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
侧翼阵地的一处战壕里传来阵阵鼾声,这几天被鬼子追得疲惫不堪的士兵们终于难得能睡一会儿了,有个士兵还在说着梦话,“杀杀”地嚷个不停。
这时,一个人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用脚轻轻踢了他一下,那个士兵在潮湿的地翻了个身,终于不再说梦话,沉沉睡去。
踢他的人是霍小山。
所有的人都太疲倦了,霍小山也累,于是,他让大家都睡个好觉,自己当暗哨了。
另一个暗哨设在了侧翼阵地的另一面,是沈冲。
霍小山见这个士兵终于不再嚷,于是自己爬出战壕,向阵地下方的坡角处摸索着走去,走了大约有七八十米的样子,最后在一块表面还算平整的石头盘腿坐了下来。
自打被鬼子追击起来,霍小山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念佛了,尽管这几天征战下来,身体也已经很疲惫了,但对他来讲,念佛已经成了本能一样,只要有功夫要念一会儿。
信仰真是怪的东西,一旦信很难改变,信佛者坚决信佛,象不信者坚决不信一样。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霍小山嘴唇微动,心眼口念耳听,却不发出声音来。
这种念佛方法名为金刚持,很易收摄杂念,最为养气。
开始的时候,霍小山的脑海还有这几天,和鬼子战斗的画面或者念头不时地跳出来,他并不刻意地去遗忘或者压制这些念头,而是每当一个念头起,用一声佛号打消,杂乱的有的还是希古怪的念头慢慢的都被一声声默念的佛号取代。
十二月份南京地区的已经夜很凉了,虽未结冰,却已是凉意袭人,但这种凉对霍小山来讲倒是无所谓的,毕竟从小雪浴,他的抗寒能力很强。
刚开始念佛时,霍小山仿佛还闻到了一丝弥散在空气虽无形却能感觉得到的血腥味,那是战场的味道。
但当他念佛念到深处时,终于恢复了原来念佛时的状态,“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是故空无色,无受想行识,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名,亦无无名尽……”
不知不觉,霍小山,还残存的一丝清醒意识,觉得自己竟然睡着了,自己做梦了。
他梦到了东北老家自己小时生活的那个小山村,梦到了娘亲子君和一个大胡子的男人正在看襁褓的一个婴儿。(这个大胡子男人,应当是自己的老爸霍远呀,可是他是什么蓄起的胡子呢)
他梦到了娘亲子君正在烛光下缝裤子,那裤子面有一个刮开的三角口子,娘亲正一线一线细心地缝着,有时还会举起手,撩撩那光洁的额头前的一缕碎发(自己又淘气了,又和二虎子嘎豆子他们去爬树了)
他还梦到了娘亲子君在雪地里跑着,后面有几个穿黄军装的矮子在后面追着(自己正要喊娘小心呀)他看到了一个胳膊长腿也长的大个子男人用盒子炮打死了后面的矮子(这个大个子自己好象认识呀,他哪去了,我咋找不到了呢)
他还梦到娘亲子君坐在一个老高老高的山石,吹着一支管箫,那曲儿他学过,叫苏武牧羊,那个大个子没听过,还问过自己苏武是哪人屯子的呢,(那大个子真是个山炮!)
他还梦到娘亲子君飞起来了,穿着绛色的海青,脚下踩着一朵金灿灿的莲花,前面祥云朵朵,向着一个金色的世界飞去,他隐隐看到那个世界里莲花朵朵,金光闪闪,琼阁玉树,不可言说(娘,等等我,我也要去,娘,你怎么不等我呢?!)
梦的霍小山急了,他是如此着急,以至于一下子醒了过来。
那梦境是如此清晰,仿佛娘亲子君那张看着自己的美丽而亲切的笑脸在眼前。
霍小山伸出双手用力揉了揉脸颊才确定,自己刚才是在做梦。
霍小山暗叫一声惭愧,幸好日军没有趁黑摸来,否则他这个哨兵可是太不合格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收拾了一下心情,向坡的侧翼阵地走去。
当东方的天空出现第一丝鱼肚白的时候,霍小山已经和所有的士兵围坐在一处隐蔽的工事废墟后了。
那七个人正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原因无他,因为霍小山告诉了他们现在需要他们做出突围或者回撤南京的选择了。
士兵们已经讨论了有一会儿了,可依然是各抒己见莫衷一是。
其实这种情况也是霍小山意料之的事,时下的国士兵多数没有什么化,也没有太多的个人主见,国民嬴弱,赢弱的不止是**,还有精神。
这个连队如果没有马连财和霍小山的出现,在日军的打击下,他们极有可能和许许多多溃退的官兵一样或分崩离析或三五成群变成散兵游勇从而鱼肉乡里亦未可知,所以他们议论不出个什么结果也是正常的。
“那,霍小山你打算是突围还是回南京?”这时一个士兵问霍小山道,这个士兵正是霍小山第一次打阵地战时,在旁边数霍小山打死了多少个鬼子的那个兵嘎子。
“自然是回南京!”霍小山用坚定的语气说道:“我娘还在南京城里。”
霍小山看到众人都静了下来,又补充说道:“我得提醒你们如果突围还有活命的机会。
虽然日军正在南京城包围过来,但咱们现在离南京还有几十里地,所以,日军的包围圈可能还有空隙,可能还不够严,不够厚,你们应当能钻出去。
如果你们回南京城,活的希望基本……我本来答应了老马要把活着的一个不少地带出去,如果不是因为我娘,我肯定会选择突围而不是后撤。”
霍小山没有再往下说,但所有人都听明白了,因为霍小山已经毫无保留地把南京城江无船的情况讲给了他们听。
长江天险,此时便成了双刃剑,一方面暂时隔断了侵略者的脚步,另一方面也使得临时撤退的部队渡江的希望变得渺茫。
“我跟着你走,你哪我哪!”这个小兵嘎子异常坚定地说到。
“跟着我基本是死定了。”霍小山直接下了断言。
因为他明白在日军的优势火力下,他们的生存希望近乎于零。
“那我也跟着你走,如果不是你和连长我都得死好几回了,跟着你至少还能接着打鬼子。”这个小兵嘎子并不妥协。
“我也跟你走!”
