊事也听了不少,会不会明云跟宋姨娘如出一辙,小小年纪却被养废了,仗着宋姨娘在明家的位子作威作福,她耳濡目染,任性妄为,根本就是个骄纵无礼的丫头呢?!
想到此处,秦长安更是寒心,眼前再度浮现出明云天真烂漫的无害笑容,心头百转千回。
“明云过去从来不把你这个嫡兄放在眼里,你们兄妹走的并不亲近,甚至,她还是个让人讨厌的小姐?”她试探地问。
吴鸣的眼底闪过一道细微的光芒,他不由自主地坐正了身子,缓缓地搁下手里的茶杯,眼神如水,安静地望向面前的女子。
“是我太武断了。宋姨娘让明家家破人亡,明云变傻了,你既往不咎,跟她相依为命,没有撇下她,让她自生自灭,已经是仁至义尽。我却总是责怪你照顾她不用心,从未想过真相是这样的可怕。与其她变成本来骄纵刻薄的模样,长成第二个宋姨娘,还不如她这么单纯无垢地活着,你的想法无可置喙。”
“不,郡主的话,我思前想后,还是自己的目光太短浅。明云的命运不该掌握在我手里,而应该交给她自己做主。如果她有幸能挺过这一关,也许遭遇这么多事后,她不会再跟过去一样无法无天,骄纵自私。”吴鸣有感而发,字字真挚。
“一切都不急于一时,这一年时间,你先给明云养好身子,等她身体恢复健康强壮,到时候我们再商量不迟。”
吴鸣无声点了点头:“这一年多,惊雷病逝,我不得不单独面对明云,其实郡主你目光如炬,句句在理。以前在明家,我身为嫡子,跟身为庶女的明云本就不亲近,再加上他们母女的性格实在让人不厌其烦,我甚至有意无意地避开明云——你说我不会带孩子,是真的,我没料到那么蛮横的丫头会有朝一日变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大孩子,惊雷走后,我的心总是静不下来,根本无心放在明云身上……”
吴鸣越是这么说,秦长安却越是心中内疚。家逢变故,从一个天之骄子沦为小倌倌的男娼,唯一忠心耿耿的小厮又死了,他一个满心抱负的官家大少爷,对未来的人生感到迷惘也是人之常情。
可她每次见到他,不是训斥就是教训,从来不给好脸色。
漫长的沉默之中,两人都没有说话,吴鸣突然又咳起来,秦长安二话不说,拉过他的手,搭了一会儿脉。
她扫过一眼吴鸣的手,肤色较白皙,手指修长,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但手腕处寒凉,身上的单衣贴在后背,也有些许汗湿的痕迹。
“郡主府的丫鬟都是调教过的,懂事听话,我派两个过来,一个照顾你,一个带着云儿。”
吴鸣下意识地婉拒,但手腕处那块肌肤,生出微热的感觉,他缩回了手,用衣袖遮挡,好似在隐藏什么见不得光的感情。“不用这么麻烦。”
秦长安没留意他眼底的闪烁,神色自如,思绪清明。“吴鸣,你就听我的吧。你郁结在心,这场病看似是一般的风寒,实际上你积累了病根,一时之间心力交瘁,才会来的这么快。你桌上的药材,治标不治本,我重新给你写一个方子,你按时喝药。恐怕过年这阵子,这病都得慢慢调养,你才搬来这里不久,又不爱跟街坊邻居打交道,谁能尽心帮你们一把?再者,一旦遇到居心叵测的,反而对你们不利,还不如用我手下的丫鬟。如果你还是不习惯她们的伺候,等病好了就让她们回郡主府,如何?”
面对如此贴心之至的安排,吴鸣心中沉甸甸的,百感交集,已然不知该如何拒绝。
又是一阵猝不及防的咳嗽,他虽然家道中落,还是有着极好的教养,背过身去,从枕头下掏出一块帕子,紧紧捂住嘴,闷闷地咳着。
眼尖的秦长安却见到这块素白的帕子,实在是很旧了,但角落却绣着一株翠竹,绣工似乎很好。
吴鸣转过身的时候,秦长安嘴角噙着一抹了然的笑,看得他心中的情绪此起彼伏,不知该如何平复。
想必那就是明遥心仪女子送给他的帕子吧,那女子早已成为人妇,他却还是留着定情信物,又怎么不是一个情根深种的男人呢?
“好好休息,静心养病,别再跟刚才一样,连外衣都不穿就出门了。如果你真想英年早逝,不喝药就成了。”她站起身来,语气依旧波澜不兴,并无更多热情。
“我送送郡主。”吴鸣勉强地撑起自己身子。
“别送了,我不讲究这些。”她挥挥手。
绛蓝色的衣裙在他眼前一晃而过,吴鸣缓缓放下捂着唇的帕子,突然手一松,帕子落了地。
他定定地望着那块帕子,想到这块帕子跟了他五年多了,就算再苦再难的时候,他也没舍得丢下。
无声地取下锥帽,目光浸透着浓重的悲切和落寞,紧紧抿着干裂的唇,却没再去捡帕子,而是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茶杯,茶水虽凉,但似乎还残留着秦长安指尖的温度,他一口气喝下大半,冷冰冰的茶水竟然如山泉般甘甜,萧索的心中生出阵阵暖意。
他静静地笑了,却无关苦涩和苍白,笑的快慰之极,甚至连那张没有遮挡的丑脸,也不再那么可怖骇人了。
秦长安轻轻掩上了院子的木门,跟白银对视一眼,她突然抬起下巴,朝着前方扬声说。“不管你们主子下了什么命令,我走后,不许对吴鸣兄妹下手。有什么问题,我自当出面。”
说完,她径自上了马车,脸色凝重,白银马上跟上去。
“来了几个人?”秦长安直接问道。
“三个。”白银斩钉截铁地回答。
她的面色一白,眼底尽是愤懑:“来一个就可以把他们兄妹解决了,派三个人来,他做事还真是滴水不漏啊。一旦我认出他才是真正的明遥,他想怎么着?把人大卸八块还是剁成肉泥?”
“郡主别生气,您真介意的话,不如回去当面对质。至少,不会有更多的误解。”
“白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苦苦一笑。“你已经感受到那些暗卫身上的杀气了不是吗?我很了解他,比很多人都更了解他做事的那一套——”
白银眉头一皱,出于本能地握住秦长安的手,只是她是习武的女子,不善言辞,更不会安慰人。
但此刻,她只觉得郡主没了往日的潇洒明媚,秦长安脸上的皱眉,不悦,甚至还有失望,都那么真实,感染到她身上来。
以往,她从来都是冷眼旁观郡主跟那位明公子的感情,觉得跟寻常情人或夫妻太不一样,但如今看来,不知何时起,或许是在去往南疆的路上,他们两人的感情越来越深。若不是真的在意一个人,那人即便十恶不赦,罪孽滔天,她家郡主也是一贯的云淡风轻,绝不必露出如此失望的表情。
一到郡主府,秦长安就在自己的门口见到龙厉,他披着一件黑狐狸毛滚边的大麾,斜着身子依靠在长廊的圆柱上,他黑绸般的长发用一只玉环竖起来,在阳光的照射下,他的侧脸线条更显迷人,神色优雅宁静,俊美的宛若从画中走出来的一样,很容易令人忍不住驻足多看几眼。
即便,他还是戴着银色的面具,卸下了身上的戾气,他还是可以伪装成毫无杀伤力、毫无攻击力的模样,好似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上佳的风景。
秦长安同样也停下脚步来了,但她只是想远远地观望,到底这男人,还有多少面不同的姿态。
龙厉似是有所察觉,回头一看是她,问道。“今天回来的这么早?”
“我有事跟你商量。”她伸出手,想要拉着他进屋详谈,但这回手却只是碰到他的衣袖,跟他的手掌擦肩而过,只是一刹那的功夫,她感受到他的淡淡厌恶。
龙厉径自往前走,推开门,却没坐下,而是等她也走进来之后,关上了门。随即,他掏出自己常用的素帕,沾水之后,递给她。
她柳眉几乎倒竖,什么意思,嫌她脏吗?他接近病态的洁癖何时变成她也必须遵守的规矩了?!
在军营的时候,她常常给人动刀缝针,拼接残肢,双手满是鲜血,也顾不得什么干净不干净。
她努力回想,今天去了吴鸣的家里,若是暗卫早已回来通风报信,必然说过她把吴鸣拉进屋子,约莫呆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出来,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还是房门紧闭的。
因为她的这双手碰过吴鸣,所以这男人又开始阴阳怪气地发疯了?!