“我也跟我走!”
前前后后有五个士兵都激动地站起来表态了。
因为小兵嘎子所说的话代表了他们的心声。
虽然他们也怕死,可是他们却知道自打他们跟在马连财和霍小山后面,杀死的鬼子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连队的人数,尽管这个人数在整个侵华日军里只是九牛一毛。
霍小山看着这些士兵们已经变得熟悉起来的面孔,不由得感动了。
他所感动的不只是因为他们选择了跟他一起走,信任他,而是他在这些士兵的回答,他感觉到了一种血性,一种军人的血性。
原来,几场战斗之后,老兵有了荣誉感,新兵已经不是原来的小老百姓了。
“那个粪……大哥,你呢?”小兵嘎子却注意到,作为老兵的粪球子并没有站起来表态。
只是他刚叫了个粪字却马想到了老兵的威严,忙改口称了大哥,但此时已经没有人笑话他了。
小兵嘎子的问话一下子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粪球子身。
粪球子正用脏乎乎的小手指尖抠耳朵,他一看大伙都在看他了,才不满地慢慢站起来说道:“我?我随大溜儿。”
“靠,我现在知道为啥老马喜欢揍你了,你长的是一副欠揍样。”在他傍边的沈冲伸手给了粪球子一拳,众人哈哈都笑了起来。
“好了,霍小山长官命令全体人员都有了,收拾武器,准备出发!”没等霍小山下令,一向喜欢做长官传令兵的粪球子下令道。
众人又是大笑,但命令却依然执行了下去,因为在这只队伍里,尽管没有人给霍小山封官,但他已经实至名归地正了这八个人的头儿了,不,九个,加又回来的沈冲。
意犹未尽的笑声里所有人都拿起武器向山坡下走着,走在前面的沈冲往前走了几步,见霍小山没跟来叫道:“走了,别磨蹭了,去救你娘了!”
后面没有回声。
沈冲回过头去又叫,他却看见本是走在最后面的霍小山定住了身怔怔地望着前方的天空,也是南京的方向。
“怎么了,小山子?”沈冲诧异地问道,边也回头去看那天空。
天光还未大亮,太阳还未升起,本应当还朦胧的天色,那方天空竟格外明亮起来,不对呀,任谁都知道,天亮先是从东方开始,南京是在龙首山的西北方,怎么那么里天先亮了,这回不光是沈冲,而是所有的走在前面的士兵也发现了异样,都齐齐地扬起头来向西北方向张望。
而在此时霍小山的眼里,又岂仅仅是天亮?
他分明看到一朵硕大无朋的金色莲花从南京城的方冉冉升起,这一切已经超过了常人的认知,超越了时空。
南京城方还有许多飞行如流星样的小亮点,那是子弹与炮弹的运行轨迹,但那光点却无法触及到那流光溢彩的金色莲花,仿佛那是两个并行不悖的时空。
霍小山感觉自己此时仿佛站在南京城下,金色莲花如此灿烂硕大如黄金山巍巍出于海面,梵音清唱如此殊胜庄严使人顿忘小我。
“娘,是你吗?”霍小山喃喃地道。
心念一动之间,霍小山真地看到了娘亲子君正端立在那莲花之。
原本美丽慈爱的在容此时殊胜无。
那笑意不由得使他想起在佛七找娘时所看到的释迦牟尼佛菩提树下悟道图那图里释迦牟尼佛也是微笑着。
在那微笑里有一种绝对的言语无法表述的慈悲,那微笑超越了战争与和平,杀戮与友善,盗抢与济人,营私与为公,繁华与落寞,苦难与幸福,功利与淡泊……那些在世人面前如山如海一样的东西那些针尖对麦芒水火般不相容的东西竟没有给这种微笑造成一丝一毫的停滞!
梵音渐唱渐远,莲花向西方飘去,一路祥云缭绕,最终消失不见,而此时天色复暗。
那些看得目瞪口呆的士兵终于从异状醒过神来
“我看到了一朵老大老大的荷花!”
“我看到了红黄蓝绿七色的云彩!”
“我听到和尚念经了!”
……
每个人看到的听到的都不一而足,但却都认为自己看到了很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小山子,你看到啥了?”粪球子回身问霍小山之际却楞了。
只见此时正霍小山表情庄重地面向西方,他的眼神里含杂着太多的东西,那是粪球子所不能看懂的,霍小山的眼神里有悲伤有祝福有不舍有庄重。
此时霍小山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娘往生了!”