碰也不碰他递过来的帕子,她冷声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就不赘述了,吴鸣就是明遥,真正的明遥。”
龙厉近乎危险地沉默着,取下脸上的面具,丢在桌上,随即把手上的帕子也摔在桌面。
“说话,你不是有很多话想问我吗?比如,我在吴鸣的房间里做了什么?遇到真正的明遥,你就不好奇我心中有何等的震惊?或许,除了震惊之外,还有别的不该有的情愫?”她冷嘲热讽,语气跟她的心情一样差。
“够了。”他阴寒着一张俊脸,很是不耐。
“你对暗卫下了什么命令?只要明遥的身份被我所知,你就要让他们痛下杀手?”
“是又如何?你要为他讨公道?”
她拧着眉头,眸若寒星,针锋相对:“你留下他的性命,是为了什么?你知道我迟早会发现你身上的破绽,为了不被我太快发现,你必须让他活着。这样,你这个明遥才会这么真实甚至骗了我这么久,你不是已经达到你的目的了吗?”
“他如今还有可以被利用的价值吗?你告诉我。”他笑的极冷。“没有价值的东西,还有留在这世上徒增麻烦的必要吗?”
“你想说服我,明遥命中注定,难逃一死?他多活的日子,全是你给的恩赐?”秦长安猛地站起身来,心中窝了一团无名火,这一团火,从回来的路上就憋到现在,快把她的心肝脾肺肾全都烤焦了。
他把玩着手里的茶杯,眼神汇入一丝丝陌生的冷意,那种眼神,锁住她,让她愈发烦闷。“我可以让他活着,也可以救出她妹妹,但同样的,要他们两个死,易如反掌,犹如碾死一对蚂蚁。秦长安,你在意的是什么?只是单纯怜悯他跟你极为相似的遭遇,还是这种同情心也能转换为某种亲近的感情?还是,你更在乎拥有明遥这个名字的男人,还不在乎谁才是陪在你身边的那个阿遥?”
“你就不能完完全全地相信一个人吗?你要我看到的你,就只是一个滥杀无辜的恶魔吗?”她咬紧牙关,脸色苍白如雪,字字冷绝。“如若我今日没发现,是否等我一转身,我背上又要添上两条性命?是不是只要我不知道,你就可以随意处理任何人的性命?你让我如何说服自己,要我努力去喜欢上你?”
话音刚落,“啪”一声,他手掌内的描金瓷杯,生生被握碎,几片染血的碎片落在红木桌上,他冷冷抬起眼,眼底早已一寸寸结了冰霜,眼神阴鹜森冷。
“吴鸣说了,他可以不再做明遥,你可以不再咄咄逼人了吗?至于你,我知道帝王之家的男人,没几个是双手干净的,但杀人,不是唯一的手段。你就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吗?”她的眼底已有水光泛滥,却还是维持一脸倔强的表情,说到最后,几乎是脑子一片空白,完全不知自己在说什么,更不知此刻的自己的举动看来,是否更像是一种楚楚可人的要挟。
龙厉绷着俊美阴邪的脸,右手无声收紧,手掌心的尖锐瓷片在掌心里刺的更深,汩汩而出的鲜血,从指缝中不停地溢出,很快就在桌面上积聚出一小片血泉。
“你做什么?放手!”她低呼一声,不敢置信地撑大眸子,眼底的水光宛若波光粼粼的湖面,映在他的眼底,他动也不动,直直地望入她的眼神深处,好似要看透她的内心。
“该死的!我让你放手,你想毁掉你的手吗!”秦长安只觉得他的动作接近残暴的自残,他的疯狂似乎又在血液中复活,她不停地拍打着他的手臂,用力掰开他紧握的五指,但他还是握着右拳,面无表情,唯有痛感让他的脖颈上的青筋,一根根地凸显。
那一瞬,她再无理智,整个人阵脚大乱,彻底慌了,彻底懵了。
她顾不得再想什么,俯下脸,朝着他的手指狠狠咬下去,咬的十足吃力,好似在咬着一块铁石,但她还是死也不松开,直到他满手的鲜血染红了她的唇齿,她含糊不清却又极度坚持地怒吼:“松手,听见没有!”
也不知道僵持了多久,直到她浑身的力气被掏空,她才感受到牙下的指缝有了微微松动的征兆,她喜出望外,猛地扒开他的五指,当看到他血肉模糊的掌心,七八片瓷片,不,或许更多瓷片,几乎全部没入皮肉之下,可见他刚才握的有多紧,有多狠。
血,还在不停地流出来。
她的眉头皱成一团,血色几乎将她的眼也染红,脸颊白的毫无血色,直到他用干净的左手捧起她冰凉的脸,要她跟他四目相接,他才看到她唇上和下颚全是鲜血,此刻的她,跟美艳妖娆无关,只是狼狈。
他还是不说话,不开口,只是径自以手指擦掉她脸上的血迹,她眼波一闪,眼底的湿润掩去,别过脸去,一开口,嗓音已有难以自持的颤抖。
“你真是个十足的疯子!疯子!”
龙厉扯唇,牵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他在笑,不在意激怒这个快要暴跳如雷的小女人。
她咬紧银牙,深吸一口气,蓄足了力道,又气又恨。“以后你再发疯,离我远点,别到我面前做这种混账事!”
他几乎将自己受伤而血流不止的右手恭顺地摊在她眼下,用意很明显,他在赌,赌她不会放弃他。
不知在心里骂了几百遍“疯子”,她才找来伤药和纱布,以及细小的钳子,怒气冲冲地重新坐下。
钳子夹在瓷片的边缘处,一开始她小心翼翼,刻意温柔的动作,看得龙厉心中发暖,他不得不承认在感情方面,他的确是病态的。他喜欢秦长安生活中凶悍勇敢的一面,也喜欢她身为医者独具柔情的一面,看到她照料他,能让他感受到她心中从不提及的一点点在意,也能成为他骄傲自满愉悦快意的来源。
烛光照亮她的侧脸,因为刚才一番挣扎发狠,她鬓角的发丝有些凌乱,挺翘的琼鼻上甚至冒着一层薄汗,他久久也不眨一下眼,深深地睇着她。烛光下,她纤毫毕现,身上每一条曲线,不只是映入他的眼帘,早已烙印入心。
前前后后,取出来九块大大小小的瓷片,直到最后一块落入金盘中,她才彻底垮下肩膀,淡淡地问。
“你握一下,看看还有没有更小的瓷片扎在里面。”
五指蜷曲,然后缓慢地松开,他浅浅一笑。“没了。”
她故意不看他的眼,却还是听得出嗓音中有笑,此人真是无可救药,病入膏肓!在替他擦拭鲜血、包裹纱布的过程中,她不知有多少次想甩脸走人,但还是生生地熬到了最后。
“如果这是你用来逃避争吵的方式,那我只能说,你赢了,今天我也没多余的力气再来跟你争论谁对说错。不过,我劝你一句,这一招你用不了几次,一旦割破手上最重要的脉络手筋,你这只手就彻底废了。”
“你不会让它变成废物的——”他森眸一眯。
“你知道我什么人最不愿意救吗?就是你这种拿生命开玩笑,耍心机的!”她愤愤不平地站起身,以背影对着他,嗓音冰冷如寒风。“再有下次,我不会管你。”
“秦长安,你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若你的后院人是真正的明遥,你也对向对待我一样对待他吗?抑或是更好更温柔?”
“我不知道,假设的事,谁也说不准。”她意兴阑珊地说,背影透着一股无法驱散无法排解的无力感。
他喉咙一紧。
“你必须知道!难道我走到这一步,都只是因为披着明遥这层皮的缘故?”
秦长安迟迟没有转身,指尖有些发颤,但她很快用左手握住不自主颤抖的右手,压下心中愈发古怪的情绪。
“龙厉,喜欢一个人,不是只有喜欢就够了。我若喜欢上了你,自当忠于你,你有洁癖,我对感情同样有洁癖。就算他才是真正的明遥,但当初走入我后院的人并非是他,跟我共同尝尽蛊毒痛苦的人也不是他,在黑龙寨的地窖里同我一起熬过看不到日月的日子的人不是他,在珍珠泉为了保护我而被重伤险些成为跛子的人更不是他——”她幽幽地问。“你认为,你的问题,我还要回答吗?”
身后没有任何声音传来,她咽下满满当当的苦涩,徐徐吐出一句。“不论是真的明遥,还是假的明遥,我只认跟我同甘共苦的那个阿遥。”
话音刚落,她就被一双手臂紧紧拥在怀中,他的双臂强而有力地横亘在她的胸口,一分分地收紧,宛若多年生的藤蔓。
这种拥抱的方法,在秦长安看来,更像是一种同归于尽。
但是她没有挣扎,只是任由他用这种独特而强烈的方式抱着她,直到感受到他的愤怒平息不少,她才再度开口。
“你不能给我足够的信任,同样的,我也不可能给你更多的喜欢。”
公平,是她最后的底线。
她不想以后对龙厉的表现,越来越感到失望,一旦发现他还是那么自我,连一丁点改变都没有,她会立刻快刀斩乱麻。
“我从不完全地相信一个人,你可以成为第一个,若是你有朝一日背叛我,那种后果绝不是你可以承受的。”
她不知他此刻何等的表情,但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极力压抑的不甘和愤怒。
她想也不想就扒下他的手,急着想摆脱男人的怀抱,一时站不稳,只能用手抓住他臂膀找回重心,待她好不容易退开,已经鬓发泌汗。
他冷冷淡淡地看着她这一番挣扎,心中虽然是异常灼热,但她要的东西,是他从未想过要给的。他自认已经从未对一个女人如此喜爱,怜惜她、心疼她、宠爱她,可就是不知如何将所有的信任感交托在一个人身上。
以他所有的过往和经历而言,他知道所谓的信任,往往是铸成大错的恶源,皇帝太过信任宠妃,结果后宫起火;皇帝太过信任近臣,结果朝纲大乱;将军太过信任心腹,结果临阵反戈……
无条件的信任吗?听上去就很蠢,而且多半不得善终,绝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
龙厉朝她步步逼近,抬起她的脸,眼神过分的安静,反而令他看来深不可测,难以揣摩真正的心思。
“我信你。”他低不可闻的嗓音,飘入她的耳畔。
秦长安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美目,浮光掠影,飞快地在眼中一闪即逝。
“我可以信你,那么,你也能完完全全地信任我吗?”他又问。
“当然。”她不假思索。
“我放过吴鸣兄妹,也会撤去监视他们的暗卫。”
她点头:“好,即便我们离开北漠,也不许反攻倒算。”
龙厉的嘴角撩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眼神柔软许多,再无方才的阴狠和怒焰,朝她伸出右手,轻声说。“这会儿才觉得疼得厉害。”
气到极点,秦长安反而使不出力道,板着脸:“你还知道疼吗?我的血是可以救你,但你别妄想自己从此往后就可以无坚不摧、刀枪不入——”
“你刚才险些哭了。”他突然冒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眼神灼灼如火。
“你看错了。”
他精光毕露:“我看得很清楚,你眼睛里有泪光。”
她反唇相讥:“你看我为谁流过眼泪?”
“正因为你不爱哭,如果你为我流泪,便是心疼我,我很高兴。”
“就算我有眼泪,那也是被你气的!”她还是不解恨,又骂了句。“疯子!”
龙厉的俊脸愈发逼近,薄唇几乎碰到她的,嗓音软下些许。“承认你心里有我,只有我一个男人,就这么难吗?非要嘴硬?”
“我嘴硬还是嘴软,跟你有什么关系?”她还没有彻底消气,不想太快被他蛊惑,心里那股子被针扎般的痛感还在,需要一段时间来恢复。
“还是嘴软一点更可爱,尝起来也更美味。”
他碰撞上她的唇,她心里还有没有彻底熄灭的怒火,一把推开他,却被他再度拉回怀里,她不停地以拳锤击他的胸膛,他却用坚实的胸膛挤压着她,直到她的双手再无力气,只能抵在他胸口,他才深深地吻下去,撬开她紧闭的牙关,将这个吻变得更深入、更缠绵。
秦长安真的很想敲开他的脑壳,看看他的脑子到底跟正常人有何等的不同,是少了一点东西,还是多了一些东西?
明明刚才两人险些一拍两散,他却用了自残的方法逼得她不得不缴械投降,他又瞬间吻的轰轰烈烈,简直不可理喻!
“我打算把消息放出去,制造出明遥离开皇城重新生活的假象。郡主府人多眼杂,你还是消失几天吧,别出现了,免得再生是非。”
他漫不经心地挑了下俊眉:“白天不出现,晚上我总能来吧。”
她气不打一处来。“夜探香闺?你知道这是什么人的行径吗?采花大盗。”
“没有我,你能睡得着吗?”
“没有你,我能睡得更好。”
“没有你,我怕我睡不好。”
“就你矜贵!”
龙厉没再争辩,而是拉过秦长安,轻轻搂抱着她,一开始她的身体极为僵硬,但渐渐的,她倾听着他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强而有力,仿佛有人在她耳畔鸣钟,她浑身竖起来的刺,这才又隐没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